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华文头条 > 文化

于丹:同样写农村,【白鹿原】的格局比【平凡的世界】高太多了!

2024-05-22文化

以陈忠实、贾平凹、路遥等文坛巨匠为代表的陕西作家群,凭借其超凡的文学创作才华和实实在在的成就,已然成为中国新时期文学创作中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他们不仅为新时期文学贡献了众多令人瞩目的经典之作,更在文学的版图中,为陕西文学赢得了荣耀与地位。

回溯到20世纪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那是一个市场经济蓬勃发展的年代,喧嚣而充满活力。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远离繁华都市的陕西作家们,以他们独特的视角和笔触,在文学界掀起了一股被赞誉为「陕军东征」的文坛新浪潮。

陈忠实曾深刻指出,陕西作家们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其背后离不开那条积淀深厚的独有文化血脉。这条血脉,如同陕西作家的生命之线,贯穿着他们的身心,引领着他们创作出富有地域特色和深刻内涵的文学作品。同时,陕西评论家李星也敏锐地观察到,陕西作家的众多代表作中,一个显著的共性就是他们能够站在时代的前沿,以高瞻远瞩的视角审视自己作品中的土地、人民和历史。

陕西,这片被称为「东方金字塔」的古老土地,自古以来便是帝王之都,中华文明的重要发源地。这里见证了古代社会的三大历史阶段,孕育了辉煌的秦汉文化与大唐盛世。而近代以来,陕西更是中国革命的火种之地。这些厚重的历史文化积淀,为陕西作家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创作灵感。这种历史文化不仅烙印在陕西的古迹文物之上,更深深植根于陕西人民的生活中。他们对生活的热爱,对文学艺术的追求,都为当地作家提供了丰富的创作土壤。

特别是陈忠实,他对自己的故乡关中平原有着深厚的感情。这种情感在他的作品【白鹿原】中得到了充分的体现。在这部作品中,他以一种强烈的「乡土情结」描绘了关中平原的自然、人文和历史景观。这里早已不仅仅是一片地理意义上的平原,更是关中儿女世代相传的文化源泉。

在【白鹿原】中,陈忠实展现了他对中国农村、农民及民族的深沉情感。他站在人类文明和思想的高度,通过文化反思和艺术审美,深入探索了我们民族的文化精神和文化人格,从而揭示了中华民族坚韧不拔、勇往直前的精神力量。

著名学者于丹就特别喜欢【白鹿原】,她曾在书籍【历史的回访】中写道:同样是写乡村,【白鹿原】的境界层次,超过【平凡的世界】太多。

婚丧是我们每个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两个转折点, 每个人在从出生到死亡的过程 中都需要经过这两个身份与心理的质的转折点。

第一个转折点是婚姻, 婚姻的完成 标志着我们作为一个独立个体意义上的人脱离了对父母的依附关系, 不管是在家庭 还是社会上,我们都在真正意义上从一个「孩子 」蜕变而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 人 」和「成年人」。尤其是在两人组成的新家庭诞生了新的下一代之后,男人和女 人要分别开始承担父亲和母亲的责任, 也同时象征了家族的繁衍与社会传承, 婚姻 因而也标志着男人和女人真正意义上的成熟。

第二个转折点便是死亡, 死亡是指丧失生命、生命终止, 是生存的反面, 这也意味着我们生命和人生的结束, 所有本来 维持我们存在的属性全部丧失, 作为真实存在的我们不可逆转性的永久终止。但我 国从民间至宫廷的社会各个阶层人们都相信人死后灵魂是不灭的, 所以民众通常便 将死亡看做是一个人从我们现实生活的这个阳间世界, 走向另一个人们想象中的被 称为阴间的冥间世界的过程, 因而死亡既是生存与死亡的转换, 同时也是两个世界 的轮回。

而在我国这样一个千年以来都是自给自足、男耕女织的小农社会中, 人是家庭 中最重要的生产力代表, 没有子孙和新丁, 家族的宗姓便无人传承, 而且没有后代 便没有新的劳动力, 田地耕织等维系家庭存续的劳作也无人操持, 那么这个家庭便 会逐渐消亡。【礼记 · 昏义】中记载: 「昏礼者,将合二姓之好,上以事宗庙,而下 以继后世也,故君子重之。 」

