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第六十二回,出现了一个奇特的现象,同一天里迎来四个人的生日,这四个人分别是贾宝玉、薛宝琴、邢岫烟、平儿。
从文学创作角度来看,曹雪芹将多人生日安排在同一天,这是极不明智的,这种设置给情节设计带来困难,生日重复必然带来人情交际上的情节冲突,要把这种冲突设计得自然妥帖不见穿凿,当是十分艰巨的创作任务。
宝玉、平儿互拜生日
曹雪芹写这四人生日,落笔有轻有重、有明有暗。
贾宝玉、薛宝琴同被贾母宠爱,所以他二人的生日被摆在明面上,荣府人人皆知,大家纷纷向他两人祝寿,而其他两位的生日则隐藏在这道光束之下。
平儿的生日众人就完全不知道,曹雪芹借由袭人把这个答案揭开,原著记:
平儿也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来了......袭人早在外间安了坐,让他坐。平儿便福下去,宝玉作揖不迭。平儿便跪下去,宝玉也忙还跪下,袭人连忙搀起来。又下了一福,宝玉又还了一揖。袭人笑推宝玉:「你再作揖。」宝玉道:「已经完了,怎么又作揖?」袭人笑道:「这是他来给你拜寿。今儿也是他的生日,你也该给他拜寿。」宝玉听了,喜的忙作下揖去,说:「原来今儿也是姐姐的芳诞。」平儿还万福不迭。——第六十二回
从这段对话可知,在此之前,从来没有人知道平儿也是这天生日,盖因贾宝玉是荣府活龙,他生日时贾母、王夫人等一众人都把眼光投射在宝玉身上,平儿亦不敢跟宝玉争生日,干脆不让人知道。
红香圃生日宴
为何这次平儿的生日能摆到明面上了?这是曹雪芹的精心设计。
此时宫中老太妃薨,贾母、王夫人等诰命女眷皆外出随祭,此时不在家中,贾宝玉的生日就过得比较随意,在这种情况下,平儿的生日才有可能被拿出来说一说。
点破平儿生日的人是花袭人,这也是细节中的细节。
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原著第四十六回「鸳鸯女誓绝鸳鸯偶」,鸳鸯因贾赦强娶,一个人进大观园散心,恰好遇见袭人和平儿,期间鸳鸯就曾对平儿亲口说:
这是咱们好,比如袭人、琥珀、素云、紫鹃、彩云、玉钏儿、麝月、翠墨,跟了史姑娘去的翠缕,死了的可人和金钏,去了的茜雪,连上你我,这十来个人,从小儿什么话儿不说?什么事儿不作?这如今因都大了,各自干各自的去了。(鸳鸯语)
在鸳鸯口中,她和平儿、袭人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姐妹,这就是袭人知道平儿生日的注解。
当然,这其中还涉及到一个问题:平儿是王熙凤的丫鬟,从小应该在金陵王家生活,为什么能跟平儿、袭人这些丫鬟一起长大?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
对于这个问题,不红君之前已经作出过解答,此处再赘述一番。
按照原著的细节暗示,王熙凤小时候似乎经常来往宁荣两府,故而十三回「王熙凤协理宁国府」,贾珍请求王夫人,让凤姐在秦可卿丧事期间,暂时协理宁国府,贾珍就曾说: 从小儿大妹妹顽笑着就有杀伐决断,如今出了阁,又在那府里办事,越发历练老成了。
类似的言语王熙凤也说过,具体参照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凤姐曾对薛姨妈说: 外头的只有一位珍大爷,我们还是论哥哥妹妹,从小儿一处淘气了这么大。
故而,完全存在这样一种可能性:王熙凤从小儿带着平儿,经常往来宁荣两府,平儿也因此和袭人、鸳鸯、紫鹃、琥珀这些贾家丫鬟一处长大,培养出深厚的感情。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甚至据此还可以解释第三十九回,袭人向平儿打听月钱的事,平儿居然将凤姐挪用月钱放贷的事,如实告诉了袭人,甚至愿意把自己的梯己钱拿出来先给袭人,乍一看似乎匪夷所思,而一旦联系后文,原本的匪夷所思便显得十分正常了。
这是平儿的生日所引发的阅读思考,其次还有邢岫烟。
邢岫烟是小姐阶层,原本她的生日也应该摆在明面上,跟薛宝琴同等对待才是,可由于邢岫烟家境贫寒,自己为人又比较低调,所以她的生日竟然无人知晓。
众人替平儿办生日宴
有意思的是,捅破这层窗户纸的人,是一个跟邢岫烟没有多少亲密关系的人,这个人就是史湘云,且看原著:
