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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学智:王夫之的易「数」阐微

2023-12-17国风

张学智,北京大学哲学系教授

摘要:王夫之解卦,象数义理并重,义理是象数的内在意蕴,象数是义理的阐发基础。【河图】既是八卦的来源,也是揲蓍之数的来源:八卦由【河图】之黑白点直接构成,六十四卦由八卦通过阴阳摩荡、「参两因重」的曲折方式得到,后人也依「大衍之数」而成卦以卜测未来。「数」学是王夫之易学的第一步,彰显的是四圣一揆的道统论,以及用象数的实证性纠正明代语录之学盛行之风,凿空说理之弊,为中华文化重建正大、健实的基调的意图;同时,他把天地万物符号化,赋予其更广大的解释空间。

关键词:王夫之;易学;象数;则图画卦;大衍之数

王夫之易学广大悉备,象与数作为易学的基本要素,是他解易的重要工具。王夫之解易,首重观象玩辞,象数与义理结合,相互依持,互为解说。特别是他身处明清鼎革之际,欲纠正明代语录之学盛行之风,凿空说理之弊,故用象数的实证性去说明义理,使义理阐发建立在坚实的基础之上。王夫之作为杰出的思想家,哲思颖异,义理宏深,又擅长论证,广征博引,尝多处批评历史上的各种象数易学,甚至对朱子亦多有批评。故人多以为王夫之主义理解易,摒弃象数。实际上王夫之象数义理并重,在成卦原理、揲蓍过程、对特定卦爻的解释上,经常象数义理并举,以象数为义理发挥的基础,义理为象与数必有的意蕴和引申,象数义理,共生共成。而象与数虽统称「象数」,但两者既有统一的地方,又有分别的地方;既互相倚靠,又互为独立系统,呈现出丰富、复杂的面向。本文着重就则【图】画卦、「大衍之数」中的相关问题作一论述,以见「数」在王夫之易学中的重要作用。

一、则【图】画卦的基础地位

王夫之自学【易】之初,就确立了解易原则,即以【系辞】为根本,为基准,为依据,尝说:「【易】之精蕴,非【系传】不阐。观于【系传】,而王安石屏【易】于三经之外,朱子等【易】于【火珠林】之列,其异于孔子甚矣。」[1]683他的象数学,也以【系辞】中的则【图】画卦和「大衍」说为依据。王夫之晚年在概述他的易学宗旨的【周易内传发例】中说:「【传】曰:‘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而【河图】者,圣人作【易】画卦之所取则,孔子明言之矣。则八卦之奇偶配合,必即【河图】之象,圣人会其通,尽其变,以纪天地之化理也,明甚。」[1]655这是说,【周易】之成卦,根据在【河图】,而【河图】是圣人概括天地万物的原理而创制的。【河图】之名在【尚书】【论语】【管子】【大戴礼记】中都提到过,但究为何种图式,至北宋初年始确定。【河图】是用不同数目的黑白点组成的矩阵,朱熹【周易本义】将【河图】【洛书】列在卷首,并引【系辞】中的「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和「天一,地二;天三,地四;天五,地六;天七,地八;天九,地十」「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数二十有五,地数三十。凡天地之数五十有五,此所以成变化而行鬼神也」来代表天地之数,用来说明万物的起源。王夫之首先认为,【河图】既是八卦的来源——伏羲依照【河图】画出八卦;也是揲蓍之数的来源——后人依「大衍之数」而成卦以卜测未来。【河图】之白点一三五七九代表阳,其和为二十五;黑点二四六八十代表阴,其和为三十。【河图】之数共五十五,而大衍之数五十,其五虚而不用,王夫之解释其原因:「不全用者,筮以筮人事之得失吉凶,天之理数非人事所克备也。天地之广大,风雷之变动,日月之运行,山泽之流峙,固有人所不可知而所不与谋者。五位之体,天体也,人无事焉,则筮不及焉。故筮唯大衍以五十,而虚其体之五。虽曰圣人法天而德与天配,而岂能尽有其神化哉!」[1]656画卦则肖天地万物之全体,五十有五全用。天地无心,阴阳之气在氤氲聚散中自然形成多寡之势。如用数刻画之,阳之体一,阴之体二,阳之用三五七九,阴之用四六八十。阳的性质为专为直,阴的性质为翕为辟。阳以其专直为主导,行乎阴之翕辟之中,所谓「成变化而行鬼神」。王夫之以【说卦传】的「天地定位,山泽通气,雷风相薄,水火不相射,八卦相错」为依据,与以上「天一地二」等相配,作为八卦的建立依据。具体说来,因七、五、一三白点(阳)而画乾,因六、十、二三黑点(阴)而画坤,因左八、三、十两阴夹一阳而画坎,因右九、四、五两阳夹一阴而画离,因一、三、二两阳承一阴而画兑,因二、四、一两阴承一阳而画艮,因九、八、六两阴乘一阳而画震,因八、七、九两阳乘一阴而画巽。八卦由此而画,皆因【河图】之数而成。王夫之因此总结说:「圣人始因【河图】之象而数其数,乃因其数之合而相得、以成三爻之位者著其象,故八卦画而【易】之体立焉。阴阳自相类聚者为合,阴与阳应、阳与阴感为相得。圣人比其合,通其相得,分之为八卦,而五位五十有五之各著其用于屈伸推荡之中,天道备而人事存乎其间。然则【河图】者,八卦之所自出,灿然眉列;【易】有明文,【图】有显象。」[1]546

