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新聞記者 劉彥君 曾業
當朱穩社交賬戶的評論區還在討論他的安危時，他已經在美洲加勒比海愜意地曬著太陽。
他的船員，小狗皮皮興奮地在一旁撒歡。有的時候，朱穩更願意稱它為「皮皮船長」。畢竟，這是他唯一的「搭檔」。
朱穩在船上抱著皮皮
2022年2月，從泰國南部甲米河的入海口出發，沒有和太多人交代，朱穩變身「Peter船長」，正式開啟自己的環球航行之旅。
這本是一趟獨屬於朱穩和小狗皮皮的冒險。因為鮮為人知，頗有幾腔孤勇。
直到2023年3月，一則「四川船長在南非偶遇祖國軍艦」的熱搜，將朱穩拉入大眾視線，放置在聚光燈下。
熱潮褪去，屬於朱穩的冒險仍在繼續。越過地平線，看盡海洋遼闊的綿延，暮色跌落之際，朱穩靜靜等待銀河升起，耳畔有海風輕輕刮過。
很快，又是新的一年。
「35歲的瘋狂」
朱穩的母親是在朱穩上熱搜之後，才知道兒子已經在大洋彼岸。還有些朋友看到新聞後，才發現原來平時朱穩說的環球航行不是誇誇其談。
熱搜上，大家贊賞朱穩的勇氣，為他在異國他鄉偶遇祖國軍艦揮舞五星紅旗的瞬間熱淚盈眶。
朱穩從海裏捕撈的魚類
但更多的關鍵詞是「瘋狂」。朱穩卻並不這麽覺得，對他而言，熱搜之下，才是自己的人生。僅僅是在享受自己的旅程，做自己認為正確的事。
「也許有人覺得自私，但人生這麽短暫，我就想盡力去實作自己的夢想。」沒有結婚也沒有小孩，僅僅和一條狗在船上相依為命，這便是朱穩的選擇，也是他很早之前為自己擇定的人生。
航海，是少年時，生活在四川達州大山裏朱穩的夢想。懷揣著這個夢想，讀小學和中學時，朱穩就開始學習航海知識，直到長大，下定決心要在35歲左右去環球航行。
35歲的夢想，朱穩從20歲時就開始努力。為了攢夠環球航行的錢，朱穩陸續做過很多工作，賣過房子，也做過布料外貿。
最終，朱穩在廣西陽朔找了一份攀巖教練的極限運動相關工作暫時安定下來。朱穩血液裏的冒險因子仍在隱隱作祟，他一邊存錢，一邊自學英語，靜靜等待著屬於自己的時機。
那時的朱穩，身邊尚且有著一位感情不錯的女朋友，兩人正計劃結婚。還沒等到朱穩考慮如何權衡家庭和冒險事業時，這段感情便因女方父母的反對戛然而止。
天馬行空渴望冒險的朱穩，對他們而言，瘋狂又出格。
消沈一段日子後，朱穩索性蓄起長發，背上背包，帶著自己從廣西救助的中華田園犬皮皮，一人一狗漂洋過海前往泰國。這一年，朱穩正好35歲。
「沖動與決心」
那是在2021年夏天，朱穩了解到泰國有一艘船要賣，船非常堅固，有著30多年的船齡，是一艘已經完成三次環球航行貨真價實的藍水帆船，盡管還需要不少維修，朱穩還是下手買了。
於是，Peter船長和皮皮船長終於迎來屬於自己的船「Nuku Alofa」，譯為努庫阿洛法，是湯加的首都，也是這艘船原本的名字。
在大海上偶遇別的航行者
眼看已經到2022年2月中旬，朱穩的船還在不停測試維修。這是從泰國出發橫跨印度洋的最後一個視窗期，如果錯過還需要再等一年。
舵還在漏水，船的準備進度僅為50%，但朱穩的勇氣已經達到200%。那個瞬間，他不管不顧，決定用邊走邊修的策略直接出發。
現在回想來，朱穩仍覺得當時沖動，但如果不走再等一年可能就會消磨耗盡勇氣。「船永遠沒有100%準備好，船長永遠是一條船的靈魂。」
這種說走就走的決心，也讓朱穩的航海之旅遊刃有余。
