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回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话说林黛玉正自情思 萦逗 （萦绕逗弄。） 、 缠绵固结 （牢牢缠住，无法解脱的意思。） 之时，忽有人从背后击了一掌，说道：「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林黛玉倒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菱。林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唬我这么一跳好的。你这会子打哪里来？」香菱嘻嘻地笑道：「我来寻我们的姑娘的，找她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给你的。走罢，回家去坐着。」一面说着，一面拉着黛玉的手回潇湘馆来了。果然凤姐儿送了两小瓶 上用 （犹御用。） 新茶来。林黛玉和香菱坐了。况她们有甚正事谈讲。不过说些这一个绣得好，那一个 刺 （指刺绣。） 得 精 （精细，完美。） ，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 果见 （只见。） 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玉来了，便说道：「你往哪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的安去。还不快换了衣服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 褪 （脱。） 了鞋等 靴子 （鞋的一种，鞋帮高而呈筒状，可至踝骨以上。） 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 水红 （浅红色。） 绫子袄儿，青缎子背心，束着白绉绸 汗巾儿 （系在裤腰并带有装饰性的丝、棉等长形织物。） ，脸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 领子 （即所谓「假领」。清代衣、领分用。） 。宝玉便把脸凑在她脖项上，闻那香油气，不住用手 摩挲 （抚摩。挲：suō。） ，其 白腻 （洁白而光滑。） 不在袭人之下，便 猴 （像猴子一样纠缠或攀缘。） 上身去 涎皮 （厚着脸皮。涎：xián。） 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着，一面 扭股糖 （形容撒娇时身体扭捏的情态。） 似地粘在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 一辈子 （一生一世。） ，也不劝劝，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服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样？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可就难住了。」一边说，一边催他穿了衣服，同鸳鸯往前面来见贾母。
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了，正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出一个人来，「请宝叔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 容长脸 （犹言长方脸。） ， 长挑 （高挑。） 身材，年纪只好十八九岁，生得着实 斯文 （文雅。） 清秀 （秀美而不俗气。） ，倒也十分 面善 （面熟。） ，只是想不起是哪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 后廊上 （与第二十三回的「西廊下」，似指同一地方。） 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道：「是了，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母亲好，这会子什么 勾当 （事情。） 。贾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 出挑 （出众。） 了，倒像我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 害臊 （害羞。） ！人家比你大四五岁呢，就替你作儿子了？」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了？」贾芸道：「十八岁。」
原来这贾芸最 伶俐乖觉 （聪明乖巧。觉：jué。） ，听宝玉这样说，便笑道：「俗语说的，‘ 摇车里的爷爷 ， 拄拐的孙孙 ’（指辈分的高低不取决于人的年龄大小。摇车：摇篮。） 。虽然岁数大， 山高高不过太阳 （比喻地位低下的人，无论怎样攀得高，也总在地位高的人之下。） 。只从我父亲 没 （死。） 了，这几年也无人照管教导。如若宝叔不嫌侄儿蠢笨，认作儿子，就是我的 造化 （福分。） 了。」贾琏笑道：「你听见了？认儿子不是好 开交 （发付，打发。） 的呢。」说着就进去了。宝玉笑道：「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 鬼鬼祟祟 （形容行为不光明正大。） 的。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儿你到书房里来，和你说天话儿，我带你园里玩耍去。」说着 扳 （同「攀」，抓住。） 鞍上马，众小厮围随往贾赦这边来。
