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修千年,我终成剑道魁首。
我坚决拒绝家族为我定下的姻缘,不弃糟糠,决定在开山立派前夕大婚。
但我万万没想到。
大婚当日,夫君竟杀妻证道,剜我金丹赠与一柔弱女子。
而我却跌落凡尘,任他污蔑,被世人耻笑。
一朝重生成连柴都劈不动的奴仆,卖不完自己劈的丑柴,便要被摊主鞭笞。
一个穿着轻薄青衫的瞎子忽然出现在了摊前。
他似是有些疑惑,静静地站了一会,然后温和地说。
「柴,我买了。」
「劈柴的,我也要。」
1.
这瞎子把话说出来的时候,饶是我都有些震惊。
这乡野里做生意的世道,是可以买商品还要工人的?
下一秒,我的猜测就被打破。
——因为摊主也很意外。
他殷勤地挤过去,喘着粗气问:「这两样你能出多少钱?」
我半蜷缩在破旧的木笼子里,盯着那道清秀的身影。
看他面色淡淡地比了个数。
结果摊主立马变脸,两手一挥让他滚。
我抬眼望着那瞎子超脱尘俗的模样。他身量颀长,身遭就像是蒙了一层盈光,压根不像是平民家能养出来的公子。
我暗自咬牙,心里浮现出一丝不该有的希冀,死死盯着他。
半晌,他终于出声:「一两银子。」
摊主不满足,摇头回:「不够。」
过了会,他继续说:「一锭金子。」
白绫覆着他的眉眼,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我想,如果他不是个盲人,此刻也该翻白眼了。
但摊主只愣了秒,犹疑地看了眼半死不活的我,试探地又说:「还是不够。」
空气突然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我一口气提到了胸口,这会儿只想放下剑道天才的包袱大骂他。
我特么哪有这么值钱?!
果不其然,那脾气好的瞎子也忍不了了,面色不变地转身就走。
他步伐很慢,衣角摇曳如谪仙,而这钱多心善的仙子马上就要消失在集市尽头了。
随着最后一点身影消失,那呆住的摊主终于缓过神来。
用全场能听见的音量大吼一声「贵客!」,然后用肥胖身形能跑出的最快速度追向瞎子。
「卖!卖!我卖啊!你要什么我都卖!」
「她还有些远方亲戚也在我家做事,你要不要一起买啊?!」
我嘴角抽搐。
2.
那男人最后被连拖带拽地拉回了摊位。
他整理好眼前的白绫,把钱递给胖摊主,然后弯腰背上一筐子柴,牵着我腰间的麻绳准备离开。
我趔趄地跟着他,突然有些好奇:「你为什么要买我的丑柴?它们大小不均,烧起来也费劲。」
他有些讶异,转头回我:「…你劈的柴很丑?」
我下意识问:「你不知道?」
结果他愣怔了一瞬,轻轻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只能愧疚地把其余反问的话吞了进去。
真多余问这句话。
过了会,我又问:「那你为什么连我一起买。」
眼前的人撑着一根路边摸来的树枝,语气幽幽:「我看不见,缺人劈柴。」
……
我的沉默震耳欲聋。
瞎子感受到我的哑口无言,以为我有什么难言之隐,声音清浅:「你不愿跟我走吗?」
我不愿意留在摊主那,当然也不想跟他走。
我还有事情要做,我要报仇。
漆辞那贱男人捅我心脏,生剖我金丹。他粉碎了我的宝剑「语灵」,踏着我的血肉坐上了剑主的高座。
我誓必要把他碎尸万段!
可我如今连把砍柴的斧头都拎得费劲,连剑庄的阶梯我都踩不上,更何况是手刃仇人。
不跟他走又能怎么样呢?跟他总比跟那会抽人的死东西好。
「我愿意的。」我轻声回。
他扯了扯我腰间的麻绳,自顾自地说:「你既是跟了我,我们就是平等的。虽然我家条件不是很好,但我不会苛待你。」
这话说得有些不清不楚,但我没有多纠结,我只是有些疑惑。
能随便掏出一锭金子的人,怎么可能家庭条件不好?
这瞎子还怪谦虚的。
没想到下一秒,瞎子就印证了他的诚实。
话语间我们走到了一座宅子里,看起来还算气派,里头却空空如也。
啊?
我不可置信地探头,抓着瞎子的袖子,连声问:「东西呢?」
「卖钱了。」
我看着他扁扁的钱囊,呆滞地问:「那你的钱呢?」
瞎子站定,歪了歪头,低声说:「买你了。」
他脸庞白皙,唇色很淡,嘴角总是噙着一抹笑意。
衣衫被我激动地拽得松松垮垮,露出了一根极为秀气的锁骨。
我望着他一下子哑声了。
「把柴给我背吧。」我呆呆地说,企图缓解一丝重金下的罪恶感。
结果他摇摇头,举起手轻闻衣袖,笑着说。
「都说了,我们是平等的。何况,你还是个病患。」
我这才反应过来。
原主身上是有伤的,只是我早就对这种足以让人龇牙咧嘴的疼痛感到麻木了。
我恍然地盯着他衣袖上的一抹血渍,有些无措地低眉看向正渗血的手。
突然,他打断我的思绪,带着一丝难以琢磨的得意。
「还好,我是个神医。」
3.
