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过人吗?其实生活在现实社会中的每一个人,大概都有过「吃人」的经历,所有的人都是从一个被吃的角色,慢慢演变成为了吃人者中的一员,比如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在生平第一次参加葬礼时,即算是他还不懂怎么表达悲伤,那也要在身边人的指责下,议论下,强迫自己留下几滴虚伪的泪水,就好像是一个初入职场的新人,在第一次参加单位的聚会时,就算是他再怎么看不起阿谀奉承,那也要在环境,在其他同事的影响下,强迫自己生硬的融入,这个完全陌生的环境之中。如今的人们,虽然不会粗暴的分食掉同类的肉体,但是却会啄食他们的自我,蚕食他们的精神,吃掉他的叛逆,吃掉他的意志,直到将他全部的灵魂都吃干抹净。
当这名无辜的孩童,被迫,被裹挟着加入这场游戏的时候,他也就变成了鲁迅笔下的「狂人」,当这位年轻的新人,拒绝参与这场游戏的时候,他也就变成了加缪笔下的「局外人」。
局外人
「今天,妈妈死了。也可能是昨天,我不知道。」这是【局外人】这本小说的开篇,说出这番话的人叫做默尔索,他得知母亲,在养老院去世的消息后,就连忙请假返回家乡,为自己的母亲送葬,在奔丧途中,默尔索想的是:「养老院离村子还有两公里,我走去了。我真想立刻见到妈妈。」但是在他抵达现场之后,当门房询问他,是否要看母亲最后一眼的时候,他的回答却是:「不想」,默尔索知道这么说不合情理,但他确实不想,而且也说不出一个具体的原因。在整个送葬的过程中,默尔索没有留下一滴眼泪,也没有在母亲的坟前哀悼,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抽烟、打盹,那些前来送葬的人们,一个个都透着分外悲伤的情绪,但默尔索想的却是:「 如果没有妈妈这档子事,要能出去散步该有多么愉快 」 。
在葬礼临近结束时,默尔索感觉到了喜悦,因为他想到自己立马就能上床,然后连续的睡上十二个钟头,但是在他返回家中时,想的却是:「妈妈在的时候,这套房子大小合适;现在,我一个人住就显得太空荡了。」葬礼完成后的第二天,默尔索立马就像往常一样, 去看搞笑的电影,去和自己的女友约会,面对女友玛丽,质问他是否真爱自己的时候,默尔索的回答是这种话毫无意义,但似乎觉得自己并不爱她,女友向他求婚时,他说我怎么都行,女友说婚姻是一件严肃的事,他立马反驳说不是,到了这里就引出了一个问题,默尔索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为什么在奔丧的途中,他想要立刻见到自己的妈妈,但是抵达之后,却没有选择看最后一眼?为什么在葬礼第二天,他就去和自己的女友约会,然而等女友问他,是否真爱自己的时候,他又说可能并不爱她呢?
我们可以想象这么一个场景,大多数人站在十字路口,站在红绿灯路口时,都曾幻想过自己向前一步,然后被汽车带走生命的场景,这种幻想可能来自于好奇心的驱使,只不过求生的本能压制了这种幻想,然而如果有这么一个人,他的好奇心战胜了本能,然后被汽车带走了生命,那我们应该怎样解释他的死亡呢?可能到了第二天,有人找到了他被公司辞退的消息,然后我们会说他的死亡,可能是因为他对生活失去了希望,这种解释符合我们的逻辑,然而对于当事人来说,这却是一种毫无逻辑的解读。人类在认识这个世界时,必须要为世界上发生的现象,找到一个符合逻辑的解读,附加上一种意义,于是像默尔索这样,只关注于现象本身,而忽略这种意义的人,就成为了众人眼中的局外人。
局外人这篇小说第二个重要情节,描述的是一场审判的过程,起因是默尔索,为了帮助邻居雷蒙,枪杀了一名阿拉伯人,在这场对峙中,阿拉伯人拔出了口袋中的匕首,默尔索被头顶的太阳晒得头晕眼花,太阳所反射的刀光让他感觉到了威胁。于是他就枪杀了阿拉伯人,并且在此后又补了四枪。
其实在当时的社会中,这算是一种自卫的做法,如果默尔索能够在法庭上,找出一个合适的开枪的理由,然后声泪俱下的表达悔意,那他可能就会被免于死刑,但是当法庭,询问他为什么开枪,为什么在开了一枪之后,停顿下来又连开四枪的时候,默尔索想的却是,那一天火红的海滩又一次显现在我眼前,我似乎又感到自己的额头正被太阳炙烤着。因为在审理案件的过程中,需要当事人无数遍的叙述案发经过,所以当法官询问默尔索,是否对自己的罪行感到后悔时,他的回答却是,与其说是悔恨,倒不如说是某种厌烦。
因为默尔索没有说出合适的理由,没有表现出充分的悔意,所以法庭就认定默尔索,是一个完全没有人性的杀手,那应该怎么证明默尔索,是一个没有人性的杀手呢?法庭找来了许多的人证,试图通过他在母亲葬礼上,所表现出的麻木不仁,以此来证明默尔索的生性凉薄,如果能证明默尔索没有人性,那也就有了合适的杀人动机,从这时起,法庭的判决不再注重于案件本身,甚至不再关注于默尔索本人,而是想要借当事人的经历,来判断出此人的秉性,事实上,我们在生活中想要审判一个人时,也常常会拿他过往的举动来进行论证。