陈忠实【白鹿原】中的女性角色的婚姻大多是包办或买卖,这也注定了她们几 乎都成为了婚姻关系中的牺牲品。小说一开始就描述了白嘉轩所娶的前五位妻子都 离奇死亡,这使得白鹿村的村民们纷纷传言他: 「长着一个狗的家伙,长到可以缠 腰一匝,而且尖头上长着一个带毒的倒钩,女人们的肝肺肠肚全被捣碎且注进毒 汁 」。

这种传闻也导致白嘉轩娶妻时在下聘礼的婚俗中,需要付出比一般人高得 多的代价, 因而在他娶自己的第六位妻子时, 他的聘礼之高足使正常人咋舌呆脑, 二十石麦子二十捆棉花或按市价折成银元也可以, 但必须一次交清。

这个数字使嘉轩脊梁发冷,母亲却不动声色地说她已经答应了人家 。 面对如此巨额的高昂彩 礼, 白母再为难和无奈也只能心甘情愿地答应人家,因为在白鹿原上「银货不全不 得娶 」,娶妻时男方向女方送彩礼是不可改变的硬性前提条件。

这种下聘礼或者称 为送彩礼的婚俗, 使得白鹿原上的男性将婚姻更多视为一桩买卖和交易, 娶回来的 媳妇等于是自己花钱买回来的,他交了彩礼这笔钱,就拿到了媳妇这个「物 」,因 此便认为「买来的媳妇是骡马,任我用来任我打」。

「父家 」对于彩礼的过分要求 和「夫家 」对于彩礼的歪曲理解,都是白鹿原上宗法观念与男权思想的伦理规范对 于女性的束缚与绑架, 送彩礼这项婚俗也进而在很大程度上导致了白鹿村中女性地 位更为卑微和低贱。

白嘉轩为了传宗接代的家族使命一连娶了七个老婆, 直到娶了吴仙草才完成了 帮白家延续香火的任务。吴仙草作为一个好媳妇最重要的标准, 不是她所具有的那 些温柔贤惠、勤劳忍让的美好品质, 而是她对白家香火与子嗣延续任务的贡献。

吴 仙草无论是在家庭中的白家还是社会上的白鹿原, 都没有作为一个独立个体的地位 与话语权,作为妻子和母亲的仙草,在白家其实是「静音 」和「消音 」般的隐形存 在, 她存在的所有价值和意义都只是对男权社会对女性要求的满足与实现, 是在她 将自我消融的无限服从与顺从中体现的。

吴仙草是幸福的, 因为她用自己数十年任 劳任怨、恪守妇道的劳苦和忠诚,换来了子女与丈夫的尊重,但同时又是悲惨的, 因为她终其一生都背负着父权和夫权的两座大山, 不曾觉醒与反抗。

无论是在现实 社会还是文学作品中, 吴仙草都是最为典型的中国传统家庭妇女形象的缩影, 她的 身上展现了中国广大劳动妇女的诸多传统美德, 也象征了中国千千万万个和她一样 「无声 」的传统家庭妇女表面幸福、实则悲惨的一生,如仙草一样的无数女性的悲 剧是隐蔽的,不易被察觉的,但却是更为深层和悲哀的。

而死在冬至这个一年中最冷时刻的鹿冷氏, 是被白鹿村毁掉的另一个悲剧女性, 陈忠实甚至没有在书中给她留下一个自己的名字, 结婚之前她是冷医生的长女, 结 婚之后是鹿兆鹏的妻子。

她是鹿家「父母之命、媒约之言 」明媒正娶的媳妇,也是 丈夫鹿兆鹏在被父亲鹿子霖扇了耳光之后,被逼无奈完成婚礼仪式娶进来的妻子。 而作为一个不被接受新思想的丈夫承认的包办婚姻下的牺牲品, 鹿冷氏自新婚之夜 后便守起了活寡, 一直守到了她疯, 守到了她死。

