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万历年间,粤西云城出现了一对雌雄骗子。
丈夫金鸳,妻子玉鸯,化装成一老一少两位女道士模样,游走道观与豪门之间,向被丈夫冷落、厌恶的有钱妇人兜售回心转意丸,每人只能买一颗,据说偷偷融化在酒内给丈夫服用,一个月后,丈夫必定回心转意,对她温柔体贴,关怀备至。
男人经常妻妾成群,哪个女人不期待丈夫心底里只喜欢自己一个?有位富商的原配夫人因为年过三十,容颜衰退,被丈夫冷落,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真的花五十两银子买了一颗,才过半月,丈夫竟然一反常态,舍弃小妾与外室,一心一意跟她过起日子来。
有人怀疑这是女道士凭空捏造的,结果暗中一查,发现那位传说中的夫人极大可能就是云城著名富商黄志荣的原配,最近黄志荣的确把夫人看得跟眼珠子似的,陪出陪进,三天两头还给夫人挑首饰买新衣,与之前大不相同。
两位道士声名大振,回心转意丸也成为云城怨妇口口相传的神奇宝贝,有价无市,暗地里被人炒到了两百两银子一颗,用过的都说有效,想得到回心转意丸的人越来越多。
被丈夫冷落、抛弃的妇人固然将它当救命稻草,就算一时夫妻恩爱的妇人,也怀着有备无患的心态,想先备上一颗。
金鸳玉鸯因此大发了一笔横财,暗地里嘲笑云城妇人太容易上当。
其实,哪有什么真的回心转意丸?黄志荣之所以撇下外室,回心转意,不过是因为金鸳他们背后捣鬼。
得知黄志荣最近接连几桩生意失败,金鸳乔装打扮成一个老道士,当街拦住他,一声长叹,说看他面带死气,死期不远了。
黄志荣原本就郁闷不已,听了这晦气话,怒从心起,当即下令随从将他打个半死。
金鸳避也不避,摇摇头,叹息道:「良药苦口,忠言逆耳,可惜世人都不喜欢!」
黄志荣见他言行古怪,似乎有几分道行,想起近日自己诸事不顺,便令随从退后,自己对金鸳做了个长揖,口称得罪,然后向他请教,有何化解法子,愿以重金酬谢。
金鸳又是一声长叹,说自己行走世间,只为积德行善,不为金银珠宝,说得对,分文不收,此事要化解,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
他问黄志荣,近日是否与玉相亲,那玉不是正玉,多近伤身。
黄志荣想了想,出了一身冷汗。
他两个月前认识了一位名为玉娘的青楼女子,为她的妖媚倾倒,替她赎了身,养在瓜田巷外宅里,三天两头往那里跑,也就从那时候起,时常小病,生意也开始出现了诸多不顺,纰漏不断。
金鸳指点他,要想改运,得荡涤污垢,与水相亲,三月后必能改运,说完便一摆拂尘,飘然而去,一副世外高人的模样。
黄志荣家里一妻二妾,只有妻子与水字有关,因为妻子小名清娘,外人是不可能知道的。
黄志荣越发相信,这老道士乃是来指点自己的,不妨试一试。
他洗心革面,一门心思宠爱妻子,不再往瓜田巷外宅里去,闲时看店铺,身体与生意果然一天天好起来了。
他并不知道,金鸳玉鸯夫妇布局已久,那个玉娘,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是金鸯的师妹,一直作为他们的内应,潜伏在青楼里,替他们打听大宅后院的各种隐秘,从而挑选合适的妇人下手。
套路老土,但人心变幻是一样的,再老土的套路,只要选对人,一样顶用。云城局面打开了,白花花的银子哗啦啦地流到手上,三人聚在瓜田巷小宅院中,饮酒作乐,好不高兴。
玉鸯轻轻摸了摸肚子,说上得山多终遇虎,不如收手,从此做点小生意,安生过日子。
玉娘斜了她一眼,冷笑道:「不会吧,大姐,钱银正哗啦啦自动涌来,不要白不要,你我又不是傻子,谁嫌钱多咬人呢。」
两姐妹谁也不服谁,让金鸳表决,看他意下如何。
玉鸯本以为,同门师兄妹十五年加上夫妻五年,丈夫一定会理解、赞同自己的想法,谁知金鸳却说,就算做生意,也需要本钱的,为了日后日子轻松些,再多做一段时间再收手。
玉娘抬了抬下巴,得意地冲着她笑了笑。
不知为何,玉鸯额角突突地跳,心里烦闷得很,不想再喝酒,便先回到自己屋子去。
为了方便与玉娘联系,他们夫妻两人除了平时租住的房子外,在黄志荣给玉娘置下的宅院不远处,也租了套小屋子,有时候会过来住一两天。
这回,她一回到小屋子的房间,发现不对劲,床铺上自己的茶叶决明子枕头不仅歪了,还翻了个面,有决明子的那一侧朝下,金鸳的枕头却依旧好好的。
她不由打了个冷战,下意识地抱住了小腹。
他们在云城熟人不多,能在自己房间出入自如的,除了金鸳,便是师妹玉娘。
玉娘为何要翻自己的枕头?答案不言而喻。
想一想刚才的情景,玉鸯终于明白为何刚才她处处要压自己一头, 原来两个自己最亲密的人一起联手骗了自己,这是自己成天陪他在外骗人的报应?
