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华文头条 > 国风

「野人相问姓,山鸟自呼名」,浅谈宋代石刻诗中的山水美感世界

2024-06-26国风

引言

「山水」在中国文化中不是一种固定意义,而是一个过程,山水观念与主体的审美体验都形成于该过程。 宋代永州石刻诗中的山水书写也不是简单的文学描写,而是诗人在延续宋代及以前丰富的山水观念、山水审美经验的基础上,对自身境遇和审美情感的表达。

一、泉岩显现与动物隐没的清幽山水

与大部分唐诗不同,宋代永州石刻诗很少描述山水气吞万里的雄浑气势,而是多表现一种清幽之美,这种差异很大程度上是由地理因素决定的。 从地理学上看,一方面,永州多为喀斯特地貌、山地与盆地相间、高崖与溶洞互生。另一方面,永州属于亚热带季风气候,植被丰富,乔木、灌木、草被交错生长。

所以游赏永州山水的过程中,宋代诗人视通万里,或极目远眺的审美视角通常会被高低不一的山地或林木阻挡, 而使他们的山水美感倾向于关注周身的、被幽藏着的山水景色。

总体上看,这类美感有两大特征:一是钟情于各种岩穴,将审美触角延伸至岩石附近缓缓流动的泉流, 并对其中的光影变化有着较敏锐的感知。二是表现出了追求澄净山水的审美意识,而相对漠视了动物活动及其声音的出场。

从历史上看,宋代诗人在永州追求清幽的山水美感,也受到了地域文化精神的影响,即继承了柳宗元在永州的美感追求。 在【永州龙兴寺东丘记】中,柳宗元归纳了他在永州的山水游览经验,还提出了两种不同的美感追求。

【永州龙兴寺东丘记】记载:「游之适,大率有二:旷如也,奥如也,如斯而已。其地之凌阻峭,出幽郁,寥廓悠长,则于旷宜;抵丘垤,伏灌莽,迫遽回合,则于奥宜。」

「旷」「奥」是柳宗元分别针对景物在光线上的明、暗特征,在地势上的平、峭特征而总结出来的美感经验。简单而言, 「旷」景适合造园者,「奥」景适合游历者,但前者需要登临险峰,后者需要穿过幽谷茂林,这不仅体现了美感生成与游历过程密切相关,也体现了原始生命对于环境的基本要求,即「眺望」与「庇护」。

从地形的功能和象征上看,地表凸显之处可以满足人观察、欣赏自然的需要,地表凹陷之处则可以满足人躲避危险的需要, 二者之间的互补实现了山水的审美功能和保护功能的统一。

因此,柳宗元或部分宋代诗人对永州「奥」景的执着、喜爱与他们在仕途上受到的挫折在某种程度上存在一些关联, 导致他们深入山林、岩穴寻求「庇护」,而不是登临险峰满足「观赏」。也就是说,政治上的逃避或惧怕会导致审美主体的心态发生变化,进而影响到他们对山水景色的选择,及其山水美感的生成。

二、遗踪荒颓与神话想象的生狞山水

宋代诗人在永州关注潺潺泉水和险深岩穴之际,也经常会进行另一类山水书写,即展示永州山水的「生狞」。 这种山水美感源于永州的地理特征,也象征着永州山水狂野的生命力。

【柳先生祠堂记】记载:「独龙兴寺并先生故居,曰‘愚堂’‘愚亭’者,已湮芜不可复识,八愚诗石访之亦无有,黄溪则为洞獠侵耕,磴危径塞,无自而入。」

绍兴十四年,汪藻被贬至永州后有意体验柳宗元笔下的永州山水,却发现「愚堂」「愚亭」等遗踪及其刻文都「湮芜不可复识」。 所以在汪藻感叹这种变化时,永州山水的强大生命力或山水野性也被展示了出来,使得「洞獠侵耕,磴危径塞,无自而入」。从历史上看,山水与人类经常处在一种矛盾关系之中。

一般来说,人类活动足迹越少,山水的生命力就越强,所以柳宗元笔下原本幽净奇丽的黄溪在三百年后, 因缺少人力的修整而被野草掩盖,即使是石阶也阻挡不了山水生命的生长而变得「磴危径塞」。从这个意义上看,生气充盈的山水因掩盖或破坏诗人心中的景观,而被当作是一种险恶的环境。

因此,在宋代永州石刻诗的山水书写中,山水的「生狞」常常映衬在景观的荒凉之上。所以山水在宋代永州石刻诗中有时也是「丑恶」的, 「狰狞」的。它侵蚀了永州的文学景观,破坏了诗人眼中的「美」而被人当作是一种「丑恶」存在。