過了印度洋，航行到大西洋的聖海倫娜島上時，還沒等朱穩的船停穩，岸上便有漁民向朱穩扔了一條吞拿魚。被這個曾流放過拿破侖的小島吸引，朱穩的航海之旅又說停就停。
每天就在海底潛泳徜徉，或者是跟著漁民釣魚，再把熱衷喝海水的皮皮抓去喝淡水。等到想走時，又再次揚帆起航。
聖海倫娜島漁民送給朱穩的吞拿魚
剛到加勒比海的時候，朱穩船上的五星紅旗十分顯眼。有很多人好奇又興奮熱情地開著小艇前來打招呼，和朱穩交換資訊。如何辦理出入境，進出城裏該坐什麽公交，在哪裏買東西更便宜。
這些環球航行的人，大部份都是順著季風沿赤道一直航行。一路上，大家總能偶遇幾次，一來二去就成為朋友。朱穩也經常帶著啤酒向經驗豐富的船長請教，學到不少航行技巧和船舶維修知識。
為著同一個夢想，大家在不同國度相遇。朱穩才發現，原來還有這麽多人和自己一樣「瘋狂」。
「孤獨與糾結」
每次靠岸，大家經常會發資訊聯系，計劃著見一面。如果航行計劃不一致，也許就再也見不到。絕大多數時間，朱穩都很孤獨，只有皮皮相伴。
隨著航行深入，故鄉，離朱穩已越發遙遠。但刻意隱藏的思鄉之情，總在每一個中國傳統節日之際，被瞬間點燃。
遠處的海洋和近處的皮皮
今年中秋那天，朱穩在海上常做的夢更具像化了。那是他還在達州老家生活的場景，有關童年時代。夢裏有朱穩小時候養的大黃狗，還有他已經去世的父親。
那曾是朱穩最喜歡的日子，同樣是夏天。每天下午放學後，看見家裏升起的裊裊炊煙，朱穩便飛快奔回家吃飯。吃完飯後，帶著大黃狗一起去放牛，然後紮猛子下河遊泳。
然而船帆的抖動很快便會將朱穩拉扯回現實。醒來後，朱穩會有一霎那的茫然無措，想要再繼續回到夢中，一切卻已經結束。
在海上，朱穩總是睡不太熟，輕微的晃動便會醒來。醒來後是水天一色，滿天繁星似乎觸手可及，以前不明白的，在這一刻好像都能找到答案。
在大自然面前，朱穩感覺自己不過滄海一粟，微不足道。波譎雲詭的大海卻並不會留給朱穩太多傷春悲秋的時間。
在大海上看見晚霞
獨行，讓朱穩在航行過程中不得不保持高度警惕。之前跟隨自己的中國船員因父親生病離開後，朱穩偶爾也遇到一些搭載一程的匆匆過客，但終究只有自己和皮皮。
風吹著船一直前行，將朱穩帶向無邊無際的大海深處。每睡三四十分鐘，朱穩便要起來觀察，檢查船只、航向、風速，以及船裏器材是否正常運轉。
船上的食物，大部份以罐頭為主。有時條件允許，朱穩會給自己泡壺茶或者咖啡，抑或是離岸前就在冰箱裏備好需要的食物。
但不久前冰箱也壞了，能吃的食物越來越少，船上吃飯更是搖搖晃晃。現在的朱穩，僅在六十公斤左右。
時間一長，朱穩無數次對自己的決定產生懷疑。這麽辛苦，真的是自己想要的人生嗎。但每當到達新的地方，看見潮漲潮落，太陽從地平線升起，朱穩又覺得一切都是值得的。
叩問自己內心，如果再回到之前按部就班的生活狀態，取舍之下，朱穩還是更喜歡自己這種在船上漂泊的自由。
「求穩與冒險」
脫離安穩，漂泊在海上，朱穩的人生選擇與自己的名字恰恰相反。這也面臨著最沈重也最直擊心靈的話題，生死。
去年六月在印度洋時，朱穩的舵（船的方向盤）失靈無法轉向，前面卻有一艘船亟待避讓。朱穩發現，舵連線處的鋼絲斷掉了，而且還在漏水。透過高頻電，朱穩緊急聯系對方通知避讓，隨後搶修自己的舵。
三四個小時之後，一切恢復正常，朱穩松了口氣。這樣的情況，在海上朱穩遇見過不止一次。當風浪太大時，船長皮皮就安靜待在朱穩身邊陪著他，給予精神慰藉。