王夫之把【河图】作为圣人画卦的取则对象,但反对把【河图】也作为五行的来源。在这一点上他与朱熹相同,认为五行来源于【洛书】。故首先必须将刘牧以【河图】为【洛书】的错谬纠正过来。其次,必须把【河图】与五行的联系斩断。关于第一点,王夫之说:「乃说【河图】者但以配五行,而不以配八卦。不知旷数千年而无有思及此者,何也?……其以五行配【河图】者,盖即刘牧易【洛书】为【河图】之说所自出。【易】中并无五行之象与辞,五行特【洪范】九畴中之一畴,且不足以尽【洛书】,而况于【河图】!」[1]655-656此点与朱熹同。朱熹在【周易本义】卷首【河图】【洛书】图像下特别点出:「蔡元定曰:图书之象,自汉孔安国、刘歆,魏关朗子明,有宋康节先生邵雍尧夫,皆谓如此,至刘牧始两易其名,而诸家因之,故今复之,悉从其旧。」[2]12-13恢复原本【河图】之象,才能由黑白点相间推演出八卦,与「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之经典中的语句相符合,而【洛书】的「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2]12的龟象则不易画出八卦。

关于第二点,历史上重要的注【易】者皆以「天数五,地数五,五位相得而各有合」之「五位」为金木水火土。如韩康伯之【系辞】注:「天数五,五奇也。地数五,五偶也。五位相得,而各有合。天地之数各五,五数相配,以合成金木水火土。」[3]548孔颖达【周易正义】疏:「若天一与地六相得,合为水;地二与天七相得,合为火;天三与地八相得,合为木;地四与天九相得,合为金;天五与地十相得,合为土也。」[4]281朱熹【周易本义】注此句:「二十有五者,五奇之积也;三十者,五偶之积也。变化,谓一变生水而六化成之,二化生火而七变成之,三变生木而八化成之,四化生金而九变成之,五变生土而十化成之。」[2]175王夫之则反对此说,认为「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等,于典籍无本,乃后世相传为解,数千年来无敢纠正者。【周易】的创作者文王、周公、孔子,与【洪范】的创作者大禹、箕子,所谓「四圣一仁」,都没有一与六、二与七等配合及生之、成之的思想。这些都是后世的杜撰。他说:「乃自汉以后,皆以五位五十有五为五行生成之序者,舍八卦而别言五行,既与【易】相叛离;其云‘天一生水而地六成……’,不知其多少相配之何所征,一生一成之何所验?【图】无其理,【易】无其象,六经之所不及,圣人之所不语,说不知其所自出,而蔓延于二千余年者,人莫敢以为非。」[1]546他又驳斥五行相生相成之理,认为【河图】乃天道之数字概括,而【洪范】九畴皆言人事。又,五行为最基本的五种民用之资,故【尚书】可加谷为「六府」,都非天道本身。即以天道言,五行也有说不通的地方。如金为矿石所炼,矿石本质属土,金实际上是土生之,人成之,其本质也不能与水、火、木、土相类而匹配为五。故五行非天自然之行,与【河图】专言天非为一类,两者不能相参合。「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等,实为战国时术士私智穿凿之物,其为邪说无疑。王夫之总结说:「【河图】著其象,圣人纪其数,八卦因其合,六十四卦穷其变,要以著一阴一阳之妙用,而天化物理人事之消长屈伸、顺逆得失,皆有固然一定之则,所谓‘卦之德方以知’也。」[1]547意谓【河图】是天地万物阴阳、多寡的自然显现,圣人以数字阐发其道理。八卦是【河图】之数相合而来,六十四卦是对其中包含的变化之道的展开。目的在彰著阴阳之理,为人事树立可取法的规则。卦之「方」重在其理则,卦之「知」重在其活用,其「方」、其「知」皆在襄助人事之用。