若是其他妇人,自然寄希望在回心转意丸上,而她,偏偏不能用回心转意丸来自欺欺人,更无法在这里继续呆下去。
她跌跌撞撞,离开了瓜田巷。
正好是冬至,大多数人都在家里陪着家人一起过节,街上为数不多的几个人,也脚步匆匆往家里赶,脸上带着即将团聚的笑意。
玉鸯失魂落魄不知走了多久,等她停下脚步时,发现已经到了北门牌坊附近,有个挑担子卖馄饨的小贩正用炭炉煮着馄饨,香气腾腾,韭菜白萝卜馅的。
她饿了,要了一大碗馄饨,呼噜噜往嘴里塞,吓得小贩连忙劝她吃慢点吃慢点,仔细烫伤了。
一大碗素馄饨三个铜板,玉鸯要付账,才发现自己出来得急,忘记带钱了,不由大窘,问能不能赊账。
卖馄饨的小贩摆了摆手,说算了,天寒地冻的,请你算了。
玉鸯从小无父无母,在师父师娘身边长大,学的便是如何骗人、算计别人,得一个陌生人这样热诚相对,一时之间,异常陌生。
「那不行,你小本经营,怎能让你白白吃亏呢?」玉鸯从头上拔了一根蝴蝶银钗子,搁在碗边就走。
小贩追上来,将银钗塞进她手里,说大妹子,出门在外,谁都有个难处,吃饱了,再远的路,又能走上一程了。
玉鸯愣住了。
自从大夫诊出她有孕以来,她好几次想对丈夫说,都没说出口,为了孩子,她真的不想继续骗人了。
陌生街头,一个陌生人尚且能这样关心自己,丈夫却完全没发现自己的异常。一瞬间,她心头的委屈、郁闷缺了堤似的汹涌而出,再也压不住泪水,哇一声哭了。
馄饨小贩是个嘴笨的,手足无措,翻来覆去说你别哭了、哭坏了眼睛不好。
玉鸯回到平时常住的南华街时,已经平静下来了。她想着,为了孩子,给丈夫一个机会,重新开始。
然而,当晚金鸳没回来。
直到第二天晌午,他才匆匆赶回,说昨夜临时有事,出去了一趟,来不及跟她说。
玉鸯等了一个晚上的担心、焦虑,全爆发了,质问他是不是歇在了玉娘那里。
金鸳脸色一变,骂她疯了,连自己妹子都怀疑上了。
玉鸯苦笑:「我疯还是你们疯,你们心里清楚!本来我还想看在孩子的份上,重新来过——」
两人成亲五年,从未有过喜信。
一听说有了孩子,金鸳大喜过望,立刻握着她的手,问什么时候知道的,哪个大夫看的,确定没有。
玉鸯抽回自己的手,淡淡地说确定了,已有两个多月。
「太好了,我们终于做爹娘了!」金鸳欢天喜地,接连数日,不出去做生意,围着玉鸯团团转,一个劲地想孩子该叫什么名字。
玉娘来看她,听闻姐姐有喜了,笑了笑,说替他们欢喜,又说青楼里姐妹报信,南平巷陈员外大儿子最近迷上了楼里一个叫鹊儿的姑娘,下点功夫,可以在陈员外大儿媳妇身上发笔横财。
金鸳心动了,看了看妻子,跟她商量:「要不,咱们再做一笔?最后一次?等银子到手,咱们三人退隐,过安乐日子去。」
玉鸯的泪水一下子涌出来了,道:「当着孩子的面说这些,你不怕对孩子不好?」自古做爹娘的,都怕干了坏事,报应在自己孩子身上,玉鸯也不例外。
玉娘眉头一皱,要开口反驳,被金鸳使个眼色劝住了。
出门前,玉娘对金鸳说,大姐因为孩子已经没了胆子,继续下去,只会成为他们的累赘。
金鸳也是这么认为的,但念及孩子,不忍抛弃妻子,想了又想,陪玉鸯到乡下暂住了几天,哄她开心了,再做打算。