见了贾赦，不过是 偶感 （偶然感染。） 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话，次后便唤人来：「带哥儿进去太太屋里坐着。」宝玉退出，来至后面，进入上房。邢夫人见了他来，先倒站了起来请过贾母安，宝玉方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好，又命人倒茶来。一钟茶未吃完，只见那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哪里找 活猴儿 （比喻极顽皮、鬼道的孩子。含讥讽意味。） 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 收拾 （拾掇，整理。） 收拾你，弄得 黑眉乌嘴 （眉毛和嘴脸都布满了黑灰。形容脸上很脏的样子。） 的，哪里像 大家子 （大户人家。） 念书的孩子！」
正说着，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了，请过安，邢夫人便叫他两个椅子上坐了。贾环见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 摩挲抚弄 （都是抚摸的意思。） 他，早已心中不自在了，坐不多时，便和贾兰使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宝玉见他们要走，自己也就起身，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你说话呢。」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你们各人母亲好。你们姑娘、姐姐、妹妹都在这里呢，闹得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贾环等答应着，便出来回家去了。
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邢夫人道：「她们坐了一会子，都往后头不知哪屋里去了。」宝玉道：「大娘方才说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哪里有什么话，不过是叫你等着，同你姊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娘儿两个说话，不觉早又晚饭时节。 调开 （摆开，安排。调：diào。） 桌椅， 罗列 （摆放。） 杯盘，母女、姊妹们吃毕了饭。宝玉去辞贾赦，同姊妹们一同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息。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 偏生 （偏偏。） 你婶子再三求了我，给了贾芹了。她许了我，说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是这样，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子 跟前 （面前。） 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 跟前 （这里指临近事情的时候。） 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它作什么，我哪里有这些工夫说 闲话儿 （题外的话。） 呢。明儿一个 五更 （这里是起早的意思。） ，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趟，须得当日赶回来才好。你先去等着，后日 起更 （俗称五更中的初更时分，约晚上七点左右。） 以后你来 讨信儿 （听消息。） ，来早了我 不得闲 （没有空闲时间。） 。」说着便回后面换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母舅 卜世仁 （谐音「不是人」，贾芸的舅舅，开香料铺，对贾芸非常冷漠和吝啬。） 家来。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来，忽见贾芸进来，彼此见过了，因问他这早晚什么事跑了来。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 帮衬 （帮忙，资助。） 帮衬。我有一件事，用些 冰片 （一种用龙脑香的树胶做成的药。） 麝香 （雄麝腺囊的分泌物，是一种极名贵的香料，可入药。） 使用，好舅舅每样 赊 （shē，买东西延期付款。） 四两给我，八月里按数送了银子来。」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欠一事。前儿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今总未还上。因此我们大家 赔上 （自己拿钱来补偿损失。） ，立了 合同 （各方执以为凭的契约、文书。） ，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赊欠，就要罚他二十两银子的 东道 （这里是请人吃饭的意思。） 。况且如今这个货也 短 （缺少。） ，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 不三不四 （形容不好不坏。） 的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 倒扁儿 （即「倒揣」，这里指无货可卖，须到别家铺子去套购货物来应付门面。） 去。这是一。二则你哪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 胡闹 （胡来，干坏事。） 。你只说舅舅见你 一遭儿 （一回，一次。） 就 派 （指责，数落。） 你一遭儿 不是 （不好。） 。你小人儿家很不知 好歹 （好坏。） ，也到底立个 主见 （主意，主张。） ， 赚 （zhuàn，挣。） 几个钱，弄得 穿是穿吃是吃 （这里是有穿有吃的意思。） 的，我看着也喜欢。」
