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老二刚刚送走渐渐病愈的吴老三。忽然接到上海儿子的语音电话。
儿子例行公事一样问候了几句老爸后,几乎是用命令的语气邀请老爸必须马上去上海过春节,一家人团圆团圆。
吴老二心头似温泉般一热,陡觉时光如小区门前不远的人工河里的污水一样流逝着,春节竟不知不觉到了。儿子还是念着自己这位僻远小城的老爸的,毕竟血啊浓于水。
「老爸,过来了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现在不告诉你,你到上海就知道了。给你一个礼拜时间准备够了吧?票我来买。」
吴老二爽快地答应了。去过春节已是大大惊喜了,还有惊喜,这儿子卖的什么关子?
刚搁下手机,儿子买的火车票信息就传了过来,下周一的动车。你不能不惊异现在的科技是如此的发达。吴老二记得自己年轻时,乘火车必须去火车站售票窗口排长龙一样的队伍。如果前面是一位妙龄女子还行,如果是一位狐界妇女,那你就捂鼻掩鼻,憋气闭气,此后一月不知肉味,半年不近女色。
吴老二进入了去上海进城的紧张准备中,整天如吃了兴奋剂,走路都昂胸挺腹,蹲厕所都哼着小调。某深夜甚至拿出李老师的遗像,摩挲怀想了良久。心里充满感激,感激李老师生育培养了一位这么有出息的儿子。
亢奋,不是一般的亢奋。
在公园里一起早锻炼的老伙伴们很快就知道了吴老二将去上海儿子家过春节的消息。集体陷入羡慕嫉妒恨模式。
羡慕者:「老吴啊,养了个好儿子!在大上海没忘本,晓得小城还有个孤老爸!孩子不错,孝顺。」
嫉妒者:「老吴啊,你老哥有福气,去大上海儿子那里过年。儿媳妇上海本地人吧,听说上海人张口闭口就是侬个小瘪三,合得来不?」
恨者:「老吴啊,我劝你千万莫去。上海媳妇能瞧得起你这小城来的土公公?找罪受!我敢断定,高兴而去,灰溜溜回来。」
吴老二笑而皆不语,脸上依然洋溢着幸福和自豪。自己好歹也曾是科级干部,受党培养多年,能跟他们一般见识?
第二天,吴老二特意乘车去了一趟老家吴家村。
这吴家村百多户,虽居深山,实乃大村。青砖瓦屋依山势而铺,鳞萃比栉,阡陌交通,山林竹海,有桃源之韵。
吴老二在村巷里走了走,尽见老弱病残,无青壮年的影子。虽然偶有三四层之洋楼房,却铁将军把门,无人居住。有些老屋甚至破败倒塌,残垣断壁,颇是荒寒不堪。回想自己小时候,村里鸡犬相闻,人声鼎沸,炊烟袅袅,人气旺盛,吴老二唏嘘不已。
在吴老三家捉了两只老母鸡,在村里收了一百个鸡蛋。这是真正的走地老母鸡和土鸡蛋,绝非城里号称的或冒牌的。
又瞅见屋角落里堆着的红薯,就挑匀称的装了半袋。老三媳妇还提了一壶花生油,吴老二拧开盖子一闻,果然香气扑鼻,连赞好油。
临别,吴老二掏出一千块钱给吴老三,吴老三受了极大侮辱一样,瞪眼跺脚拒绝,在人民医院用的六千块人民币还是哥你出的,还给什么钱?都是不值钱的农产品,一家人给钱,打我这老脸不?老三媳妇也帮腔说不能收。
吴老二瞧见老三媳妇的表情不大自然,那眼不停地瞟着钱,心里清楚。嘴里说好好好钱不给了,我上个茅厕。拐进厨房,把钱偷偷压在盐罐底下。
吴老二并非第一次到上海,但这大城市依然叫人懵圈。在中国,你在一线城市懵圈是非常正常的,因为这些城市的建设日新月异,神仙来了怕也要懵圈。当吴老二瞅见那尖尖的东方明珠塔,才真的明白自己已经身处上海了。
吴老二的独生儿子吴宇开车来车站接他爸。当吴宇见到提袋背包的吴老二时,倒无多少惊喜,皱眉埋冤说:「老爸,带这么多东西做什么?」
「小子,这些东西你在大上海有多少钱都谋不到!」吴老二自豪地说。
儿媳妇站家门口迎接吴老二,爸,爸的叫得比空调里吹出的热风还热烈。
吴老二一眼就定格在儿媳妇隆起如丘的腹部。扭头看儿子。儿子做了个鬼脸:「老爸,这是我们送给你的惊喜。」
原来儿媳妇已怀孕六月,要做爷爷了,吴家有后了,吴老二差点被这突来的惊喜砸晕。
吴老二不知道家里还请了一位四川保姆。保姆四十余岁,一口巴适要得的川普话。她每天九点多钟带菜过来,做午饭,打扫卫生,洗衣服,忙到下午三四点钟就走人,吃一餐,并不住家里。
这保姆极会识人,见风使舵,对儿子儿媳妇那叫一个卑躬屈膝,卑颜奴色。对忽然冒出来的吴老二,冷眼冷语,没啥子好面孔。
吃午饭时,吴老二带来的土鸡土鸡蛋,她口味好,吃得比谁都多。你说你一个保姆,忘了自己什么身份,毫无顾忌,像猪一样的吃。
吴老二看不过,气得跟儿子媳妇提出来,并下最后通牒说:「她在,我走。我在,她滚蛋。」
儿媳妇冷眼瞧着吴老二,吃吃笑。
儿子涨红了脸,埋冤:「爸,你少管。炒了她,你做保姆?」
吴老二不高兴,你说你们年纪轻轻,好脚好手,请什么保姆,花那钱,浪费。自己不能动手?