以上五位十象画三爻之八卦似顺理成章,而画六画之卦则稍费思量,尤其乾坤二卦,六阳六阴,如何取则【河图】画出,王夫之亦有其法。他的理论根据是,【系辞传】言易「为道也屡迁……不可为典要」,故不可拘泥于五位,而可合天地而言乾坤六位。他认为,【河图】中外之象可析为三重:七八九六为天,五与十为地,一二三四为人。其中,七与九为阳,八与六为阴,合乎「立天之道,曰阴与阳」之意。七八九六,合天之四象,而天包地外,天圆地方,地仅得天之半,故只有五与十两位。两位中五为奇、为刚,十为偶、为柔,合于「立地之道,曰柔与刚」之意。人成位于天地之中,秉天立极,故也有四象,其中阴阳各半,而仁为阳,义为阴,合于「立人之道,曰仁与义」之意。就数来说,天之七八九六,其和为三十;地之五与十,其和为十五,少于天之数。人之一二三四,其和为十,又少于地之数,与天地人之数之递减符合。就乾坤两卦之构成说,乾阳坤阴,故天之七八九六皆阳,加地之五、人之或一或三,为六阳爻之乾。地之五与十皆阴,五本为刚,但地为阴,故可视为阴中之刚,加天之八六、人之二四,为六阴爻之坤。如是乾坤两卦成。

至于其余六十二卦,王夫之也取则于【河图】而画。他的解决之道是,以【河图】之五位十象相重,推演出六十四卦。他说:「圣人则【图】以画卦,八卦在而六十四卦亦在焉,因而重之,五位十象交相错焉,六十四象无不可按【图】而得矣。」[1]657这里需注意王夫之的重卦之法。他不是将两个三画卦重叠,而是在每一爻上加一画而成。他的根据在【易传】本身:八卦之三爻,象天地人,而天有阴阳,地有柔刚,人有仁义,故天地人可用六爻表现。【系辞传】也有「八卦成列,象在其中矣。因而重之,爻在其中矣」之说。王夫之糅合这两者而形成他的重卦之法,他说:「‘因而重之’者,因八卦之体,仍而不改,每画演而为二,以具阴阳、柔刚、仁义之道也。‘爻’者,效也。重三为六,则天地之化理、人物之情事,所以成万变而酬酢之道皆呈效于其中矣。三画者,固然之体;六画者,当然而必然之用。人之所以法天而应物者,非三百八十四爻莫尽其用。阴阳具而后天效其神,柔刚具而后地效其化,仁义具而后人效其德。重一为二,合二于一也。」[1]573王夫之当然熟稔传统的两个三画卦重叠为六的画卦之法,而且在解卦中也多用内外、贞悔、上下、来去解说卦爻之义。特别是他的【周易大象解】,专以上下两个三画卦所象征的事物为说。但在则【图】画卦中,则另是一法,即三画卦之每爻加一画而成。他的理论根据是【易】六爻为天地人三才,三者有阴必有阳,以及【系辞传】的「八卦而小成,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天下之能事毕矣」。他对这一句的诠释说出了他此重卦之法的根据:「自始画而言,三画各重而六,增一为二,以天之有阴必有阳,地之有柔必有刚,人之有仁必有义,触其所与类合者,以长三为六,则三极六位之道在焉。」[1]550八卦之小成必「引而伸之」为六十四卦之大备,才能模拟、刻画天道人事之繁赜;而所触之类,阴阳、柔刚、仁义必对立而又合一。但王夫之又特别提出,三极六位六十四卦已足,不必加多,多亦无益。如汉焦赣之四千九十六卦,徒为卦数之增加,非道理之引申,类别之必有。况且其解说只有吉凶而无得失,只有功利考量而无价值揭示,烦琐累赘,实无可取。