贾芸笑道：「舅舅说得倒 干净 （这里是轻松、轻快的意思。） 。我父亲 没 （死。） 的时候，我年纪又小， 不知事 （不懂事。） 。后来听见我母亲说，都还 亏 （幸亏。） 舅舅们在我们家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就不知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如今在我手里 花 （指支出上用掉钱。） 了不成？ 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 （俗语，比喻缺少必要条件，再聪明能干的人也办不成事。） ，叫我怎么样呢？还 亏 （幸而。） 是我呢，要是别个， 死皮赖脸 （形容人厚着脸皮，纠缠不休。） 三日两头 （隔一天就发生一次。形容经常、频繁。） 儿来缠着舅舅，要三 升 （计算容量的单位。公制一升等于十合。） 米二升豆子的，舅舅也就没有法呢。」
卜世仁道：「我的儿，舅舅要有，还不是该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 算计儿 （打算，考虑。） 。你 但凡 （假若，要是。） 立得起来 （有所担当的意思。） ，到你 大房 （唐世家大族各支以房划分，用始祖的官名﹑爵名或封地称其房，长次之间并有大房﹑小房﹑第二房﹑第三房等分别。后世家族以大房称长房。） 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 下个气 （放下身段。） ，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 嬉和嬉和 （巴结讨好的意思。） ，也弄个事儿管管。前日我出城去，撞见了你们三房里的老四，骑着大叫驴，带着五辆车，有四五十和尚、道士，往家庙去了。他哪 不亏 （不缺。） 能干的，就有这样的事到他了！」贾芸听他 韶刀 （啰唆，唠叨。） 得不堪，便起身告辞。卜世仁道：「怎么急得这样，吃了饭再去罢。」一句未完，只见他 娘子 （妻子。） 说道：「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 下 （做饭。） 给你吃，这会子还 装胖 （假装阔绰的意思。） 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说：「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娘子便叫女孩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二三十个，明儿就送过来。」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得无影无踪了。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母舅家门，一径回归 旧路 （来路。） ，心下正自烦恼，一边想，一边低头只管走，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 醉汉 （喝醉了的男人。） 身上，把贾芸唬了一跳。听醉汉骂道：「 臊你娘的 （骂人的粗俗话。） ！瞎了眼睛，碰起我来了。」贾芸忙要躲身，早被那醉汉一把抓住，对面一看，不是别人，却是 紧邻 （紧挨着的邻居。） 倪二。原来这倪二是个 泼皮 （流氓，无赖。） ，专放 重利债 （高利贷。） ，在赌博场 吃闲钱 （凭借收取来路不正的钱生活。吃：指依赖某种事物来生活。） ， 专管 （专门。） 打降 （打架。降：gàng。） 吃酒。如今正从欠钱人家索了利钱，吃醉回来，不想被贾芸碰了一头，正 没好气 （不高兴，生气。） ，抡拳就要打。只听那人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听见是熟人的语音，将醉眼睁开看时，见是贾芸，忙把手松了， 趔趄 （liè qie，身体摇晃，脚步不稳。） 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我该死，我该死。这会子往哪里去？」贾芸道：「告诉不得你， 平白 （凭空，无缘无故。） 地又讨了个 没趣儿 （难堪，没有面子。） 。」倪二道：「 不妨 （不要紧，没关系。） 不妨，有什么 不平 （不公平。） 的事，告诉我，替你 出气 （发泄气愤。） 。这 三街六巷 （指附近的街市。） ， 凭 （不管。） 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 街坊 （邻居。） ，管叫他 人离家散 （一家人东离西散，无法在一起安生度日。比喻遇到了灾祸。） ！」