儿子反驳:「我们请她做保姆是赏饭给她吃,她感激我们都感激不过来呢。」
好,保姆进屋,吴老二出门。吃饭了回来,扒两口,又出门,小区里闲逛逛,眼不见为净。
家里还有两名尊贵的成员:一只什么英国短毛猫,一只什么巴哥犬。
这两位大人占据着客厅一半的空间,有空调,冬暖夏凉。有屋有粮,吃喝不愁。吴老二嘟囔,几十万的房子给猫狗居住了,划得来?
平时猫毛乱飞也就算了。关键这时候,儿媳妇肚子里有种,那猫舔过的水杯儿媳妇接着喝水,不会传染什么病毒?
吴老二跟儿子说过多次,儿子瞪眼说,猫是儿媳妇的心头肉,金贵得很。你闭上嘴,千万别乱说。
吴老二心里悲哀,看来在这个家里,自己的地位不如猫狗。
更看不惯的是儿子儿媳妇两人的生活习惯。回家了,两人一个窝沙发上一个进卧室躺着,看不完的手机,没有一句话。那手机里有什么吸引人的东西?
吴老二多次善意提醒过儿媳,怀孕了少看点电子产品,有辐射,不利孩子发育。儿媳妇眼一翻,起先还有一句:「阿拉晓得啦。」后来扭过臀去,当吴老二是空气。
逢礼拜六,好,一上午,整个家里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儿子儿媳要睡到中午才起床。吴老二早上煮点饺子,一半分狗吃,一半自己吃。吃完后,狗瞪着他,他瞪着狗,差点默默无语两眼泪,耳边响起驼铃声。
有一个周日,儿子儿媳妇倒是起了个早,原来亲家亲家母要宴请吴老二,在黄河路上的什么网红店——苔圣园。
这一餐,虽人人好言好语,彬彬有礼,却宛如皮鞭一样一条条抽在吴老二的心上,再好的菜肴也味同嚼蜡。亲家原是上海一家银行的副行长,亲家母原是一家国企的会计,退休后也家底颇丰,退休金是吴老二的几倍,也就有了睥睨一切的底气。吴老二只记得亲家母银铃一样的声音:「阿拉上海人,阿拉上海人……」
好像我们上海外的人不是人。
吴老二越来越觉得这繁华热闹的上海不是自己这种人待的地方,高楼大厦遮蔽了天空,雾霾蒙蔽了人眼。人心虽很近,但实远。就像一头狮子,它的家不在城市动物园的牢笼里,而在遥远的自由的环境恶劣的荒原上。
小年夜的头两天,吴老二午饭桌上终于爆发,提出想立刻马上回小城。
儿子儿媳妇保姆都停箸侧目,儿子差点打翻了饭碗。
保姆:「哎哟,哥老倌,回去做啥子?这里巴适得很。不回去,不回去,啊。」
儿媳妇:「爸,是不是阿拉做错了什么事啊?我给侬赔礼道歉。」
儿子怒:「大过年的回去做什么?要回去也过完春节回去。」
吴老二说已经买好了火车票,明天的,你们不用送,我自己走。
儿子敲着碗,更怒:「走走走,不留你!」
当火车广播里播报吴老二居住的城市名时,吴老二轻松了下来,甚至鼻头有些酸。自己离开了几天?怎么像久别似地?想当初,与李老师热恋时,也没有这样的感觉呀。吴老二忽然明白,自己把,也只配生活在这样的小城里。
就,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