不仅如此,王夫之根据他的易学观,认为八卦重在象,即天、地、雷、风、水、火、山、泽,而六十四卦重在爻,即阴阳、时位、势能、动向等刻画具体境遇之要素。故两个三画卦重叠为六画卦,其解释、摹画能力,较三才而两之的重卦法要弱得多。因为后者突破了仅以卦象、卦德为解的局限,最大限度地调动了各种解释资源,因而解释的灵活性、圆融性皆大为加强。此与【彖传】【大象传】不同,而别为一义,合于【周易】「为道屡迁」,不为一种解释方法所限的原理。所以王夫之说:「【易】之所以以天治人,而非以人测天也。故于八卦言象,而于重言爻。重卦但备爻以该三才之道,初不因象而设。爻备而复有象,象在爻后。」[1]576「象在爻后」者,三爻各加一爻为六,六爻重新分为两个三画卦,非两个三画卦合为六画卦,这样既可不废以卦象、卦德解卦之大端,同时又增加了解释维度。

王夫之重卦之法的首要之点是突破了象的局限,具体方法是,以三画卦的原三爻为本位,各爻加一以为二、四、上。重爻的次序是,由下往上,阳卦先加阳爻,再加阴爻,阴卦先加阴爻,再加阳爻。加爻后形成的卦,不求其顺序之合理,如先【屯】后【蒙】、先【需】后【讼】等意义解说,而是自然成列。此谓「象成而后义见」[1]576。这样,王夫之的卦象观与前人大异:六十四卦不是人造出来模拟天道的,而是天道阴阳相推相摩自然产生的,易是天道的自然显现,不是人测度天道的工具;人的首要工作是通过天道的显示——卦爻,求得知天、同天、与天合一;不是首先通过测天、卜天而求得愿望的实现。而与天为一自能满足人的合理需求。所以王夫之特别重视天的「刚柔相推,变在其中矣。系辞焉而命之,动在其中矣」之义,说:「‘推’即所谓相摩相荡也。……其摩荡而相间者,天之化,人之事变所由生也。六十四卦具,而中有阴阳互杂之爻,则物理人事之变,皆其所备著矣。‘命’,以告占者也。因爻之动,而系之以辞,则人之进退作止,所以善其动者,皆其中所蕴之理矣。」[1]576阴阳、刚柔相推荡,由此产生六十四象所代表的天道、物理。人通过卜问具体境遇,观象玩辞,体悟其中包蕴的天道、物理,作为人正确行动的指导。

至此,王夫之则【图】画卦的原理及构成方式遂呈现无遗。不仅八卦,而且六十四卦;不仅阴阳交杂之六十二卦,而且纯阳纯阴之乾坤两卦,也即所有卦象,皆以【河图】为其根据:八卦由【河图】之黑白点直接构成,六十四卦由八卦通过阴阳摩荡、「参两因重」的曲折方式得到,而乾坤两卦因它的本体地位,则有两套构成义理。所以王夫之说:「是知圣人则【河图】以画卦,非徒八卦然也,六十四卦皆【河图】所有之成象摩荡而成者,故曰‘圣人则之’。」[1]657

