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丨吴翼民
江南人管放风筝叫「放鹞子」。
我孩提时，哪个孩子不会制作鹞子？如今的孩子也放鹞子，但断不会自己制作，都是放的现买的鹞子，沙燕状的、老鹰状的、蝴蝶状的，五彩缤纷，煞是中看。我在家附近广场散步时，总会看到一个个出售鹞子的摊点和团团围着购买的孩子们，看到孩子撒欢放鹞子的模样，看到参差上天的鹞子高低迷乱，像在春风里醉舞一般，虽油然羡慕现时孩子的幸福，却也感叹他们似缺少了动手制作鹞子、独自放飞鹞子的野趣。
薛金龙 摄
我童年和少年时代，几乎年年春天都自制鹞子。那时苏州城里有不少竹器店，编篮织席、扎篓做笾，还有制作躺椅座椅和其他竹器的，总能看到竹匠们用竹刀劈削着竹子和竹篾，溢出好闻的竹香。我们就向竹匠讨要几支竹篾以作制作鹞子的骨架，篾青为上，篾黄次之，初时竹匠也肯发送几支，后来前来讨要竹篾的孩子越来越多，竹匠应付不过来，便一概拒绝。这下可苦了孩子们啦，只能偷偷地在自家门角落的马桶豁筅（刷帚）上扳上几支。
那马桶豁筅皆竹丝制成，长长的，可是现成的竹篾啊，不过，只能偷着扳用，不然会遭到小伙伴们的嘲笑，说是取马桶豁筅的竹丝做鹞子臭不可闻，飞不起来，自然也会被家长数落两句「没出息」。
有一次隔壁贝师母家新买了一只马桶豁筅，立马成了众矢之的，你前去扳上两支，我前去扯上三根，还没使用，那豁筅即成「秃子」也。贝师母就拔直了喉咙「骂山门」，我们便躲在暗角偷笑，心里开心着有了制作鹞子的原料。有了竹篾，还需纸张，须又轻又薄且有韧性的纸张，巷子里有纸扎店，那里的纸张最适合，不过很难要得，就撕自己的描红簿大楷簿之类糊制。
指导老师是弄堂里的小裁缝阿发。阿发生意清淡、为人和善，肯用裁剪布料的功夫帮我们裁剪制作鹞子，糊制的鹞子自然一级水平。我们就爱向别处的孩子炫耀自己的鹞子是裁缝裁剪制作的，工艺肯定极佳，引得别处的孩子羡慕不已。
不过阿发一般不制作复杂的鹞子，他说，鹞子不在好看，主要是要飞得起来，飞得越高越好，他指导我们制作的鹞子以「瓦爿鹞」为多数，就是像屋上覆盖的瓦爿形最好，拖一根长长的尾巴，通常都能飞得老高。阿发不仅制作鹞子，还送鹞子线给我们，又言之凿凿道，放鹞子的时候倘若把鹞子放飞了，飞得无影无踪反是好事，我们不理解，他诡谲地说：「在鹞子上写上字，许个愿，让鹞子断线飞走才好呢。」
他指着我们中的小癞痢说：「小癞痢生的癞痢，还拖鼻涕，脏兮兮的，鹞子上写个‘脏’字，放飞脱了，脏就没有了，就干净了，多好。」他接着诱导我们动动脑筋在自己的瓦爿鹞上写什么字。孩子们于是七嘴八舌说自己想放走的是什么东西，多数想放走一个「笨」字。阿发就遂了大家的愿，挥笔在鹞子上写了个大大的「笨」字。
当时苏州的老城墙还没有拆除，八城门都有城墙。我们选定北边平门和齐门间的那段城墙上放，可以从齐门一路放到平门，四野了无阻隔，一边放，一边走，俯瞰着城墙两边田野的风光，看到麦子青了，菜花黄了，看到农舍、牛羊、石桥、河道、河道里的帆船以及铁轨上轰鸣而过的火车，极是赏心悦目。
春风骀荡，鹞子次第飞了起来。鹞子渐渐升高、升高，小裁缝一声令下，我们各自将手里的鹞子线扯断，于是断线的鹞子很快飘得无影无踪。小裁缝拍手说：「好哇，放走了‘笨’，你们都变聪明啦，保险读书成绩呱呱叫！」真灵，那一年我读小学一年级，果真在班级里成绩冒了尖。
小裁缝自己也放鹞子，不知他放的是什么，听家长说，他年年都放的「晦气」，可「晦气」总是放不走，他不幸摔折了腿，打着光棍，生意又清淡，日子横竖过得不顺心。左邻右舍无不叹一声：
「阿发真是‘床底下放鹞子——大高而不妙’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