很快,法庭就通过大量的人证,证明了默尔索在母亲葬礼上的冷漠,但是默尔索真的冷漠吗?当默尔索的辩护律师,询问他在母亲出事的当天,是否感觉到痛苦的时候,默尔索是这样回答的:「安葬妈妈的那天,我太累了,也非常困,以至于我根本没有意识到周遭发生的事,我能肯定的是,我更希望妈妈没有死。 」
律师询问他,那是不是可以说,你在葬礼那天,刻意控制住了自己本能的情绪呢?默尔索说不能,因为那不是真的,默尔索爱他的母亲吗?他曾说:「毫无疑问,我很爱妈妈,但这并不说明什么。」这里的「说明什么」是个关键,默尔索爱他的母亲,甚至要比常人更爱,因为他不会拿自己母亲的死,来作为自己投入社会、迎合众人的手段,他无需向任何人,来证明自己对于母亲的爱,可是整个社会却要求他,必须要夸张的表达出自己的爱意,否则他便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默尔索关注现象、忽略意义的习惯,总让他在无意间的反抗,这个社会给予他本有情感的束缚,例如仁义道德,例如虚伪的人情,也就是说,审判默尔索,不是通过他杀人的行为,而是因为他,没有向外界表现出自己的情感。
这一点加缪在序言中说的很明白,这本书的主人公之所以被判刑,是因为他不参与这个社会设定的游戏……默尔索是以怎样的方式抵抗这个游戏的,答案很简单:他拒绝撒谎。
拒绝撒谎的默尔索,显得于周遭的众人格格不入,于是他就成为了这个世界的局外人,换句话说,这个世界是荒诞的,是虚假的,是没有意义的,其实在庄子的则阳中,也有一个相似的故事,说是有一个人要去天下游历,临走之前他询问老子,老子说已矣!天下犹是也。意思就是算了,这个天下哪里都是一样,这就是一种无意义的表达,这个人执意要去游历,于是他首先来到了齐国,到了齐国之后,他看到了一个因为触犯了死刑,从而被抛尸示众的人,他把罪犯的身体扶正,把衣服盖在罪犯的身上,他仰天长啸、嚎啕大哭的诉说,你呀你呀,这个天下每日都有着大的灾祸,为什么偏偏就让你先碰上了呢?子乎!子乎!天下有大灾,子独先离之。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叹呢?难道是因为这个犯人罪不至死吗?不是,在庄子看来,这个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靶场,至于谁先被射中,谁先出局。
完全就看哪些人成为了少数人,所有的人都有着一个罪犯的身份。当一个人成为了少数之后,他无非就只有着两个选择,一是选择戴上面具,杀掉自我的精神,成为真正的局内之人,二是选择丢掉面具,成全自我的精神,变成了一个脱离生活的局外人。在局外人这篇小说的结尾部分,默尔索被判处了死刑,他拒绝了再次上诉,他认识到了这个世界的荒诞之处,而这种荒诞,却不幸的降落在了自己的身上,他说在我们的社会里,任何不在他母亲葬礼上哭泣的人,都有可能被处以死刑,默尔索也突然明白,其实所有的人都被判了死刑,有人是精神上的死刑
所以当法官、律师、陪审团,以及负责临终关怀的神父,全部都希望默尔索,承认对自己的罪行悔恨不已时,承认对于母亲的死亡悲痛万分时,默尔索却拒绝了,因为他真的没有感觉到, 众人希望默尔索用谎言,来维护他们所坚持的信仰时,希望默尔索像其他罪犯一样,在这种感召之下声泪俱下时,默尔索却说这不是真的。这里又引出了一个关键的问题,在认识到这个世界的荒诞之后,难道我们只能选择,像默尔索一样杀掉肉体,或者像众人一样杀掉精神吗?在小说的结尾部分,还留下了另外一种可能性。默尔索面对即将到来的死刑时,他回顾了自己的一生,在星光的渲染之下,默尔索第一次,向这个世界温柔的冷漠敞开了胸怀。他体验到这个世界和他如此的相像,什么意思呢?
比如说,我们正在参加一个大型的聚会,聚会上的众人,都在有说有笑的聊着,交谈着,你对他们的谈论完全不感兴趣,他们的笑声对你来说完全没有意义,你感觉到自己就像是一个局外人一样,那这个时候,你应该违心的,努力加入他们的谈话,强迫自己跟着他们欢笑?还是选择离开聚会,彻底与这个环境切断联系,成为了真正的局外之人呢?加缪给出的答案是接受荒诞。
你开始观察周围的人群,不以他们的评价为转移,而是以自己的感受为中心,你不再试图融入或脱离,而是接受了这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庄子将这个世界的一切,都分为了有用和无用,没有绝对的虚无,也没有绝对的存在,不管是像曾经的默尔索一样,追求绝对意义上的虚无,否定一切,还是像局内之人一样,追求绝对意义上的存在,肯定一切,都属于是站在了有用的部分,这种有用可以理解为是执念,想要接受荒诞唯有超越执念。
正因为 世界是荒诞的,所有你没有使命,正因为你没有任何使命,所有你才是绝对自由的,是一个真正自由的人,你无需向他人证明,也无需得到他人的认可,你不再否定或肯定一切,而是超越了否定和肯定,能够逍遥的与身边的一切共舞,这里面就存在了一种超越性,用庄子的话来说就是,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遣是非,以与世俗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