王夫之为什么特别强调则【图】画卦?这是因为,明清鼎革,中华文化有废坠、改易、行将不保之虞。身处此「天崩地坼」之际,出于延续文脉、重张道统的强烈担当意识,王夫之须对六经为圣人制作有坚定的信仰,须在新的时代条件下对开发六经之新生面有切实的行动。他的「四圣一揆」「占学一理」等解易宗旨意皆在此。故首先须肯定【易】为圣人根据天道而创制,【易】既有天道的客观性、法则性,又有圣人与天为一,依天理而创造人的行动法则的能动性。虽然欧阳修之后各代都有人怀疑【周易】为圣人制作的真实性,但王夫之对此深信不疑,而且强化了圣人作【易】之说:不仅延续了「人更四圣,世历三古」之说,而且将经传视为一体;不仅批评朱熹「有伏羲之易,有文王周公之易,有孔子之易。……不可便以孔子之说为文王之说也」[2]22-23割裂了「四圣一揆」,中断了道统之传,而且批评邵雍依「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的「加一倍法」所作的先天诸图是因任自然而无圣人之创制。特别是其中的象数学,王夫之说:「象数一依于道,故曰‘易与天地准’,故能弥纶天地之道。邵子挟其加一倍之术以求天数,作二画之卦四,四画之卦十六,五画之卦三十二,于道无合,于数无则,无名无象,无得失之理,无吉凶之应,窃所不解。加一倍之术,无所底止之说也。」[1]679此中「于道无合,于数无则」即批评邵雍易学不体现「一阴一阳之谓道」的基本原理,其数不取则于【河图】。王夫之强烈的道统意识灼然可见。

此外,王夫之作为一个思想深刻、缜密,以天人合德为根本原理、形上意趣浓烈高迈的哲学家,对天道阐发的深度与广度在同时代哲学家中无出其右。天人之际是他时时究心的。这就需要把天道符号化,以获得最广阔的解释空间。而【河图】这样一个代表万物之数,阴阳对反、有层级排列、能诱发人「观象玩辞」的象数思维神秘图式,恰好满足了王夫之的多方面诠释需求。王夫之不反对象数,象数作为具体事物的时空呈现与数量性质,是他哲学思想的基础。他反对的是对干支的机械排列、线性推演,一切皆在框定的架构中挪移。离开了万物灵动无方、「不可为典要」之原理的所谓「象数之学」,王夫之斥之为「排甲子死数」,在著作中多处批判。【周易】能最大限度地把「六经责我开生面」的宏大志愿和深刻的天人之学两者结合起来,所以王夫之对它投注了最多的思考与精力,终生以之,转注转精。而【河图】是蕴藏多种诠释维度的基础图式,则【图】画卦是他的易学哲学的开端。

二、揲蓍中「数」的重要作用

王夫之出于其天人合一之学,认为【河图】乃天道的体现,而人揲蓍以得卦,正是与天为一的实际做法。故王夫之主张区分取则【河图】所画之卦和揲蓍所得之卦:前者是天地万物的抽象化、符号化,后者是按揲蓍步骤所得之卦;前者是自然的,代表天地万物本身,后者是人为的,是为卜问吉凶而偶然所遇。王夫之说:「以筮言之,则由三变以得一画以为初,渐积至十八变而成卦,疑初为始而上为终。然卦者,天地固有之化,万物固有之理,人事固有之情,筮而遇之则占存焉,非因筮而后有卦也。」[1]666意谓,揲蓍得卦是有步骤的,由下而上逐爻而得。而本然之卦是天地万物化理的符号表现,代表某种境遇的卦一时六爻皆有,无逐渐之过程。如性质为刚健的【乾】,全体皆健,非渐次以盛大然后向弱;性质为柔顺的【坤】,全体皆柔,亦非积累以至柔顺且将逆转为健。【周易】「占学一理」,本然之卦供人「观象玩辞」,是讨究、学习的对象;揲蓍所得为占卜、测探的工具,人通过卜问趋吉避凶,须先占卜,然后知卦爻所告之理。两者不同,天道广大,无所不包,人无法完全测知天道,故在代表两者的数上须有差别。此即上文所引之「【河图】之数五十有五,大衍之数五十……天之理数非人事所克备也」[1]656之说。王夫之解释此意:「【河图】分五十有五于五位,天地所设也。画其象,名其卦,系以辞而断以占,著变化于云为,圣人成之也。」[1]615又说:「而【易】之由大衍而生数,由数而生爻,由爻而生卦,由卦而生变、占,由变、占而生天下之亹亹。有源故不穷,乘时故不悖,皆即此道也。」[1]530则【图】画卦,以人为之创制,求肖自然之理数,可谓以「人谋」合「鬼谋」。关于人谋鬼谋,王夫之有清楚的解说:「大衍五十,而用四十有九,分二挂一,归奇过揲,审七、八、九、六之变以求肖于理,人谋也。分而为二,多寡成于无心不测之神,鬼谋也。人尽其理,鬼妙其变……圣人之制作所以不可及也。」[1]615特别强调其中的「自然」之义:人之则【图】画卦,乃人根据天地之理数创设此简易符号系统以知天合天。而知天合天又不全是人之拟议,其中必有天之无心成化暗中参与,使人不致僭妄过甚,随其私意而不遵天的法则,致使此符号系统失去指导人行动的意义,变成一套有人谋无鬼谋的既成话语的机械推演,和有鬼谋而无人谋的神秘的天意窥测。前者如壬遁、 纳甲等,后者如龟卜等。故则【图】画卦,其意义是深远的,贯穿于【周易】诠释的整个过程中。

