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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终点,又是一个起点 殉道者 胡风及其同仁们

2024-02-06文化

1980年之后,胡风同仁们陆续得到平反,他们从「鬼」又变回了人。走出地狱之门,从此获得新生,也面临着更新的选择。转用绿原的一句诗,他们的脚站在——「终点,又是一个起点」。

重新焕发青春的绿原,结集出版了新旧作合集【人之诗】,继之推出【人之诗续编】,随后又唱出更加嘹亮的【另一支歌】;他还作为外国文学出版社总编辑主持出版了大量的世界文学名著,自己也译有【拆散的笔记簿】、【德国的浪漫派】、【邻笛集】、【现代美学析疑】等多部书稿。

绿原复出后的诗,带着更丰富的人生体验,凝聚着更深沉的思想内涵,朴实无华却底蕴厚重,表现出一种大境界;他以一种与社会、与历史、与人性,以及与人类文化相融通的明澈心境,写下静观之中的直觉,写出想象背后的思索,虽较40年代减少了激情与热力,却增添了更圆熟的深邃与通达。

牛汉

其中,【西德拾穗录】成为它们的代表。这10首组诗,写出了诗人的智慧,也写出了诗人的美学。如第5首【科隆,登大教堂】,短短几十行诗,读起来却像一段朝裂驾崩的历史故事,一篇批判活在当代的「中世纪」的檄文,一则歌颂人的尊严的思想随笔,一幅嘲讽人间「上帝」的诙谐幽默的漫画,一个透析人类灵魂自我异化与复归的寓言,然而它最终却只是一首诗。全诗如下——

从远处望

两朵黑色火焰冉冉腾空而起,

朝近处看

是一只大鸟笼用镂空的石头堆成;

里面装着一个上帝,

一个神圣的家族,

和一些无端被折磨的精灵……

讲坛,铁栅,和唱诗班的台阶

刻满了精巧而繁琐的花纹,

处处显得庄严、华美、肃静。

但琴声低沉,

空气凛冽,

光线惨淡而阴森,

窗玻璃五颜六色而化为血红。

这里没有自然,

这里不是人间,

这里让灵魂佝偻,让肉体匍匐,

这里只听得见呵斥和嗫嚅,

只能进行天堂和地狱的对语。

向导先生,让我们逃走吧,

让我们绕开耳堂,离开正殿

沿着螺旋梯上去,登上去

10米,20米——

90米,100米……

登上去,到上面去,到最高层去,

去眺望一下大科隆,去欣赏

它积木似的房屋,甲虫似的汽车,

贝壳似的轮船,风筝似的喷气机;

让我们证实一下,

科隆大教堂也是人造的,

当人攀登到最高最高的哥特式尖顶,

上帝就在他的脚下。

于是大教堂变成了他的玩具之一。

这样的诗,只有在「地狱」中跌打滚爬后走出地狱的人才写得出,因为它所表现的人异化为上帝之奴又复归为人蔑视上帝的过程,正象征着一次地狱之行。这其实也是胡风同仁们命运的真实写照。

绿原的【另一支歌】,则写出了自己「诗的哲学」。它是破译绿原其他诗歌的钥匙,也概括出胡风其他同仁复出后绝大部分新作的共同主题:

另一支歌!

唱另一支歌——

唱人,唱人和人,唱人和人和人

唱他们作为万物之灵的丰碑

唱他们的渺小和伟大

唱他们的敬畏和权威

唱他们的挫折和胜利

唱他们的迷惘和回归

诗人牛汉几十年间与绿原同处一座办公大楼工作,在经历了一段休戚与共的历史命运之后,晚年的他们依然常常结伴同行、并肩战斗。二者一起为校正胡风同仁在人们心目中的「妖魔化」形象,为其重树文学史的地位,合作编辑了20人集【白色花】,编辑了【胡风诗全编】。

