10月中旬的重慶，太陽已收起了夏日的鋒芒，溫度適宜。
在江北區某小區的壩壩上，新黃河記者見到了陳美霖。她穿著牛仔褲和衛衣，留著一頭栗色的短發，熱情地打著招呼，臉上堆滿笑容。「你們稍等一下，我上樓去搬出攤的食材。」
在重慶，幾乎所有人都聽說過她的故事，也為她一雙兒女的離世感到憤慨和惋惜。這場轟動一時的惡性案件，隨著今年一月張波和葉誠塵死刑核準並被執行死刑而在司法領域畫上句號。只是對於陳美霖而言，事情還沒有結束，她不清楚自己需要用多少時間，才能消化並最終接受這個既成事實。「那些事，對我打擊特別大，我不太想往回看，想一直往前走……」
經歷過各種波折後，如今，陳美霖在江北大石壩東原悅薈經營著一個提拉米蘇小攤，每天下午四點，她都會準時出攤，下午五點開始營業。「今天，我總共做了六盤。」陳美霖一邊說，一邊將食材箱搬運上車。擺攤點距離她家不遠，「這是經過對比後最終確定的地點。」
陳美霖的提拉米蘇小攤
「甜品可以治愈一切」
這段時間，陳美霖一直在尋找自己的價值。
幾個月前，她開始經營自己的提拉米蘇小攤，秉承著「甜品可以治愈一切」的理念，她把時間和對未來的期許，都寄托在了這個小攤位上。
陳美霖喜歡烘焙，緣於一雙兒女。孩子在的時候，她會研究著做一些曲奇、蛋糕給孩子吃，因為覺得自己做的食物用料放心，吃著健康。「其實內心是希望，孩子能感受到幸福，能夠快樂。「
「美霖的提拉米蘇哦」是攤位的名字，地點是在江北大石壩東原悅薈商街的拐角處，每天下午五點鐘，陳美霖都會準時出現在這裏。「這其實只是拐角的一部份，但每月租金也很貴。」陳美霖說，原本自己是在山城步道售賣，但比較之後，最終還是選在了現在的位置。
一般情況，晚上九點前陳美霖就會收攤回家，稍作休息後，再繼續準備第二天的食材，常常工作到淩晨，最少的時候，只能睡三四個小時。媽媽心疼女兒，會幫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準備工作。「但這也只是工作的一部份，第二天還要切水果，做蛋糕裱面，很多朋友約我吃飯，我也只能婉拒，因為真的沒時間。」
從下午到晚上，新黃河記者在陳美霖的攤位旁邊，記錄著周圍來來往往的人。
在幾個小時的售賣中，有人駐足，有人掃碼下單，有人電話訂購，也有人在一旁拍照討論。每當顧客前來，她都會耐心介紹當天準備的口味，並在仔細詢問顧客對甜度、水果的要求後進行推薦、切割、裝盤、包裝，一氣呵成。當天，青提口味的提拉米蘇銷售最慢，而榴槤口味早早便已售空。「有時候口味選擇也是玄學，昨天賣得好，今天就不一定了。」
售賣期間，陳美霖一直保持著好的精神狀態，在經歷兒女墜亡的悲劇後，她試圖重新找回自己。
「那些事，對我打擊特別大，我不太想往回看，想一直往前走。」偶有深夜哭泣，她也會重整旗鼓，對於她而言，生活需要繼續，自己還有父母、好友，以及未來。
「想不通」的生離死別
山城重慶，是陳美霖的家鄉。如果沒有那件事情，她也會像每個普通的山城人一樣，擁有平凡但熱鬧的生活。
2020年11月2日，重慶市錦江華府小區的一聲巨響，帶走了陳美霖一雙幼小的兒女小雪和小洋，也粉碎了她的生活。事發那天，兩個孩子的父親張波以一個悲痛欲絕的形象出現在網絡上，他從單元樓跑出，跌坐在地上，腳上的拖鞋也跑丟一只。當著圍觀者的面，他大聲痛哭，雙手捶打地面，甚至把腦袋往墻上撞。
但陳美霖回憶，當小洋仍在兒童醫院搶救時，張波表現得太冷靜，讓她產生了懷疑。真相也正如她所猜想的那樣。隨著張波的微信聊天記錄被警方一點點剝開，呈現在社會面前的是，一個父親夥同女友對親生兒女痛下殺手的事實。