则【图】画卦的意义,已如上述。下面论述王夫之以【河图】为据诠释揲蓍之数。【周易】揲蓍之法,莫详于【系辞传】之大衍章,其中详细叙述了成卦之理数及其步骤。此章首先说:「大衍之数五十,其用四十有九。」 汉儒以日月、节气数等解释五十,说法极多,此处不备述,只叙其影响较大者。郑玄谓天地之数五十有五,而五行之气通于各处,故减五,大衍又减其一,故为四十九。[4]279王弼注「衍」为推演,「大」指天地,此句意谓「演天地之数,所赖者五十也」[3]547,四十九为数之极,不用之「一」指太极,太极为众物之宗,不用而众用得以运行。朱熹谓大衍之数五十,是以【河图】中宫天五乘以地十得之,而筮时只用四十九,「盖皆出于理势之自然,而非人之知力所能损益也」[2]175。而王夫之解「衍」为流行,「大」指天道,「大衍」即天道流行,万物各显其性质与时位。圣人与天地合德,但不能全肖天地之大用,故于五位之中各虚其一,其数只五十,为「人用」之全体。其中不用之「一」,代表人所占之事,为体;所占之事无穷,皆以此一代表。四十有九动而不已,为大衍之用,以应和此不动之一。这一解释不同于汉儒之以日月、节气之数坐实五十之数,也不同于孔颖达、朱熹归之于「自然之理势」,而实受王弼体用之说的影响。

下句「分而为二以象两,挂一以象三,揲之以四以象四时,归奇于扐以象闰。五岁再闰,故再扐而后挂」,此中之二、三、四,象征两仪、三才、四象,与朱熹同,揲蓍得卦之步骤也同遵【系辞】大衍之法。但他在筮数上又有不同于朱熹的地方,最大的不同在以何者确定爻之阴阳、老少。朱熹视揲四之余数即归奇之数而定,他解释此法说:「揲蓍之法,则通计三变之余,去其初挂之一,凡四为奇,凡八为偶。」[2]176意为,一变之后,过揲所余之数,不五则九,去掉所挂之一,则为四或八,四为奇,八为偶。三变之后所余总数,如为三奇,则余十三,过揲之数为三十六,为老阳。如为二奇一偶,则余十七,过揲之数为三十二,为少阴。如为二偶一奇,则余二十一,过揲之数为二十八,为少阳。如为三偶,则余二十五,过揲之数为二十四,为老阴。这样的计算方法,是以归奇之数为准,因其数简单好记,故为多数筮者所遵从。

