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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伟随笔:日本人

2024-06-15国风

在日本,我有位27岁的小朋友叫应英,中国妈、日本爸。小时候每当暑假回上海,就去外婆家,外婆带他看老朋友,大人们见他,尤其金太,总寻他开心:「侬迪只日本鬼子」。应英一鞠躬道:「我不是日本鬼子,我是日本人」,说几次,答几次,不厌其烦。

日本人太认真。

今年是空海法师诞辰1250年,日本京都、奈良,凡有空海遗迹,都拿出来展出,规模空前。我凑热闹,随着应日本邀请的文化学者陈浩武,去了日本。顺便买米,其中差价,抵消机票钱与住宿费。

空海当年随遣唐使去中国取经,得到密宗惠果法师的灌顶后,遵嘱提前回到京都,在天皇赠与的东寺传道弘法,人称东密。不几年,唐武宗灭佛,中国的密宗独存日本。

在高野山上,空海开坛授法,创立真言宗。有一天他告知弟子,他将在835年3月21日入定,到了此日真的入定,弟子们在他入定处筑立奥之院,让空海一直在那里打坐入定,据说肉身至今不腐。但千年空寂,不对外开放,连寺里僧人都不得近窥,肉身在否?世莫知焉。只有寺庙的监院每天给空海送饭,千年如一日,他们坚信空海未死,只是暇眠,亿万年后等待弥勒降临而复生。

高野山通往奥之院的石径约两公里,两旁古木参天、古墓垒垒,达25万座,日本战国三杰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等族墓及皇公贵族墓地往往垒于此,这里聚集了半部日本史,他们都想在此分享。日本由此出现了入定信仰,他们信以为真。

只有日本人如此与如痴地「持着」,始终不懈。换成机会主义盛行的我们,早就「放下」。

我喜欢看书,尤其偏爱需要记住前后顺序以便看出因果关系的史书,但记性不好,所以有「不动笔墨不读书」习惯。红笔是我囤积的易耗品,其中三菱有一款水笔,笔尖油汁丰沛,滑而不溢,福州路的那家文具店,原本独家经销,疫情后不再进货。这次顺道大阪,等我赶到文具店,即将关门,在货架间东探西望,找到了!只有二十支。在日本买米也是如此,我们一帮人去买,单一品种就剩几袋,不够我们分的。日本的供应链永远精确到几天,既保持了新鲜度,又节省了展柜空间,可以展示更多品种,展柜不是仓库!付款后,商店的出入门已关,但店员还是在纸上一支笔一支笔试划,确保无次品,装袋后双手奉上,才算交易结束,然后引导我们坐内部电梯,从边门出去。

在上海,商家卖笔,就缺最后这道验货步骤,回家发现有次品,赶来换笔,在日本,这个往返就是「给您添麻烦了」,日本人的处事为人:不添麻烦。

在日本兜了一圈,有朋友摇头:吃来吃去就那么几个菜。仰面细想,果然:刺身海鲜、雪花烤肉、天妇罗、乌冬面、鳗鱼饭,最可笑,饭团可以当点心,冷却后,粒粒滑爽、微微发甜。豆腐也算一道菜。在上海,一桌菜的品种,多于日本全国的品种。但就这几样菜,从南面九州北上到北海道,口味与造型几乎没有差异,一百年前周作人郁达夫等留日学生笔下的日本美食亦如此。

尤其味增汤,走遍日本各地,如出一辙,连盛汤的木碗与颜色、款式都是一样的,说明他们有统一标准,全日本几百年来按部就班,日复一日,不厌其烦,拷贝不走样,日本人的认真与死板是全等三角形。不信,到了上下班时刻,街头的日本男人,穿着黑西装、挎着公文包,低着头匆匆前行,不苟言笑,微微前倾,姿势都是一样的,见人鞠躬的弧度也是一样的。穿着和服的日本女人,微笑的嘴角弧也是一样的抛物线反转,日本人学习精髓就是高仿。全日本为人处世的高度统一,好像文具店的标尺刻度。在上海人看来:有毛病额!