他本以为,以自己与妻子的情意,自己坚持,她终究拗不过自己,会听自己的话,施展本事,陪自己完成最后一笔生意的。
谁知在乡下久了,玉鸯反而喜欢上这样平静踏实的日子,兴致勃勃跟他说,要买几亩地一头牛,他种田,自己看孩子。
金鸳一想起要在田里日晒雨淋就不寒而栗,明明能更轻松地赚钱,为何非要过苦日子呢?他小心翼翼地哄妻子。
玉鸯拉住他的手,让他为了孩子,及时收手。
「我答应你,一次,最后一次,钱财到手,我立刻回来陪你们。」金鸳向她再三保证。
玉鸯十分激动,问他一次又一次,何时是尽头,就不怕生个孩子有问题?
「啪!」金鸳狠狠扇了妻子一耳光,骂她狠心,当娘的居然诅咒自己孩子。
两人大吵一顿,玉鸯伤透了心,说从此桥归桥路归路,各人走各人的。
金鸳只当她假装决绝,要趁机拿捏自己:「哼,分就分,你当没了你我就发不了这笔横财?」他干脆离开了乡下,找玉娘去。
玉鸯伤心不已,收拾了简单衣物,离开了小村子。
她怀有身孕,身子不比往日,走了五六里路,只觉双腿灌了铅似的,一步比一步难。此时,天色将晚,不远处山岭传来钟声,似乎那里有寺院。
玉鸯歇一阵,走几步,走到岭头时,才发觉那是一座破旧的庵堂,名叫梅庵。
庵内老少尼姑十来个,打扮朴素,行事从容。为首的女尼自称素梅,五六十岁,慈眉善目,见玉鸯气喘吁吁,脸色蜡黄,也不多问,收留她歇脚,端来简单斋饭,招待她食用。
困顿中得师太们热情招待,一时之间,玉鸯百感交集。
庵内有个来祈福的张老太太,听闻有个落难女子,特意赶来看望,还带来松软的素包子。
玉鸯吃了东西,慢慢恢复精神,多谢老太太。
张老太太安慰她说,出门在外,谁都有个难处,吃饱了,再远的路,又能走上一程了。
玉鸯听着这话耳熟,忍不住问她是否有个儿子是卖馄饨的。
张老太太摇摇头,说自己是个孤老婆子,哪来的福气有个儿子呢,不过她倒有个邻居是挑担子卖馄饨的,对自己十分照顾,不是儿子,胜似儿子。
玉鸯一时无路可去,从此在梅庵落脚,跟着师太们念经,跟着张老太太做包子做饭,因为她识文断字,经常还替香客们抄经书写疏文。
梅庵虽小,却是方圆五里唯一的庵堂,附近来烧香祈福的妇人很多,歇脚之时,她们也会提起最近城里发生的新鲜事。
玉鸯虽然已经与金鸳分开,心里还是担心他与玉娘出事,有时候也听上一耳朵,只听到她们提某夫人年过四十,新近有喜了,比儿媳妇月份还小些,要不婆媳可以一起坐月子了,又提某教书先生的妻子大发雌威,抄起捣衣棒槌,撵着丈夫满街跑。
没人提回心转意丸。
一天半夜,玉鸯忽然为某种异样的声音惊醒,侧耳细听,隔壁房间传来粗重的喘气声。她披衣过去一看,张老太太摔在床前,已经昏了过去。
玉鸯喊醒庵堂师太,拿出银子请大夫,一阵忙碌,总算把张老太太救醒,又养了大半月,张老太太才能下床。
张老太太下床后第一件事情,便是来寻玉鸯,神秘兮兮地要给她一样宝贝。
这宝贝,是她花大价钱从别人手上转买来的,本来想留着当棺材本,玉鸯救了自己性命,这宝贝,就送玉鸯吧。
那个檀木盒子,盒内的蜡丸,玉鸯无比熟悉。