从书写语境上看,这种将山水形象「丑恶」化书写的方式渊源于楚辞,尤见于【大招】【招隐诗】【招魂】。

如【大招】以「山林险隘,虎豹蜿只……王虺骞只」,「西方流沙,漭洋洋只。豕首纵目……长爪踞牙」,将山水「丑恶」化,也表现出了人类对山水的畏惧或厌恶。

此外,山水的「丑恶」化书写还与诗人的政治失意有关。如在屈原、左思、韩愈、柳宗元等人的诗文中, 他们经常将苦闷发泄在山水书写上,进而使后者具备了某种「恶」的特征。

在宋代,诗中怪异的山水意象或想象,更多的是诗人对社会政治的转喻。宋代诗人在继承屈原山水神话思维的基础之上, 结合了神话、山水、社会政治、个人情感,呈现出了一种恐怖与喜悦俱生的山水美感。所以在宋代永州石刻诗的山水书写中,除了借景观的荒凉映衬永州山水的「生狞」,诗人还通过比拟山水的方式,突出山水的恐怖、怪异或者险恶。

他们将山水的形状或结构与远古神兽或山林猛兽结合在一起,并以特殊的字词修饰,以此完成对社会政治的隐喻, 或是对自身愤懑情感的发泄,抑或是对永州山水的审美感受。

在怪异奇丽的朝阳岩面前,诗人很难保持理性的观赏状态。他们是兴奋的、激动的,但又因为政治上的失意, 导致他们在游览的过程中对不可见的、尖锐的、危险的景象过于敏感,或者表现出了某种不安与无助。另外,在贬谪心态的影响下,诗人对朝阳岩的美感表达和艺术处理是复杂的。

在寓意或隐喻上,诗人们将朝阳岩塑造成了一个充满虎豹、潜蛟、幽鸟的世界,这样一来,这些石刻诗既赋予了朝阳岩丰富的山水美感, 也流露出了诗人在永州的「异常」情感,即因贬谪而导致的苦闷,或者说是一种脆弱、敏感的文化心态。

三、探寻胜境与栖居幽谷的「桃源」山水

「桃花源」是中国古代文学中的一个重要母题或原型,它出自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并在后世的传释过程中发展出了两种基本意义: 一种是以自然山水美景为代表的别处天地,另一种则是充满避世、游乐逍遥或求仙等意味的山水。

从该层面上看,一方面,永州的自然景色美丽而独特,宋代蒋之奇赞之曰:「零陵水石天下闻」(【澹岩】)。 另一方面,永州地理位置封闭,多山洞,可以使其中的游历者和隐逸者免受人间政治的干预,这也符合陶渊明对「桃花源」的诠释。

在宋代永州石刻诗的山水书写中,诗人对永州「桃源」山水的美感表达集中表现在那些幽静的、和谐的山水环境上, 以及类似于陶渊明「心远地自偏」的主体心境的描述。同时,被这种美感笼罩下的永州山水还散发出一种「隐」的意味,即使是平常的山谷或溪流,都有可能被诗人认为是一种超越人间的胜境。

【朝阳岩二首】记载:「人迹如行少,山禽似语多。清高知隐者,尘虑自销磨。」

此处虽然没有令人惊艳的景色,但诗人在其中得到了视觉和听觉的满足。另外,尽管萝径上行人稀少, 诗人也已然见到了松阴下的房屋。所以他又像是一位误入「桃源」的渔人,偶入了一个「桃源」般的隔世幽谷,并在此「尘虑自销磨」。

和【桃花源记】中的渔人一样,宋代诗人在永州偶入或问津「桃源」都需要经过「初及狭,才通人」和「复行数十步」的努力, 才能见到「豁然开朗」的「桃花源」,因此,这种山水美感总是呈现出阶段性特征。总体而言,这个过程首先是诗人感知一些较危险景物,以突出「桃源」与尘世之间的隔阂,及「桃源」所在空间的隐秘。

之后是延续这个探寻过程中的美感变化,以此说明「桃源」的难寻。最后是出现「豁然开朗」般的全新美感, 以表现出「桃源」的独特性。从某种程度上说,这种独特性既可以表现为「桃源」中截然不同的山水景色,及其与诗人之间的和谐感,也可以表现为诗人在山水之间的流连忘返。

在「桃源」山水的语境下,诗人虽然身处被隔绝的异乡,但他们可以在山水中实现无政治存在的完全自由, 进而将山水中的幽独转化为审美享受。所以在宋代永州石刻诗的山水书写中,诗人们可以作为「桃花源」母题中的「渔人」或「桃源中人」,在永州这一「桃源」山水中探寻或栖居。

而且在这个过程中,诗人的美感不再聚焦于那些突出的、艳丽的或怪异的山水景物,而是热衷于以一种「渔人」或「桃源中人」的视角看待那些平常的风景, 并表现出超然物外、天人合一的审美境界。

结语

宋代永州石刻诗展示了多样的山水美感世界,这些山水虽看似睽异,但都是由宋代诗人繁复的审美话语构建而成。所以这些山水在某些层面上都是相互连接的,只是因主体的审美意识、价值观念以及语言表达的差异而呈现出了不同的形态。

参考文献:

[1]【永州龙兴寺东丘记】

[2]【柳先生祠堂记】

[3]【朝阳岩二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