不久後，張波和女友葉誠塵因涉嫌故意殺人罪被刑事拘留，一個月後被批準逮捕。檢察院的起訴書顯示，葉誠塵多次向張波表示，如果張波有孩子，二人就不能繼續交往。從2020年2月開始，兩人多次共謀將小雪和小洋殺害。最終，事發當天，張波將正在次臥玩耍的兩個孩子雙腿抱住，從15樓窗戶扔下，致使兩個孩子死亡。
當時，陳美霖已和張波離婚半年之久，這場原本就不被旁人看好的婚姻，最終還是以悲劇結尾。最開始，陳美霖不願離婚，試圖為孩子維持一個表面上完整的家，但後來心力交瘁，加上張波狂轟濫炸的催促，她同意了離婚。諷刺的是，在離婚前，張波就拉黑了陳美霖的聯系方式，葉誠塵也在張波的微信朋友圈「宣示主權」。
根據離婚約定，小雪跟隨陳美霖生活，小洋六歲之前跟張波和婆婆生活，之後再回到媽媽身邊。陳美霖想不明白，為何已經獲得「自由身」的張波，依然會把殺機帶給了兩個孩子。「我們已經離婚了，張波和葉誠塵戀愛也好，結婚也好，都是他們自己的事，但我想不通，張波何以會對親生兒女下手。」陳美霖心裏只剩下絕望，支撐她走下去的，是為孩子討回公道的執念。
但張波的親人似乎不願接受。
陳美霖說，孩子出事以後，張波的媽媽和姐姐曾向她道歉，只是字裏行間表達的都是，對張波沒有看護好孩子的抱歉。「她們不願承認張波的罪行，即使後面不得不直面現實，也再未向我表示歉意。」印象中，陳美霖還收到一次張波親戚家姐姐的資訊，對方稱，張波媽媽因為此事吃不下，睡不著，希望陳美霖能去安慰一下。
陳美霖沒有理會對方，「我不想再和這家人產生關聯。」
這場駭人聽聞的案件在全國範圍內引起巨大轟動，人們關註著事態的發展，張波及其女友葉誠塵遭受輿論的口誅筆伐。陳美霖沒有力氣關註這些聲音，她只想讓二人得到應有的懲罰。
如果沒有這場蓄謀已久的殺害，再過幾年，小洋就要回到陳美霖身邊，和媽媽、姐姐一起生活，但如今所有的規劃都已破滅，留給陳美霖的，是無盡的思念和無法言說的悲涼。
2024年1月31日上午，張波、葉誠塵被執行死刑，當天，陳美霖電話不斷，但更多時候，她都在哭泣。
談起孩子的時候，陳美霖落淚
塵埃落定，卸下枷鎖
壓抑許久的痛，在得知張波和葉誠塵被執行死刑的訊息後噴湧而出，陳美霖把這個訊息告訴了孩子，也意識到塵埃落定，自己需要恢復正常生活了。
早在2023年夏天，陳美霖就因心肌炎住院。直到案件結束，她才有心思去醫院檢查，結果被確診患有甲狀腺乳頭狀癌。今年初，她在醫院進行了全切手術，現在正在恢復期中，需要遵醫囑定期復查。陳美霖說，做手術時，她甚至還跟朋友交代了後事，如果出現意外，希望朋友能夠在方便時照顧下自己的父母。
在網上，她得到了一些同樣病情網友的回應。「我還試著安慰她們，告訴大家不要怕，其實我心裏也很害怕。」
經歷過生死，陳美霖覺得，其他的一切都是小事，她現在只希望父母能夠健康、如意。「其實我媽媽現在還沒有完全走出來，雖然她不說，但作為女兒，我能體會到。」媽媽不希望陳美霖活得那麽累，她告訴女兒，不需要擔心父母，只希望女兒能照顧好自己。「但我還是想努力賺錢，帶他們出去走走，我真的打心裏感謝父母。」
卸下案件的枷鎖，陳美霖在用自己的方式調節生活。
她曾和朋友一起進行全屋客製創業，也曾在網上直播帶貨，她的一舉一動備受網友關註。今年2月28日，陳美霖釋出影片，決定開始直播帶貨，她稱這是自己深思熟慮後的結果，會親測每樣產品，嚴格把控產品質素。
當晚，「重慶姐弟墜亡案生母宣布將直播帶貨」詞條登上熱搜，一時間，無數目光再次集中到陳美霖身上。在影片中，陳美霖說，想靠自己的能力，讓父母過上更好的生活。她開誠布公的態度，也得到了眾多網友的支持。
