奔跑的月亮
文|苏 南
那年秋天, 父亲在镇上租了一栋房子,打算做点小生意。
房子很大,灰色的水泥墙面裸露着,十几个空房间,像迷宫一样通往未知之境。父亲孤注一掷,砸下大把银子,渴望能够凭借这次投资彻底改变现状。
父亲每日忙碌不休,像一台不知疲倦的永动机。我每天穿梭于各个空房间,乐此不疲地玩着寻宝游戏。父亲不忙时,也会笑呵呵地陪我一起寻宝。母亲虽然十分抗拒,但不得不接受事实, 没过多久也搬来照料一家人的饮食起居。
父亲开始走街串巷,收购黄姜,然后倒手卖给药材厂,从中赚点差价。空房间里很快堆满了装着黄姜的袋子, 即使袋口扎得严严实实,黄姜的味道还是钻了出来。每个房间都游荡着那股苦涩的凉凉的中药味道,就连被子也未能幸免。我浸泡其中,窒息得就要无法呼吸了。我的同学总是关切地询问我是不是生病了,怎么总是在喝中药。我解释不清,渐渐地也就懒得解释了。
收购的第一批黄姜很快出手,父亲大赚了一笔,一家人的生活得到了改善,父亲发家致富的梦想指日可待。母亲脸上的愁云渐开,挂上了许久不见的笑容。一夜之间,原本冷清空旷的房子变得热闹起来,很久不见的亲戚也不知从哪儿忽然冒出来登门拜访。母亲系着围裙,在厨房里兴高采烈地忙碌,烹饪好一桌又一桌可口的饭菜,喂饱他们的贪婪市侩之心。
学校里, 每一位授课老师都对我越发亲切, 我所有不懂的题目都能得到耐心的解答。这在以前是难以想象的。同学们也都众星捧月一般围着我转,以能跟我搭上话为荣。我从一个局外人忽然变成了众人关注的焦点。
一切看似都在朝美好的方向发展。
父亲不惜重金,到县城请人设计制作了巨幅广告,张贴在房子的外墙上,醒目得好像整个小镇的人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收购黄姜的信息。我们租住的房子很快成为镇上规模最大的黄姜收购厂,那些种植黄姜的农民,源源不断地把黄姜运送过来。父亲的好心情溢于言表。他每天都很忙,叼着过滤嘴香烟忙着过秤,忙着倒手,忙着应酬,也忙着打牌。
父亲已经很久没有陪我玩寻宝游戏了。不知道从哪一天开始,父亲终日坐在一张方形小桌前,手里排列着花花绿绿的扑克牌。他把手臂扬得高高的,然后狠狠摔下。几张薄薄的扑克牌落在桌面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像是某种挑衅。一局结束,站在一旁的看客摩拳擦掌地讨论着出牌的对错, 情绪比当局者还要激动。父亲沉浸在扑克牌营造的虚假繁荣里。母亲对此怒不可遏,极力劝说着父亲,但父亲认为打牌也是一种社交方式。他们为此喋喋不休地争执着。
渐渐地,父亲开始夜不归宿。我知道引诱他的是什么:有时是麻将,有时是扑克牌。他端坐在牌桌上像一头威风凛凛的狮子。赌赢了,他笑意盈盈,把牌桌上的筹码一股脑儿揽在自己胸前;赌输了,他脸色铁青,将自己手中的筹码拱手相让。很多个深渊般的夜晚,母亲牵着刚下晚自习的我,打着手电去寻找父亲。找到父亲后,母亲并不开口,而是由我出面。我磨磨蹭蹭走到父亲面前,扯着他的衣裳,一脸乞求地对他说:「爸爸,我们回家吧。」父亲懒得理我,他的注意力仍然在牌桌上。在母亲的暗示下,我偷走一张牌,扔在他们不会留意的角落。很快,重新洗牌时,他们发现少了牌,四下搜寻无果后,不得不结束牌局。
没过多久,这一招就失灵了。有一次,我正偷牌时,被父亲的牌友抓了个正着。那些输急眼的人一口咬定,他带着孩子是来做局的。父亲狼狈不堪地赔礼道歉,并把那晚赢的钱悉数退还。
父亲的缺席,常常让我感到不安。每到夜晚,十几个连成一排的房间张着黑漆漆的大口向我敞开。我和母亲说话的声音在黑暗里跳跃、回荡、盘旋。因此我不敢大声说话,更不敢独自走出居住的房间,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埋伏在黑暗里,只等我一出门就将我猎杀。父亲在家时,这种不安会不消而散。