那是之前她和金鸳骗人的「回心转意丸」。
张老太太并不知道这是骗人的,乐滋滋地跟她说,这回心转意丸无比灵验,只要这么一颗,包她丈夫回心转意,一辈子对她好。
玉鸯再也受不了,告诉她,所谓回心转意丸,都是骗人的,是自己和前夫捏造出来骗钱的。
张老太太目瞪口呆,良久,才叹息道:「真真假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相信。」
张老太太说,如果真能挽回丈夫的心,许多女子真的不介意花二百两银子。
她没怪玉鸯,玉鸯知道她安慰自己罢了。
张老太太搁下盒子,开始旁敲侧击各种盘问,最后问她有没打算再找一个人。
玉鸯摇摇头,说自己只想好好养大腹中孩子。
张老太太不死心,说如果对方愿意和她一块养孩子,把她孩子当亲生孩子呢。
玉鸯行走江湖多年,并非什么三贞九烈的烈女,金鸳那样对她,她早已死心,她也想到,张老太太所提的男人,应该就是那个卖馄饨的。
她要先见见卖馄饨的。
卖馄饨的小贩叫吴二牛,果然就是当初请她是馄饨的后生。
他已经忘记了曾经见过玉鸯,双手老老实实拢在身前,说他家里穷,之前因为娘生病花了不少钱,还了三年,已经还清了,若是嫁给自己,会尽心尽力对她和孩子好的。
成亲后一个多月,正好是元宵节,大街小巷到处都是花灯,零食小吃的生意异常热闹。吴二牛早早就把馄饨卖了跑回来,留下一份荠菜生肉馄饨,煮给玉鸯吃了之后,兴冲冲拉着她上街看花灯。
他们遇上了坐着马车、盛装打扮的金鸳与玉娘。
玉娘见她这样落魄,心里特别欢喜,眼里的笑意快要倾泻而出,瞟了金鸳一眼,说好日子不过,非要过苦日子,简直是贱骨头。
金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问玉鸯何苦这样糟践自己,就算她这样做,自己也不会回头的。
玉鸯冷笑:「呵呵,回心转意,总得有心有意,一个没心没肝的人,谈何回头?」
她拉了吴二牛就走,金鸳在背后恨恨道:「你会后悔的,你一定会后悔的!」
当晚,吴二牛问她,为什么选择自己而没选择那个富家公子。
玉鸯告诉他,成婚五年,前夫从未留意过自己喜欢吃什么,而他,在那么多口味的馄饨中,一下子记住了喜欢荠菜鲜肉味的。
再说,目前的日子平静而充实,是她很喜欢的。
「有你,我也很喜欢!」吴二牛鼓起勇气道。
正月底,金鸳与玉娘被黄志荣堵在了瓜田巷床上,顺藤摸瓜,回心转意丸事发,玉娘想告发玉鸯,刚提还有一人,被金鸳当场打晕了。
金鸳一个人揽起了了所有事情,不提玉鸯半句,知县也不介意他一个独揽罪责。
消息传来,玉鸯愣了愣,难道真的有回心转意丸?
金鸳被押送流放时,吴二牛与玉鸯去城门口送他。
玉鸯肚子已经很大了,走起路来,摇摇摆摆,像个鸭子。
金鸳看了看,赶紧转过头:「将来告诉他,老老实实做人,老老实实做事。」
他还有几句话想说,但看着玉鸯与吴二牛并肩而立的模样,他知道,不用再说了。
@高凉叶故事原创,谢谢你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