作为妻子,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丈夫抛下自己出走无力改变, 作为女儿和儿媳, 她只能在父亲和鹿父选择为了家族 的名声和面子牺牲她的人生与幸福时被迫承受, 在这桩形同虚设的虚假婚姻中无望 地虚耗着、煎熬着直至发疯。正如她所说, 「我有男人跟没有男人一样守活寡。我没男人我守寡还能挣个贞洁牌,我有男人守活寡倒图个啥? 」

鹿冷氏一生的所有 不幸都源自于她没有选择地、被父亲包办成为一个不被丈夫承认的妻子, 而她在最 终被逼疯后四处诉说自己与公公鹿子霖的私情时, 她的名医父亲也为了两家的颜面 亲手下了一剂重药毒哑了她。此后,「儿媳不再喊叫,不再疯张,不再纺线织布, 连扫院做饭也不干, 三天两天不进一口饭食, 只是爬到水缸前用瓢舀凉水喝, 随后 日渐消瘦,形同一桩骷髅,冬至交九那天夜里死在炕上。 」

鹿冷氏是痛苦的,是 不甘的, 但在白鹿原上的世俗规则里, 忍让救不了她, 疯癫也救不了她, 只有死亡, 才能给她这悲惨的一生做个解脱。鹿冷氏在贞洁、妇道和人性、本能的欲望中矛盾 挣扎, 她既压抑、摒弃着自己的欲望, 又渴望着幸福与满足, 既无法改变自己根深 蒂固地对传统婚俗观念的认同与追寻, 又无法完全压抑自己正常的需求, 最 终成为被封建吃人的传统伦理道德观念统治下的女性牺牲品, 葬送了自己美好的青 春与生命。

田小娥更是陈忠实在【白鹿原】中悲剧女性形象的塑造上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她本出身书香门第之家, 却仍被父母出售给年龄都能做她爷爷的郭举人作小妾, 成 为封建包办婚姻和纳妾婚俗的牺牲品,而「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的封建传统婚姻 观念, 使其在身体和心理上都饱受郭举人与其正房的变态非人的摧残与折磨,,过着猪狗不如的生活。而当田小娥终于在生命的本能 与反抗的驱使下跟随黑娃回到白鹿原时, 黑娃的父亲便直言要和黑娃断绝父子关系, 以威胁其抛弃田小娥, 而作为族长的白嘉轩也不同意他们在祠堂完成婚礼仪式。

黑 娃与田小娥的结合, 被他们看做名不正言不顺, 白鹿原上的男女民众都看不起田小 娥作为小妾不忠不贞的出逃, 认为她对封建伦理道德的反抗是放荡与堕落。而且古 代婚姻礼俗讲究明媒正娶,正如「无媒不成婚 」,如若结婚的两人不经过媒人的介 绍和说媒, 更是不合礼制, 也不会受到认可。

黑娃与小娥的结合被认为是私定终身, 也正因为他们没有媒人, 也没有举行正式的婚礼仪式, 尤其是像田小娥这样被认为 是伤风败俗的女子是注定被人耻笑的, 因而他们两人的结合便是被大家所唾弃与鄙 视的, 不仅不能进宗族的祠堂, 也不能进家门, 只能住在白鹿原东头的一处破窑洞 里。

在白鹿原上, 真心相爱的黑娃和小娥的结合因为不符合既定的婚俗而被众人冷 言冷语的嘲讽和欺压, 而郭举人和小娥的结合只因满足了既定的婚俗, 所以无论如 何反人性与畸形,都被认为是理所当然的。

在受到传统关中儒学思想与宗法伦理道德影响深远的关中农村地区, 婚姻被视为家庭和家族繁衍子嗣与延续香火的手段, 女性则被视为传宗接代的一种工具。

陈 忠实在【白鹿原】中对关中地区婚嫁民俗的描绘,揭露了旧中国封建礼教吃人的一 面, 尤其是对女性在身体和心理上的双重折磨与摧残, 以及对女性人性本能的粗暴 扼杀, 正是这冷漠凶残的封建婚俗观导致了白鹿原上女性的人生悲剧。因此白鹿原 上的婚俗真实地展现了白鹿原上的宗法制文化, 也反映了关中地区深厚的封建伦理 文化对民众生活与婚姻的重大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