为了让父亲回家,我不再偷牌,而是换了一种更激进的方式——一把掀翻牌桌。我料定父亲不会为此打骂我,最多批评我几句,因此我在实施这一行动时,显得格外肆无忌惮。父亲果然没有发火,他只是在众人的注视下讪笑着把地上的牌一张张捡起,然后牵着我走在回家的路上。
尽管我的过激行为让父亲在牌友面前颜面尽失,但家里还是难以见到父亲的影子。有时我和母亲甚至不知他身在何处。或许是为了赌气,母亲也在家里组了牌局。她要通过这种方式,弄清楚父亲为何痴迷于赌博,为何有家不回。
冷冷清清的家里再次热闹起来。每个傍晚,我放学回家时,母亲还在牌桌上忘我地奋斗。房间里乌烟瘴气,地面凌乱不堪,扔满了瓜子壳和烟头。热气腾腾的晚餐已成为遥远的记忆, 我只能踩着凳子趴在灶台上将中午的残羹冷炙热一热,匆匆扒几口就返回学校上晚自习。可晚自习结束后,那群像打了鸡血的人还没有散去, 他们正围坐在牌桌前清点一天的战绩。
当母亲终于弄清父亲痴迷于赌博的原因时,她显然已经沉陷其中而无法自拔。尽管她做过种种努力,试图悬崖勒马,但都以失败告终。
有一天,父亲终于回家了。他一身疲惫,蓬头垢面,瘦削无比。我们都以为他厌倦了牌桌上的生活,回心转意了。但他刚踏进家门,我们就意识到,他是循着牌局的气味回家的。也就是从那一刻开始,他和母亲在各自的牌局中舍生忘死,每天将麻将声、扑克牌声持续到鸡叫三更。
堆满房间的黄姜成为被遗忘的废墟,而废墟里升腾起阵阵潮湿的霉味。那霉味越来越浓,像雨雾一样扑进肺腑。正是由于霉味的侵袭,父亲方才如梦初醒,黄姜已经很久没有打理了。他和母亲恋恋不舍地放下手里手感越来越油腻的扑克牌。待人群散去,他们摊开裹着黑色泥土的黄姜,绿油油的霉味潮水般涌上来。
更严重的危机很快到来。几乎是一夜之间,黄姜价格暴跌。父亲这个中间商终日守在电话机前,生怕错过药材厂打来的电话,然而电话铃声始终未曾响起。父亲急切地拨打着一个又一个电话,那些过去在牌场上和他称兄道弟的人,不是拒接电话,就是在电话里支支吾吾,或者干脆暂停合作。父亲这才想起来,之前的合作都只是口头承诺, 并未签过一纸合同。几乎也是在一夜之间,父亲苍老了许多,那曾经散发出珐琅般光泽的眼睛毫无生气。
母亲开始喋喋不休地埋怨父亲,埋怨他不听劝阻执意做这个破生意, 埋怨他沉迷于赌博,有家不回。父亲开始辩驳。他们的争执声越来越大,最终扭打在了一起。父亲将母亲推倒在地, 母亲爬起来拎着木棍朝父亲身上「招呼」⋯⋯我吓得瑟瑟发抖,最终躲到了床底下。其实,我对这一切早已习以为常,在父亲做这个生意之前,他们就曾多次大打出手,只是这次比往日更激烈。战争结束时,我已在床底睡着了,母亲用木棍将我捅醒。我神情恍惚地爬了出来。母亲已恢复了平静。父亲坐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些堆积成山的黄姜,目光里全是灰尘。
没过多久,售卖黄姜给父亲的农民纷纷上门讨债。父亲收购黄姜时,只给了部分定金,尾款尚未结清。可父亲和母亲一早就溜得不见人影,家里只剩下刚满十一岁的我。那些原本和蔼可亲的面容,忽然之间变得冷漠又疏离。他们的眼神是那样复杂,充满同情,却又带着愤愤不平,仿佛我是一个被遗弃的孩子,又仿佛是我窃取了他们的劳动果实。尽管我按照父亲口授的说辞一再强调:「欠你们的债,父亲一定都会还给你们的。」但他们并不相信。
让我无地自容的是,我的两个同学也出现在这群讨债人里,他们代表着各自的父母。以前的我多么骄傲呀,像一只孔雀,然而现在,他们就在这人群中冷冷地看着我。他们看我如何给债主端茶倒水,如何被债主奚落。他们的眼神充满了嘲讽和不屑。这曾经是我看向他们的眼神,现在他们把这一切还了回来。我知道,星期一的早晨,我家的事就会传遍学校里的每一双耳朵。