湘云拉宝琴、岫烟说:「你们四个人对拜寿,直拜一天才是。」探春忙问:「原来邢妹妹也是今儿?我怎么就忘了。」忙命丫头:「去告诉二奶奶,赶着补了一分礼,与琴姑娘的一样,送到二姑娘屋里去。」丫头答应着去了。岫烟见湘云直口说出来,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让让。——第六十二回
曹雪芹为什么要搬出史湘云,让她来点破邢岫烟的生日?从人情关系来看,这似乎有些不合理。
邢岫烟是邢夫人的侄女,又和薛蝌定了亲,在这个人情圈子里,有许多人能承担起「揭破岫烟生日」的任务。
史湘云醉卧山石
比如迎春,她是邢夫人名义上的女儿,又和邢岫烟住在一起;又或者薛宝钗,邢岫烟跟她兄弟薛蝌定了亲,古代成亲生辰八字是绕不过去的门槛,薛宝钗一定知道邢岫烟的生日,事实上,史湘云能知道邢岫烟的生日,十有八九就是通过薛宝钗才得知的——湘云一直和宝钗住在蘅芜苑。
而一旦细数下来,我们会惊讶地发现,似乎曹雪芹的设置才是最完美的,也是最符合人情性格特征的。
邢夫人是个苛啬的人,从不把邢岫烟这个侄女儿放在心上,迎春是个「二木头」,被称为是「有气的死人」,她们若是关心起邢岫烟的生日,反倒不正常了。
薛家这边,薛姨妈一家三口寄居贾家,身为客人,也不太好主动提邢岫烟的生日,尤其是薛宝钗,她的性格特点是「藏愚守拙」,即便知道邢岫烟的生日,她恐怕也不会声张出来。
贾宝玉求教邢岫烟
具体的佐证便是原著第五十七回,宝钗看到邢岫烟佩戴了一块碧玉佩,得知是探春所赠,便一边同意岫烟佩戴,一边又劝她:
宝钗笑道:「还有一句话你也要知道,这些妆饰原出于大官富贵之家的小姐,你看我从头至脚可有这些富丽闲妆?然七八年之先,我也是这样来的,如今一时比不得一时了,所以我都自己该省的就省了。将来你这一到了我们家,这些没有用的东西,只怕还有一箱子。咱们如今比不得他们了,总要一色从实守分为主,不比他们才是。」岫烟笑道:「姐姐既这样说,我回去摘了就是了。」宝钗忙笑道:「你也太听说了。这是他好意送你,你不佩着,他岂不疑心。我不过是偶然提到这里,以后知道就是了。」——第五十七回
故而,在薛宝钗的处事原则里,眼下薛、邢皆客居贾家,薛宝琴因深受贾母宠溺,不得不过这个生日,邢岫烟无人知晓,则能免则免,邢岫烟被湘云点破生日后,其反应乃是: 少不得要到各房去让让。 其心理深得宝钗真传。
唯有史湘云是点破此事最合适的人选,其原因并不是史湘云、邢岫烟的关系有多好,而是史湘云具备「侠女」的气质,亦或者说具有打抱不平的性格特点。
寿怡红群芳开夜宴
早在第五十七回,邢岫烟典卖冬衣,换来银子应付紫菱洲的刁奴们,薛宝钗要来当票,要帮邢岫烟赎回衣裳,当票送到蘅芜苑,却被史湘云发现,得知了邢岫烟的处境,史湘云的反应是这样的:
史湘云便动了气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着呢。」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我问他去,明儿也把他接到咱们苑里一处住去,岂不好?」——第五十七回
对于史湘云的做法,其高贵品质正如台湾学者欧丽娟女士在【大观红楼】一书中的描述:
由黛玉的说法,清楚可见湘云表现出荆轲、聂政的正义感与剑及履及的行动力,乃是属于男人出去打抱不平的职能,近乎游侠刺客的担当;当她被拉住之后,便转换思考,想出接岫烟过来住以脱离苦海的计策,这又展示了济弱扶倾的胸怀,也使得湘云成为众金钗中真正最具有平等意识的一位。——【大观红楼】
琉璃世界白雪红梅
史湘云跟邢岫烟不一定是特别好的朋友,但因为邢岫烟受到了不公平对待,湘云就要拔刀相助,这是一种光明温暖的人性关怀,若放在黛玉、宝钗等人身上,她们就会考虑个人客居身份,揭发此事后会有什么影响,重重思考过后,她们的决定只会是息事宁人。
我们有理由怀疑,在贾宝玉生日这天,史湘云点破邢岫烟的生日,也是处于一种对不公正现象的反抗——同样是今天生日,凭什么贾宝玉、薛宝琴能收获大家的祝福,邢岫烟就得躲在背后一声不吭?这不公平,既然不公平,我就做点什么。
经过以上分析,不难看出曹雪芹的匠心,情节设计处处皆是细节,真正的米粒雕花大概也不过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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