王夫之则视揲四之本数而定。他在解说释【易】体例时说:「揲蓍之法,当视过揲七、八、九、六四数之实以定阴阳老少,而不当论归奇。」[1]682在对乾卦「用九」的解释中也明言:「筮法:归奇为不用之余,过揲为所用之数。六爻过揲之策皆四其九。归奇之十三,不成象数而不用。其所用以合天道、占人事者,皆九也,故曰‘用九’。」[1]49这都是说,所用之数,是经过分二、挂一、揲四、归奇四个步骤数过的能被四整除的数,如二十四、二十八、三十二、三十六,而非二十五、二十一、十七、十三这些余数。乾卦六爻所用者为过揲之三十六,而非归奇之十三。王夫之还解释说:「其揲四之数,六揲而二十四,七揲而二十八,八揲而三十二,九揲而三十六。六七八九,【河图】之成数,水、火、木、金之化也。」[5]1020揲蓍之数,与代表天地之化理的【河图】吻合。王夫之又用【系辞传】中之「乾之策二百一十有六,坤之策百四十有四」为证:乾六爻共二百一十六策,每爻三十六策,坤六爻一百四十四策,每爻二十四策,皆不以归奇之数为算。基于自己此揲蓍之法,他批评后世归奇之术:「圣人之言炳如日星,而崇后世苟简之术,取归奇之易于数记,谓但论归奇之五、四、九、八,乱奇偶之成象,诬过揲为赘旒,非愚所知也。……故归奇者,术士苟简之术也。」[1]682

王夫之还推广到整体的解易方法,批评只看某爻,不看此爻在卦中的地位、势能,只看卦爻辞,不看【系辞传】的弊病,特别标揭【系辞传】在解易中的总纲、方法论地位,说:「后儒谈【易】之敝,大抵论爻则不恤彖,论彖、爻则不恤【系传】,不知三圣之精蕴非【系传】二篇不足以章著。此乃孔子昭示万世学【易】、占【易】之至仁大义,昭回于天者。而往往以日者苟简邪淫之说为师。」[1]682他虽然对朱子尊崇有加,但认为【周易本义】拘泥于「【易】本卜筮之书」,过用象数,义理阐发较弱,解易中但就卦爻为说,不能旁征博引【系辞】【彖传】【象传】广为论证;多局限于原文,貌似求真,而不能畅论其中之价值内容。他说:「朱子师孔子以表章六艺,徒于【易】显背孔子之至教」,「则朱子之于【易】,舍周、孔以从术士」。[1]682甚至说:「故善宗朱子者,舍其注【易】可也。」[1]682从中可以看出他的象数学与义理的紧密关系。

王夫之的数学还有一特出之处,他认为,揲蓍之数虽源自天地,但更重要的是圣人对观察所得的经验事物的数字创设,以及对此数字的哲学解释。他在【周易稗疏】中解释「参天两地」时说:「三、二者,本数也。参、两者,参之、两之,从而分析以数之也。天本无三,地亦非二。以形言之,天包地外,天大而地小;以气言之,阳盈而阴虚。地得天三分之二,故谓之二,由地之二而见天之三。此圣人所以以三数天,以二数地,而为九,为六,为三十六,为二十四,为二百一十六,为百四十四,皆倚此以立也。其画之为象,则阴爻「- -」,三分而缺其一;阳则兼有二而实其中,以成乎三,其画「—」,所谓以一函三,亦函地二而更盈其一也。圣人因阴阳已然之迹以起数,而非天地之有数。参之、两之者,人也。故数不可以穷神。」[6]794这是说,【周易】的揲蓍之数,是圣人根据天道阴阳、仰观俯察而创造的,并非本然有数如此。既然是人创造的符号系统,就是高度抽象的,与人对世界的总体认知密切相关,也就不会与经验世界完全相肖。完全相肖者是术士不知【周易】之数的本质及其起源而做的机械推演、排列。既然是数字性的模拟、抽象,就必须加入哲学的洞观。如对气的性质的认识,阳气盈满,故画「 — 」,阴气虚歉,故画「- -」。从数上说,阳之一,太一函三,兼阴之二而中实。阴因中虚,只得阳三分之二,故阳爻为九而阴爻为六,乾之数三十六而坤之数二十四,乾之策二百一十六,坤之策一百四十四。又如「参天两地」,三、二是天地本有的差别之自然表达,所谓「本数」;参、两是人在对天地仰观俯察之后的数字赋予。在对【说卦传】「参天两地而倚数」一句的解说中此义更加显豁:「天地之理气,不可以象象,故任数以为之象。‘参两’云者,圣人参之两之也。天地浑沦之体,合言之则一,分言之则二。圣人以其盈虚而拟天之数以三、地之数以二。卦画之奇阳偶阴,既明著其象,而揲蓍之法,用九用六,四其九而三十六,四其六而二十四,阳十二其三,阴十二其二,一以参两之法行之,数可任而象可立,道因以著。」[1]620因人为之参、两而有数之三、二,阴阳、老少都是三与二的倍数。而「参两」在【河图】上的根据即代表阴阳之黑白点,「参」者阳之数,「两」者阴之数。