贾芸道：「老二，你且别气，听我告诉你这 原故 （原因。） 。」说着，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 好话 （好听的话。） 来，真真气死我倪二。也罢，你也不用愁烦，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但只一件，你我作了这些年的街坊，我在外头有名 放账 （放债。） ，你却从没有和我 张过口 （向人借贷或有所请求。） 。也不知你厌恶我是个泼皮，怕低了你的身分，也不知是你怕我难缠， 利钱 （利息，在本金基础上增加的钱数。） 重？若说怕利钱重，这银子我是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 文约 （这里指借据。） ，若说怕 低 （降。） 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一面说，一面果然从 搭包 （又作「搭膊」「搭裢」。一种用绸、布制成的有夹层的宽腰带，束在腰间，可裹系钱物。） 里掏出一卷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素日倪二虽然是泼皮 无赖 （刁钻蛮横，不讲道理。） ，却 因人而使 （指按照各人不同的情况采取不同的方法、措施区别对待。） ， 颇颇地 （这里是「很是」的意思。） 有 义侠 （指行侠仗义、扶弱抑强的人。） 之名。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 臊 （难为情。） 了，倒恐 生事 （惹事，制造事端。） 。不如借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也倒罢了。」想毕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 好汉 （这里指尚义任侠的人。） ，我何曾不想着你，和你 张口 （求人帮助。） 。但只是我见你所 相与 （相处，交往。） 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似我们这等无能无力的你倒不理。我若和你张口，你岂肯借给我。今日既蒙 高情 （盛情。） ，我怎敢不领，回家 按例 （按照惯例。） 写了文约过来便是了。」倪二大笑道：「好会说话的人。我却听不上这话。既说‘相与交结’四个字，如何放账给他，使他的利钱！既把银子借与他，图他的利钱，便不是相与交结了。闲话也不必讲。既肯 青目 （以青眼相看，表示对人看重。） ，这是十五两三钱 有零 （用在整数后，表示不足整数的余数。） 的银子，便拿去治买东西。你要写什么文契，趁早把银子还我，让我放给那些有 指望 （希望，盼头。这里指有希望获得利钱。） 的人使去。」贾芸听了，一面接了银子，一面笑道：「我便不写罢了，有何着急的。」倪二笑道：「这不是话。天气黑了，也不让茶让酒，我还到那边有点事情去，你竟请回去。我还求你带个信儿与 舍下 （谦称自己的家。） ，叫她们早些关门睡罢，我不回家去了，倘或有要紧事儿，叫我们女儿明儿一早到 马贩子 （从事马匹买卖的人。） 王短腿家来找我。」一面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偶然碰了这件事，心中也十分 希罕 （困惑，不解。） ，想那倪二倒果然 有些意思 （有趣。） ，只是还怕他一时醉中 慷慨 （大方。） ，到明日加倍地要起来，便怎么处，心内犹豫不决。忽又想道：「不妨，等那件事成了，也可加倍还他。」想毕，一直走到个 钱铺 （兑换银钱的店铺。） 里，将那银子称一称，十五两三钱四分二厘。贾芸见倪二不撒谎，心下越发欢喜，收了银子，来至家门，先到隔壁将倪二的信捎了与他娘子知道，方回家来。见他母亲自在炕上 拈线 （用线陀来纺线。拈：同「捻」，用手指搓揉。） ，见他进来，便问哪去了一日。贾芸恐他母亲生气，便不说起卜世仁的事来，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的，问他母亲吃了饭不曾。他母亲已吃过了，说留的饭在那里。小丫头子拿过来与他吃。
那天已是 掌灯 （点灯。） 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歇息，一宿无话。次日一早起来，洗了脸，便出南门，大香铺里买了冰麝，便往荣国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 笤帚 （tiáo zhou，扫地、除尘用具，用细竹枝或脱粒的高粱穗等扎成。） 在那里扫院子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前笑问：「二婶婶哪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 尺头 （绸缎衣料。） 。」
正说着，只见一群人 簇 （簇拥。） 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 奉承 （讨好，逢迎。） 、 尚 （注重，讲究。） 排场 （铺张奢华的场面。） 的，忙 把手逼着 （两手紧贴身体两侧，以示恭谨敬畏之意。逼：这里是并的意思） ，恭恭敬敬 抢 （赶紧。） 上来请安。凤姐连 正眼 （眼睛直视，表示尊重或重视。） 也不看，仍往前走着，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我们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大好，倒时常记挂着婶子，要来瞧瞧，又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会撒谎，不是我提起她来，你就不说她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打了，就敢在长辈前撒谎。昨儿晚上还提起婶子来，说婶子身子生得单弱，事情又多，亏婶子好大 精神 （活力，精力。） ，竟料理得周周全全，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得不知怎么样呢。」