八年前我去日本河口县,晚上出来遛弯,陪夫人进了一家卖铁壶的「一人店」:既是老板又是伙计。他双手捧出一把把铁壶,不厌其烦地介绍,这个嘛是天皇结婚时铸造的,那个嘛是天皇登基铸造的,不胜其烦,我不懂铁壶,也不喜欢,随口就说:「挑一把最贵的」,想速战速决。他楞了一下,问我会日语的朋友:「看了别生气噢」,我听了就纳闷:看货怎么会生气?。

他踩着几乎直立的扶梯,爬到顶层,取下一把铁壶,旋着展示给我看,先看的弧面,左下角的落款印章,是日本陆军战神乃木希典的,右上方有斜斜的一溜,蚯蚓状,那是日本地图,左下角拖了一撮,那不是咱的台湾省嘛,显然是1895年以后的旧物。94年甲午战争,中国战败。95年签订【马关条约】,台湾被割让给日本,怪不得!店老板怕我看了生气。铁壶转到背面,刻着乃木写的一首汉诗:

东西南北几山河

春夏秋冬月又花

征战岁余人马老

壮心尚是不思家

1904年,日本在中国旅顺进攻俄国占领军,久攻不下,死伤惨重,乃木作为日军司令,在此鏖战间隙写的汉诗,并且铸了这把壶,以示纪念。直到全面抗战,日本的高级军官往往以创作汉诗来显示高雅修养,就像现在市面上的老干体。艺术质量么,陆游一言以蔽之:「押韵耳」,包括乃木这首诗。

老板小心翼翼地揭盖,掏出一张染锈迹的纸条,灯下一看,98万!他客气地说道,相当于人民币五万余,我不还价,决定买下。因为前几天我在东京神保町旧书街,在角落看到一帧木匾,镌刻着海军战神东相平八郎的手迹与印章:「一泻千里」。日俄战争打到胶着状态,他率联合舰队赶到,凭借战舰的大口径炮,轰毁俄军的钢筋水泥的防御堡垒,与乃木合力击败俄军。我花了六千元人民币买下,因为字幅的内容可能出自南宋主战诗人陈亮【与辛幼安殿撰书】:「大江大河,一泻千里」,很有专业特色。如果与铁壶并列于六艺茶馆玻璃书柜里,背景衬一篇鲁迅文字,小楷直行:

「还没有到下课的时候,便影几片时事的片子,自然都是日本战胜俄国的情形。但偏有中国人夹在里边:给俄国人做侦探,被日本军捕获,要枪毙了,围着看的也是一群中国人;在讲堂里的还有一个我。「万岁!」他们都拍掌欢呼起来……呜呼,无法可想!但在那时那地,我的意见却变化了。」「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

鲁迅因此而弃医从文。

两个帝国在另外一个国家开战,争夺利益,这场战争的日本海陆军的司令官的汉文遗迹都齐了,作为佐证,历史会更生动、更震撼、更刻骨铭心。可惜身边没带那么多日币,说明天一早来付款取货。

第二天上午我们去了,老板恭恭敬敬,然后不好意思欠身道:昨晚灯下看花眼,少看一个1,原来是198万,也就是说,昨晚讲的价,只是现在的一半,我脱口而出:「我原来以为日本人像香港人,现在看来像××人」。当年的××省人有许多忽悠人的段子,我朋友翻译给他,他立马红着脸,一言不发,仍按昨晚价卖给我,一边打包,一边喃喃自语。日本人为了维护信用,宁愿吃亏、「吃痛」!妻子在旁看了不忍,便搭买一把银壶,在标价上添了几层,以显示中国人的憨,这有点日本人的做派:从不认错,但可以用补偿来表示歉疚。比如死不承认侵华战争,但改革初期,大量低息贷款给中国政府,以示歉意,这就是日本人的「耻」文化:死要面子,这是礼逼的!

其实,店主说铁壶已经被人买了,我也没话说,款到取货,在上海,店老板会这么办。日本人为人处世,一丝不苟。在上海眼里,日本人的头是方的,有辰光戆得来不打弯。

——2024年5月30日星期四

(全网平台统一名:李大伟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