「怕什麽，人在船在，人不在船也不在。」朱穩看得很開。在海上漂泊，一切皆是未知數，一旦出問題，很難救援，只能盡人事聽天命。
自己孑然一身，母親也已經安排好交由哥哥姐姐照顧。就是對小狗皮皮有點內疚，被迫選擇一同葬身大海。
說起來很灑脫，實則朱穩的每次長距離航行，早已做好穩妥準備。每次出航前，朱穩都會對海洋氣候和航線進行研究，再修整船只，等待視窗期。「我是去冒險，不是送死。」
現在的朱穩，對海洋氣候僅憑肉眼便能觀察得非常清楚，哪怕是夜晚，也能透過鼻子聞到不尋常的氣味，判別危險，然後提前降帆，做好應對準備。
有一次船上還有船員時，對方覺得晚上應該可以全帆跑，朱穩並不同意。憑借自己的經驗判斷，他認為太陽下山之前，需要降帆，把船速降下來。
晚上慢一點沒關系，至少船是安全的。但全帆跑，遇見大風就沒辦法及時降速，如果風將桅桿吹斷，基本上就會葬身大海。
那天晚上，恰好迎來大風浪，大概有45節風力。危險來臨時，船員十分慶幸朱穩的選擇。
「沒有任何人可以幫你在大海上做決策，只有自己評估。」大海沒有容錯率，也沒有後悔藥，朱穩只有一次選擇。
在朱穩的社交平台，有一段醒目的留言：「Peter船長之所以每次出航都能平安，就是因為他從不嘩眾取寵，遇見危險認認真真度過。」
「現實與終點」
不過最近，朱穩閑起來了。這艘曾經完成過三次航行的船又出了問題，朱穩不得不將船下錨在加勒比海港灣修檢。高昂的檢修費用讓朱穩進度緩慢。
「今年已經花費將近三十萬。」朱穩之前存下的錢逐漸捉襟見肘。朱穩的社交平台，也因久未更新，沒了流量。
朱穩和皮皮在海灘上曬太陽
長期的海上航行，失眠焦慮加之不停維修船舶，讓朱穩沒有精力再去拍影片。也可能是長達2年的對鏡自拍讓他厭倦，現在只想躺在沙灘上欣賞加勒比的風光。
畢竟，沒有什麽能束縛朱穩。
但從理想中回到現實，朱穩仍期待著，能夠有企業看中自己風帆上的廣告區，找他打廣告。「到時候，我可以帶著企業在大海裏航行。」
那麽航行的終點在哪？朱穩從未想過這個問題。他只知道，自己的人生不在岸邊，在海上。
不過朱穩也說不準，也許在哪個島上遇見喜歡的女孩就不走了，也許哪一天突然就累了，覺得不過如此。和他的航行一樣，一切盡是未知。
母親時常催促朱穩回國結婚生子，但朱穩心裏覺得，自己看似瀟灑其實不靠譜。「天天一條船一條狗，跟演電影似的，誰會放心真的和你一起生活呢。」
如今，從加勒比海透過巴拿馬運河便能進入太平洋，太平洋對岸，就是中國。朱穩的環球航行之旅，已過一半。
用不同的旅途風光，填滿自己的經歷後，朱穩更加明確自己想要什麽。「當我看遍千山萬水之後，我才能重新選擇自己的人生，才不會後悔。」
距離農歷新年僅有一個多月，朱穩收到母親發來詢問是否回家過年的資訊，朱穩含糊著回答，總要回去吧。心裏卻很清楚，自己走了，船和皮皮怎麽辦呢。
朱穩心裏，盤算著另一個想法。等到航行徹底結束時，回國將自己的經歷與經驗寫成書，去幫助更多追夢的人。接著，再繼續揚帆起航。
「真正的死亡，是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再記得你。」也許那個時候，還有朱穩的足跡證明他曾來過。（受訪者供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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