凤姐听了满脸是笑，不由得便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地你娘儿们在背地里 嚼 （jiáo，唠叨，谈论。） 起我来？」贾芸道：「有个原故，只因我有个朋友，家里有几个钱，现开 香铺 （卖香料的店铺） 。只因他身上 捐 （捐钱得官职。） 着个 通判 （官名。协助知府处理政务的下级官属。） ，前儿选了云南不知哪一处，连家眷一齐去，把这香铺也不在这里开了。便把帐物 攒了一攒 （这里是清理、盘点的意思。攒：cuán，聚拢。） ，该给人的给人，该 贱发 （低价发卖。） 的贱发了，像这 细贵 （精致贵重。） 的货，都分着送与亲朋。他就一共送了我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商量，若要 转卖 （转手卖给别人。） ，不但卖不出原价来，而且谁家拿这些银子买这个作什么，便是很有钱的 大家子 （世家子弟。） ，也不过使个 几分几钱 （这里形容数量很少。） 就 挺折腰 （到头、到顶的意思。） 了，若说送人，也没个人配使这些，倒叫它 一文不值半文 （形容价格很便宜。） 转卖了。因此我就想起婶子来。往年间我还见婶子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 端阳节 （即端午节。相传战国时楚国三闾大夫屈原在农历五月初五投汨罗江，后世为纪念他而有吃粽子及龙舟竞渡等风俗，再加上民间的鬼神信仰，家家户户插蒲艾、喝雄黄酒、挂钟馗像来除瘟辟邪。） 下，不用说这些香料自然是比往常加上十倍去的。因此想来想去，只孝顺婶子一个人才 合式 （合适。） ，方不算 遭塌 （即糟蹋。） 这东西。」一边说，一边将一个 锦匣 （指外表装饰华丽，用来贮存珍贵物品的匣子。） 举起来。
凤姐正是要办端阳的 节礼 （过节时赠送的礼物。） ，采买香料、 药饵 （可供调补的药品。） 的时节，忽见贾芸如此一来，听这 一篇 （一通，一番。） 话，心下又是得意又是欢喜，便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着你这样知好歹， 怪道 （怪不得。） 你叔叔常提你，说你说话儿也 明白 （懂事理。） ，心里有见识。」贾芸听这话 入了港 （交谈投机。） ，便 打进一步 （比喻得寸进尺。） 来，故意问道：「原来叔叔也曾提我的？」凤姐见问，才要告诉他与他管事情的那话，便忙又止住，心下想道：「我如今要告诉他那话，倒叫他看着我 见不得 （这里是没见过的意思。） 东西似的，为得了这点子香，就 混许 （随便许诺。） 他管事了。今儿先别提起这事。」想毕，便把派他监种花木工程的事都隐瞒得一字不提，随口说了两句 淡话 （不相干的话。） ，便往贾母那里去了。贾芸也不好提的，只得回来。
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贾芸吃了饭便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 绮霰斋 （贾宝玉的外书房名。） 书房里来。只见 焙茗 （即茗烟。） 、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 车 （jū，象棋棋子之一。） 」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贾芸进入院内，把脚一跺，说道：「 猴头 （猴子，戏称年幼调皮的下人。） 们淘气，我来了。」众小厮看见贾芸进来，都才散了。贾芸进入房内，便坐在椅子上问：「宝二爷没下来？」焙茗道：「今儿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 哨探 （打探，打听。） 哨探去。」说着，便出去了。
这里贾芸便看字画 古玩 （可供玩赏的古董。） ，有一顿饭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别的小厮，都玩去了。正是烦闷，只听门前 娇声嫩语 （形容声音柔和动听。） 地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看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得倒也 细巧 （苗条。） 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个 信儿 （这里指传递信息的人。） 。」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 信儿 （消息。） ，就说廊上的二爷来了。」
那丫头听说，方知是 本家 （同宗族的。） 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 下死眼 （使劲盯住看。） 把贾芸 钉 （同「盯」，注视。） 了两眼。听那贾芸说道：「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是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家去，有什么话明儿再来。今儿晚上 得空儿 （找机会。） 我 回 （禀报。） 了他。」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他又不下来。难道只是 耍 （戏弄。） 得二爷在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 正经 （正理，合情合理的意思。） 。便是回来有人带信，那都是不中用的。他不过口里应着，他 倒 （倒是。） 给带呢！」贾芸听这丫头说话简便 俏丽 （这里是伶俐的意思。） ，待要问她的名字，因是宝玉房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儿再来。」说着便往外走。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吃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头说：「不吃茶，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家。