那些讨债人苦等父亲无果后,不顾我的苦苦哀求,一拥而上,搬走了家里的电视机、电话机、电视柜、储物柜、椅子……就连橱柜里的米面也不放过。家里变得乱糟糟的,空气皱巴巴的,只剩下发霉的黄姜和哭泣着的女孩。两个同学因为力气太小,什么也没抢到,两手空空地站在那里看着我。忽然,其中一个同学拿起了扫把,开始打扫房间,接着,另外一个同学也拿起了扫把。他们什么也没说,但他们的行为安慰了我。我停止了哭泣,和他们一起清理起房间。
星期一到来了。我本能地抗拒上学,抗拒同学和老师复杂又怪异的眼神。可我更不想待在家里,没有食物,没有家具,只有堆积如山的黄姜和静默的空气。这种安静让我心生恐惧,仿佛屋子里埋伏着怪兽,随时准备将我吞噬。
父亲和母亲当然会悄悄地潜回家,像贼一样。母亲把黄姜煮熟,喂饱我们咕咕直叫的肚子。黄姜的苦味狂野地肆虐着我的舌头、我的咽喉。母亲说,黄姜可以去火、止咳,吃下去就不会再生病。母亲憋着眼泪努力咽下生活的苦。父亲的肚子发出了饥饿的声音,他挺直的腰杆弯了下来。他皱着眉头费劲地咽下一口又一口黄姜,用唉声叹气表达着他的悔恨。我的肚子里装满了黄姜, 甚至五脏六腑里都是黄姜,感觉自己也变成了黄姜,浑身散发着饥饿的苦味。我的眼睛是苦的,鼻子是苦的,嘴巴也是苦的。挥之不去的苦味,时时刻刻折磨着我。上课时,老师变成了黄姜,就连我的同学也成了一个又一个的黄姜。也许,在这浩瀚俗世里,我们都是渺小的黄姜。那是我第一次品尝到生活的苦。
我再也无法忍受黄姜, 跑到了祖母家,舌头终于重新迎来食物多姿多彩的味道。祖母连夜送来了粮食和蔬菜,我们才得以摆脱黄姜的苦味。
时间一天天过去, 黄姜依旧积压在家里,父亲变得暴躁不安,总是发火。母亲的一句话,我无意间的一个眼神,都能让他恼羞成怒。此时的他敏感而又狂妄。饭桌上,他开始追忆如何挣到第一桶金的, 回忆着他人生的高光时刻。——尽管他还年轻,前不久才过完三十四岁的生日,可他回忆过去的样子仿佛已走过了漫长的一生。当然也会有反省的时刻,每到这时他总是草草收场,眼神黯淡,语气惆怅。
在漫长的等待中, 黄姜的价格略有回升,虽不能赚钱,但不至于血本无归。父亲很快抛售了家里积压的黄姜, 还掉部分拖欠的尾款。剩下的债务,乡邻们同意日后还清。家里好歹有了片刻的喘息。
父亲和母亲不再愁眉苦脸,家里的气氛重新变得轻松。扑克牌和麻将曾被短暂地束之高阁,现在又重新回到了桌子上。冷清了一段时间的家,重新变得热闹起来。父亲和母亲在牌桌上各自大展身手。有人把麻将牌推得哗哗响,有人大喊着「和了」;有人把扑克牌轻轻拿起又重重摔下。这样的情景和几个月前惊人相似,只是房间里不见了堆积如山的黄姜,只是父亲和母亲笑容里的愁云难以消散。
没过多久,父亲不知从哪里弄来几株葡萄嫩枝扦插在院子里。慢慢地,葡萄长出细细的枝条,嫩绿的叶子在风里摇曳。
快过年时,一群自称是少林寺和尚的人来到了小镇上。他们在一处空地上搭起了帐篷,售起了门票,宣称要表演少林功夫。刚刚在牌桌上赢了钱的父亲,心情好极了,决定带着我和母亲一起去看演出。母亲觉得门票太贵了,怎么也不愿意观看表演, 但经不住我的央求,我们一家三口终于进入了帐篷。
看完了演出,我们一家三口手挽手走在回家的路上。月光很亮,牛乳般洒在路边的积雪上,冷冽的空气让我的鼻子发酸。我们都很开心, 压在心底的阴霾随着这场演出短暂地消散了。
迎着月亮,我开始飞快地奔跑着。我跑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快,我感觉自己快要飞起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