但在支持聲中，也夾帶了一些質疑。有人說她是在「吃人血饅頭」，更有人評論她，「你怎麽還能笑得出來，從來沒有見過你哭」。對於這一類的聲音，陳美霖並沒有過多在意，「我為什麽要活在別人的世界觀裏，把自己活好就夠了，只要你不去做犯法的事。」
在陳美霖心裏，直播帶貨只是社會中眾多職業的一種，每個人都有選擇的權利。「我一直說，希望不要為我設立框架，就好像陳美霖經歷著這樣的慘劇，就不應該做直播帶貨這類職業，如果做了，就是‘吃人血饅頭’，為什麽非用框架把我框起來呢？」
如今的陳美霖，活得更加率真，自然。
她會在深夜無人時，懷念自己的一雙兒女，流淚發泄後再振作起來；會在失意的時候，鼓勵自己「向陽而生」；也會在采訪時，能夠面對鏡頭直言不諱：張波曾在獄中多次給我寫信，但他不明白，他對不起的人不是我，而是他的孩子，他的父母，他自己。
陳美霖接受采訪
未來，向陽而生
陳美霖沒有再直播帶貨了，她坦言，「這種方式不太適合自己」。冥冥之中，曾經對孩子的那份甜美的愛，為她開辟了新的生活賽道。
在擺攤的這幾個月，她感受到了很多陌生人的善意。
陳美霖專門在抖音上開了一個小號，用來宣傳自己制作的提拉米蘇蛋糕，也因此收獲了大批粉絲。但更多的人，選擇來到她的攤位前，喊著「美霖加油」，為她打氣。
「有的顧客還沒說話，就紅了眼眶，也有一些媽媽眼淚嘩嘩的，我會跟她們講，不要哭，要開心一點。」陳美霖說，她也害怕自己的情緒被帶動，「希望大家吃我做的提拉米蘇，或者是找我聊天，都能開開心心的。」
也有一些顧客到她的攤位前，不敢打招呼，也不會和她交流，買完提拉米蘇就直接離開，但當她後面翻看社交平台留言時，總能看見「我已經看到你了」「我終於見到你本人了」等類似的表述。陳美霖記得，有一次，一位顧客到她的攤位前，說了一句「你剩下的時間，只需要幸福快樂就好」，這句話給了她很大的力量。
「還有一個粉絲，每次只要下班早，就會來我這兒，幫我打打包，知道我愛喝牛奶，會買牛奶送我。有一次，我剛洗完頭後就直播，因為風有點大，頭發亂飄，她可能在直播間看到了，過來的時候順便買了發夾。」
這些善意讓陳美霖十分感動，她直言，自己之所以有現在的狀態，也是想讓更多人看到，無論遇到什麽困難，都要堅強。「想不開了，你們可以來看看美霖，悲劇發生了，我們確實需要時間去接受它，但更多的還是要讓自己變得強大，活得有價值。」
陳美霖此前曾表示，有考慮過做試管嬰兒，但現在已經打消此念頭。「可能內心還沒完全恢復，我確實很喜歡孩子，但又害怕去面對孩子。」順其自然，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好選擇。「我仍然期望能遇到真心愛自己的人，但如果遇不到，也沒有遺憾，因為下半生可以為自己活。
采訪當天，陳美霖聊了很多，但提到孩子的時候，她還是不可避免地哭了。
她說，兩歲半的小雪比同齡孩子更懂事，會在看到自己難過時來安慰，口中說著「媽媽不哭，抱抱」；會在自己感冒的時候過來幫忙拍背，倒水；也會看著弟弟，不讓弟弟碰有危險的物品……想起這些，陳美霖再也無法控制情緒，她將頭抵在墻上，長時間沈默。
但她依然表示，不太想給自己太大壓力，把當下過好就行。
與陳美霖分別之際，已近晚上十一點，她笑著揮手再見，迎接她的，將是第二天的忙碌生活。
記者:趙桂凱
（來源：新黃河）
更多精彩資訊請在套用市場下載「極目新聞」客戶端，未經授權請勿轉載，歡迎提供新聞線索，一經采納即付報酬。24小時報料熱線027-86777777。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