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才上了车，见贾芸来，便命人唤住，隔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在我的跟前 弄鬼 （搞鬼，暗中使诡计。） 。 怪道 （怪不得。） 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这事，婶子休提，我昨儿正后悔呢。早知这样，我竟 一起头 （一开始。） 求婶子，这会子也早 完 （办成。） 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笑道：「 怪道 （难怪。） 你那里 没成儿 （没指望。成：成算。） ，昨儿又来寻我。」贾芸道：「婶子辜负了我的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若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子。如今婶子既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丢下，少不得求婶子 好歹 （无论如何。） 疼我一点儿。」
凤姐冷笑道：「你们要 拣远路儿走 （比喻有简便的方法不用，却选择复杂的。） ，叫我也 难说 （没办法。） 。早告诉我一声儿，有什么不成的，多大点子事，耽误到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花，我只想不出一个人来，你早来不早完了。」贾芸笑道：「既这样，婶子明儿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年正月里 烟火 （即焰火。） 灯烛 （指灯烛等物资。） 那个 大宗儿 （犹大批，大数目。） 下来，再派你罢。」贾芸道：「好婶子，先把这个派了我罢。果然这个办得好，再派我那个。」凤姐笑道：「你倒会 拉长线儿 （比喻长远考虑、打算。） 。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也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到 午错 （指刚过正午的时候，大约下午一点左右。） 的时候来领银子，后儿就进去种树。」说毕，令人驾起 香车 （指装饰华美的车子。） ，一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霰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了。贾芸便呆呆地坐到 晌午 （中午。） ，打听凤姐回来，便写个 领票 （又叫「领字」，指领银钱的字据。） 来领 对牌 （支取钱物的凭证。） 。至院外，命人通报了，彩明走了出来，单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与了贾芸。贾芸接了，看那批上银数批了二百两，心中喜不自禁， 翻身 （转身。） 走到银库上，交与收牌票的，领了银子。回家告诉母亲，自是母子俱各欢喜。次日一过五鼓，贾芸先找了倪二，将前银按数还他。那倪二见贾芸有了银子，他便按数收回，不在话下。这里贾芸又拿了五十两，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玉，自那日见了贾芸，曾说明日 着 （叫。） 他进来说话儿。如此说了之后，他原是富贵公子的 口角 （嘴边，这里指常挂在嘴边的话。角：jiǎo。） ，哪里还把这个放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这日晚上，从北静王府里回来，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因被薛宝钗 烦 （烦劳。） 了去 打 （编。） 结子 （用丝绳或绦带编结成各种花样，用以系挂珠玉等饰物，下有长穗。） ，秋纹、碧痕两个去 催水 （这里是汲水、提水的意思。） ，檀云又因她母亲的生日接了出去，麝月又现在家中养病，虽还有几个作粗活听唤的丫头， 估 （估摸。） 着叫不着她们，都出去寻伙觅伴地玩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房内。 偏生 （偏偏。） 地宝玉要吃茶，一连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嬷嬷走进来。宝玉见了她们，连忙摇手儿说：「罢，罢，不用你们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
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一面说，一面走上来，早接了碗过去。宝玉倒 唬了一跳 （这里是大吃一惊的意思。） ，问：「你在哪里的？忽然来了，唬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回说：「我在后院子里，才从里间的后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 黑鬒鬒 （形容乌黑浓密。鬒：zhěn，黑发。） 的头发，挽着个（zuǎn，旧时妇女的发髻。） ， 容长脸 （犹言长方脸。） 面， 细巧 （苗条。） 身材，却十分 俏丽 （俊俏。） 干净 （漂亮。） 。