当然,与绿原一样,牛汉也没有忘怀自己所衷情的诗。单以那册获得全国新诗奖的【温泉】来说,用他知己的阐释:「牛汉作为一个成熟的诗人,他的诗……那鹰,那虎,那麂子,那蚯蚓,那枯根,那枫树,那铁山⋯⋯尽管在诗中各自具有在自然界与人类相异的存在,却同时又与作者的整个心灵融为一体了——从它们一个个身上,直接而鲜明地反映出那个特殊的时空环境中一个个正直的性格、顽强的生命,一缕缕宁死不屈的英魂和一颗颗百折不挠的进取心;同时却又间接而隐晦地反映出诗人自己饱含着滚烫的泪水,抚按着颤栗的心,在歌颂、在祝福、在哀悼那些被遗弃、被践踏、被砍伐的高贵的生灵们。牛汉的这些新诗可不可以称作一部表现另外一种异化过程的【变形记】呢?不过,这部【变形记】不像卡夫卡的原作那样让人变成了甲虫,而是让那些高贵的生灵们一个个变成了人,这个人也就是作者自己。」(绿原【葱与蜜】)

1988年,胡风获得第三次平反后,牛汉在他所主编的【新文学史料】上,再次刊发了胡风【关于解放以来的文艺实践情况的报告】(即「三十万言书」)三个主要部分,使其再度成为文坛的焦点。

犹为难能可贵的是,在此之前。他把胡风编辑【七月】、【希望】的精神与魄力,化作自己的现实责任,协助丁玲主办了大型文学刊物【中国】,团结了一批青年新锐。后来刊物虽不幸夭折,却展现了鲁迅、胡风式的道德遗风。

文艺理论家王元化,也重新拿起笔,在新时期思想解放运动的洪流中跃马驰骋,写下一篇篇深刻精湛的「思辨随笔」,活跃在学术文化界;他还胸怀大任,相邀一批贤达名流,主编堪称学术思想领域先导的【新启蒙】丛刊。因此,他常被一些有志的文化青年援以为精神上的导师。

绿原

文艺理论家、杂文家耿庸,复出之后勤勤恳恳地工作在出版界,1981年、1983年两度被选为上海市劳动模范,1987年获新闻出版署颁发的「为社会主义出版事业做出了积极贡献」的荣誉称号,还当选为第六届全国政协委员。离休后,他以老骥伏枥的精神执笔耕耘,回顾自己所经历的坎坷风雨,聚焦世象,解剖儒林,笔走龙蛇,撰写【未完的人生大杂文】:从胡风的人生悲剧说到聂绀弩和冯雪峰的人生悲剧,以至萧军引他互为知己的谦逊评价,「因为是小角色,算是走出了悲剧,也许不过是在悲剧里换了些台词」;他深感到,「悲剧的角色纵然死了,他的人生却还活着:或者存活在加以各种解释的一个个演员那里,经历一场场撕碎了或丑剧化了的惨剧,从而更加不幸;或者有幸遇到既能感觉到别人的肉体痛苦更能感觉到别人的精神痛苦的人,为了终结这样的人生悲剧而真实地展开悲剧人物的人生悲剧的历史内容和现实价值。」

作家梅志写出轰动文坛和知识界的【胡风传】;诗人曾卓的诗【悬崖边的树】,在文学界和大批读者中广为流传。

贾植芳、冀汸、何满子、谢韬、胡征、罗洛、林希……几乎所有劫后幸存的「胡风分子」们,都重新拿起了笔。死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依然在战斗。

正当统一观念制约下所形成的伪装丛生、喧嚣浮躁的各种变态性文化思潮滥觞之际,他们在不同的领域,以不同的方式,再一次高举起「五四」开创的现代文明大旗,与现实中寄存的旧意识形态观念一面作刃战冲杀,一面筑堤建坝,筚路蓝缕,或沉着踏实地奋斗跋涉,或高歌猛进,不惜燃尽最后的热,发出最后的光。他们所做的这些,对于已经过去或就要过去的时代,绝非是可有可无的工作;对于未来,也仍然有着可以借鉴的价值。

在殉道的路上,他们珍惜着劫后余生,依旧直面现实、奋然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