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历史的尘埃——紫鹃:不可预知的人生

2024-06-27文化

原创水知寒

当初谁也不知道会是这样,见到家乡土物都要掉眼泪的林黛玉,却和从南边带来的丫鬟雪雁、自幼的乳娘王嬷嬷不亲近, 而跟被随机指来的丫头紫鹃那么合得来。

紫鹃说,「偏偏我们两个又极好,一时一刻也分不开」。偏偏两个字说得好。不是黛玉影响了紫鹃,更不是紫鹃影响了黛玉。是偏偏这样。

领导多挑与自己气质相合的秘书。

贴身丫头行事气质与主子相合,才能得主子认可。

鸳鸯之周到明白,恰如贾母之周到明白。侍书之口角锋利,恰如探春之口角锋利。彩霞之谨慎少语,恰如王夫人之谨慎少语。平儿理家之才,恰如凤姐理家之才。也有些是互补的,如宝玉之至情与袭人之现实,迎春之懦弱与司棋之刚猛。

那黛玉与紫鹃相似还是互补呢?答:既相似,也互补。

曹公单字评人,精准无伦。

憨湘云醉眠芍药荫,呆香菱情解石榴裙。俏平儿情掩虾须镯,勇晴雯病补孔雀裘。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敏探春兴利除宿弊,贤宝钗小惠全大体。呆霸王调遭苦打,冷郎君惧祸走他乡……

关于紫鹃的是: 慧紫鹃情辞试莽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

四个字,四个人,不能更到位。

真正的紫鹃是既慧且痴,真正的黛玉是既痴且慧。紫鹃不慧则不能「试玉」,不痴则不会出家。黛玉不痴则不会泪尽而死,不慧则不能做出「无立足境,方为清净」这样的偈子。

人与人相处,最好的关系是与名利无关的关系。

邹忌头脑清醒,才能想明白「臣之妻美我者,私我也;妾美我者,畏我也;客美我者,有求于我也」。

贾府人间烟火之地,鸳鸯是敬重贾母,彩霞是害怕王夫人,袭人是有求于宝玉。而黛玉一无所有,紫鹃不慕虚荣,两人都是真心实意,可遇不可求。黛玉说过,「你就和我亲妹妹一样」。

黛玉临终,紫鹃哭得「面色青黄」、「鼻涕眼泪把那床湿了碗口大的一块」、「口内说不出话,只向内一指,那眼泪又像断了线的珠子下来」。

这伤心,远较黛玉的那些亲人为甚。除了宝玉,只怕没人这样伤心。

其实,作为奴才,谁一辈子还不换几个主子?

满本【红楼梦】里,就她紫鹃矫情,换个主子就跟天塌了一样。还有,做小姐呢,也该有小姐的做法。

自古以来哪个公子哥不跟姐姐妹妹调笑?就黛玉矫情,每天吃醋。你不嫌累宝玉还嫌烦呢。有道是,做人呐,最重要的就是开心。黛玉紫鹃这主仆两个,矫情这方面真是搭。

能够保持府中稳定、形成良好风气的,其实是黛玉看不上、宝钗也看不上的雪雁辈。

黛玉要火盆便拢个火盆,凤姐让去宝玉婚礼装样子便去装样子,到了年纪便配个小厮过活去了。这才叫身心健康。

当然,比起仅是安分听命的雪雁来说,「服侍贾母时心里只有贾母,服侍宝玉时心里又只有宝玉」的袭人又更高一筹了。那是优秀奴才中的优秀奴才,也是可遇不可求滴。

凭心而论,谁当主子会不喜欢这样的奴才啊!因此,紫鹃的「慧」实在算不得真聪明,呵呵,呵呵呵呵。

旧主子死了,新主子(宝钗)虽客气冷淡不亲近,但好歹是个明白人,「背后倒夸紫鹃忠心」。要不然,面对一个表面忠厚满腹阴毒的准姨娘,数位跟宝玉一起长大且警惕性很高的资深丫头,以及无数虎视眈眈积极上进的小丫头们,一个年纪在那儿却无意争宠、无心上进的外来人日子会很不好过。

紫鹃当然不应该既不理宝玉,也与其他丫头无话。可是,在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的贾府里,她陪黛玉经历了那么多悲悲喜喜,看着一切都风流云散又重启炉灶。

现在要她换个主子,以同样的热情和投入再来一遍,呵呵,对她来讲,那是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的啊!

王国维说红楼里只有紫鹃、惜春、宝玉三人得了解脱,我一直有些狐疑。我一向的观点是,如果悟了,就无需出家。

紫鹃之出家,当然不是因为与黛玉「一时一刻也分不开」,那只是试玉的托辞。若黛玉嫁了宝玉,紫鹃没跟去做陪嫁,而是在府里配了人,做个像吴新登家的那样的管家娘子,在府里办事的同时偶尔去给「宝二奶奶」黛玉请请安说说话,那紫鹃必不会出家。

又或者,在黛玉出嫁前,紫鹃先实现了鸳鸯「外头聘个平头夫妻」的未竟理想,离开黛玉嫁出贾府,黛玉决不会拿什么「一时一刻也分不开」来阻拦。

结论是,紫鹃寥落地待在宝玉房中一年,然后平静而坚决地跟惜春去出家修行,不是因为与黛玉一时一刻不能分开,而是因为黛玉与她天人永隔,音讯断绝,再不能与她有只言片语的交流,再不能与她生活在同一个时空中。

从今而后,诺大热闹、繁华无比的贾府在一边,渺小沉默、形单影只的紫鹃在另一边。不昄依佛祖,如何度日?

或曰,黛玉生时固然视紫鹃如姐妹,然则最后结局对于紫鹃,福兮祸兮?

比起莺儿素云,紫鹃的结局或许说不上好。但比起司棋金钏,紫鹃的命运却又算好了。更何况紫鹃哪有选择命运的自由?

曹公这样写了,便是这样了。命运这样安排了,便是这样安排了。

只要以后没有哪一日,黛玉托梦给谁说,早知如此宁愿没将紫鹃指来做贴身丫头;只要没有哪一日,有人发现黛玉原来对紫鹃厌烦不满已久,那么紫鹃比别的丫头就不算吃亏。

以后的贾家兰桂齐芳,以后的贾府还会发生许多故事,这些故事与黛玉无关了,也与紫鹃无关了。

宝玉出家后,袭人再嫁了。黛玉死后,紫鹃出家了。当初庐雪亭一起吟诗,当初怡红院一起庆寿,当初,谁也没想到会是这样。

人生是不可预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