王夫之在解释【周易】卦之策数时,也据【河图】为说。如乾之策二百一十六,坤之策一百四十四,是因为揲蓍之数用老阳、老阴而不用少阳、少阴,即【易】言九、六,不言七、八。而七八九六之数皆来自【河图】之最外一层。二百一十六者,乾卦六爻皆阳,阳之数为九,而每一爻经分二、挂一、揲四、归奇四个步骤而得,故一爻之策数为三十六,六爻之策数为二百一十六。坤卦六爻皆阴,阴之数为六,故一爻之策数为二十四,六爻之策数为一百四十四。两者相加,为三百六十,约合一年之日数。照此算法,【周易】六十四卦共三百八十四爻,其中阳爻阴爻各一百九十二。其策数为阳爻六千九百一十二,阴爻四千六百零八。两者相加,为一万一千五百二十,为「万物之数」。王夫之认为,天地万物虽有无穷之多,但用以说明人之得失吉凶,教人立身行事之法则,此数已足用。而所谓四营而成易、十八变而成卦,王夫之的解释是,分二、挂一、揲四、归奇四个步骤而成一变,三变而成一爻,一卦六爻共十八变。四营,效法于四时之运行;十八变,合二阳、三阴,亦阴阳互乘之象。

王夫之认为,以上揲蓍之数,皆效法【河图】所表现的天地之理数,而此理数之根据,则是天地、阴阳之神妙莫测的本性;此神妙莫测,正所以表现天道之诚,他说:「分之合之,错之综之,进之退之,盈虚屈伸一因乎时,而行其健顺之良能以不匮于充实至足之理数,则功未著、效未见之先,固非人耳目有尽之见闻、心思未彻之知虑所能测,而一阴一阳不测之神可体其妙用。」[1]551这是说,【周易】卦爻所表现的,都是天道本身所具有的;筮法所依据的,都是阴阳本身所内蕴的。一阴一阳之道神妙莫测,而万物皆是其本性之体现;天地之理数,人之智虑取则之以为功效。以人的创造性解释去测天、知天而求与之合一,是人应取的道路。王夫之这一思想,是对【中庸】【孟子】的「诚者天之道,诚之者人之道」的鲜明贯彻。

三、结语

王夫之以上关于天之理数、以人合天的观点,是理性的、正大昂扬的,其中神秘主义的成分极少,并且他多处批判其认为不正确的象数系统,如京房、邵雍之易数,以及道士之丹灶、日者之生克之说。其目的在张扬道统,延续文脉,融合义理与象数,为未来中国文化树立天人一体之正学。他的象数根据主要在【河图】,也紧密结合【易传】中的相关章节。虽以「四圣一揆」之道统思想为出发点,将【周易】经传理解为一个整体,且在具体阐发中有过信圣人的地方,但总的来说,王夫之的象数之学是深刻的,是与他的义理之学统一的,因而是他的易学哲学的有机构成部分。这一点在【周易内传】对【系辞】大衍章的总结中表露得很清楚:「此章由【河图】以著卦象,由大衍以详筮法,而终叹其神,以见卦与筮之义深,而不但倚于数。今所释经意,有全置旧说不采者,非敢好异先儒,以矜独得,实以术数之言,滥及五行、律历、干支、星命之杂说,殊为不经,圣门之所不道,不可徇俗而乱真。君子之道简而文,天人、性道,大正而无邪。故曰:‘洁静精微,【易】教也。’」[1]551这是他为何以【河图】为根据创立其「数」学的明白表达。

来源:【船山学刊】2023年第5期。本转载仅供学术交流,不做其他用途,若有侵权,敬请联系,十分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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