宝玉看了，便笑问道：「你也是我这屋里的人么？」那丫头道：「是的。」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听说，便冷笑了一声道：「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递水，拿东拿西， 眼见 （眼面前。） 的事一点儿不作，哪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不作那眼见的事？」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只是有一句话回二爷：昨儿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叫他今日 早起 （早点起床。） 来，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
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 嘻嘻哈哈 （形容嬉笑欢乐的声音。） 地说笑着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 撩 （掀起。） 着衣裳， 趔趔趄趄 （身体摇晃、脚步不稳的样子。） ， 泼泼撒撒 （形容水从桶中洒出来的样子。） 地。那丫头便忙迎去接。那秋纹、碧痕正 对着 （互相。） 抱怨，「你湿了我的裙子」，那个又说「你 踹 （踩。） 了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房来东瞧西望，并没个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 大不自在 （感到非常不舒服。） 。只得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边房内便找小红，问她方才在屋里说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的？只因我的手帕子不见了，往后头找手帕子去。不想二爷要茶吃，叫姐姐们一个没有，是我进去了，才倒了茶，姐姐们便来了。」
秋纹听了， 兜脸 （对着脸。） 啐了一口，骂道：「 没脸 （不要脸。） 的 下流 （卑鄙无耻。） 东西！ 正经 （正当。） 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 事故 （事情。） ，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 巧宗儿 （指机会难得的好事。） 。 一里一里 （一步一步。） 地，这不上来了。难道我们倒 跟不上 （比不上。） 你了？你也拿镜子照照， 配 （够得上。） 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她们，凡要茶要水、送东送西的事，咱们都别动，只叫她去便是了。」秋纹道：「这么说，不如我们散了，单让她在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 严禁 （这里是严谨避忌的意思。） 些，衣服裙子别 混 （胡乱，随意。） 晒混晾的。那土山上 一溜 （附近一带。） 都拦着 帏幕 （供遮掩隔离用的幕布。） 呢，可别混跑。」秋纹便问：「明儿不知是谁带进匠人来监工？」那婆子道：「说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听了都不知道，只管 混问 （瞎问。） 别的话。那小红听见了，心内却明白，就知是昨儿外书房所见那人了。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都叫她「小红」。原是荣国府中 世代 （累世，代代。） 的 旧仆 （指伺候过几代主子的仆人。） ，她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 时节 （时候。）， 把她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 这一所儿 （这个地方。） 又被宝玉占了。这红玉虽然是个 不谙事 （形容涉世未深。） 的丫头，却因她有三分容貌，心内着实 妄想痴心 （比喻一味地幻想不能实现的事情。） 地往上 攀高 （攀附有权势、有地位的人。） ， 每每 （常常，不止一次。） 地要在宝玉面前 现弄 （犹卖弄，故意表现。） 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 伶牙利爪 （形容能说会道，聪明能干。） 的， 哪里插得下手 （比喻很难找到机会。） 去。不想今儿才有些 消息 （这里是机会的意思。） ，又遭秋纹等一场 恶意 （这里指挖苦嘲讽。） ，心内早 灰 （消沉失望。） 了一半。正闷闷地，忽然听见老嬷嬷说起贾芸来， 不觉 （不禁，不由得。） 心中一动，便闷闷地回至房中，睡在床上暗暗盘算，翻来掉去，正没个 抓寻 （这里指解脱窘境的主意或办法。） 。忽听窗外低低地叫道：「红玉，你的手帕子我拾在这里呢。」红玉听了忙走出来看，不是别人，正是贾芸。红玉不觉地 粉面含羞 （白晳的脸上露出羞涩的表情。） ，问道：「二爷在哪里拾着的？」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她。那红玉急回身一跑，却被门槛绊倒。要知端的，下回分解。
注者 | 潘建华：中国红楼梦学会会员，江苏省镇江中学高级教师，镇江市学科带头人。致力于【红楼梦】与高考、【红楼梦】与中学生阅读、【红楼梦】与中学语文教学等问题的思考与探索，先后在【红楼梦学刊】【古代小说网】【语文报】【红楼文苑】【京江晚报】等公众号及报刊上发表文章三十余篇。
编辑 | 落笔升蝶：资深痴红品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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