谢无言?
这名字可真好听。无言,无言。
我好奇地问:「你为什么叫无言?」
他仰头深思了一会,回我:「记不得了,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大概是有人觉得我幼时话少。」
我瞥他一眼。
这人身形极其淡薄,孱弱的模样也不像是修道之人,明明看起来很年轻,所以扯不上很久二字。
或许只是他忘性大。
至于他说的无人不识,我只当是个吹牛的屁话。
刚刚还被人嫌弃呢,这会儿就开始说自己知名了。
我打量宅子,发现还剩了点东西。而这些黄花梨,我一眼便能看出极其昂贵。
我突然反应过来,质疑:「谢无言,你就卖了这么点钱?」
「嗯,」谢无言慢条斯理地拂去身上的灰尘,继续说,「最近有个算命师父跟我说,我命里有劫难,需散尽家财以解难。」
我沉默两秒,脑子变得清明起来。
「你把这些桌子床塌卖给谁了?」
他回忆说:「隔壁村的张老头,他说这些木头也不值几个钱,但是可以卖给他当柴烧。」
「……」我觉得我现在冷静得可怕,继续问:「那个算命师父有什么特征吗?」
谢无言费劲地拍了拍脑袋。
「声音苍老,身上还有股淡淡的柴火味。」
呵呵。
这瞎子还真是个神奇人物。
他小心翼翼地放下柴,问我:「不说这些了,那你呢,你有名字吗?」
我被问得一愣,心忽然一紧。
我啊,我当然有名字了。
我是沈非晚。
是闻名天下的风刀家族里最叛逆的女儿,不愿练长刀,从小痴迷剑道。
我早早脱离家族,在险恶的江湖摸爬滚打,决定要摸索出自己的路来。
和漆辞相识于微末,一路扶持信任直到成为剑道第一,打遍天下剑修无敌手。
那时的我无限风光。
再后来,连鲜红的婚服也遮不住我的血。
我就那样狼狈地倒在地上,看着我的「夫君」把我腹中的金丹送给别的女子。
我喉咙干涩,无限复杂的情感涌上心头,宛如掀开一本书。
我对不起我的名字。
我说:「我叫沈非晚。」
他垂眸,半晌回我:「好熟悉的名字,我好像在民间的话本里听过。」
我挑眉,手有些抖,忍住情绪问:「好巧啊,那本子里说她什么了?」
谢无言缓缓替我包扎好手,找了些草药揉碎涂在我身上。
他漫不经心地说。
「大概是说沈非晚这个剑修虚伪善妒,剑道天赋也是用尽诡法从漆辞剑主那里偷来的。诸如此类的传闻八卦太多,我也记不清了。」
下一秒,我气晕倒了。
不知道是不是晕倒前的幻觉。
我看到谢无言在慌张地到处摸我找我,然后抱起了我。
4.
怎么可能呢?
谢无言这样孱弱的男人,想必是费力将我从地上拖过去的,怎么可能抱得起我。
月明星稀,我虚弱地躺在唯一一张床上,呆滞地看着窗外。
我要报仇。
我一定要报仇!
哪怕再一次粉身碎骨,沈非晚哪怕爬也要爬到剑庄。
我要杀了这个畜生。
可是到底为什么会这样?我搞不明白。
当年江湖动荡,我刚从家里出来,徒有剑道天赋修为平平。
我没钱,只能和流民一起抢赈灾粥喝。
我就是那时候认识漆辞的。他自己也吃不饱,可是为了让我能喝到粥,挡在我身前被痞子们拳打脚踢。
后来只要是我想要的剑道秘籍,他私下里会绞尽脑汁地帮我打听,几乎将我捧在手心上。
我实在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装得这么好。
我恨他。恨之入骨。
门哐当一声响,谢无言慢条斯理地走了进来。
他端着一碗药,一幅清冷模样,对着墙壁勾起唇角:「沈非晚,喝药了。」
「你看错方向了。」我无奈地提醒。
我费力地接过药,与他坦诚相待:「谢无言,我过段时间是要离开的。你的钱,我对不住了。」
他蓦然一愣。
眨眼间不知道这瞎子从哪里掏来了一把桃木梳子,他骨节分明的手伸到我脸上摸索了一番,然后一点点打理我的头发。
冰凉的触感让我竟然一动也不敢动。
他的手指穿插在我的发丝里,给我梳好,碎碎念:「想着你头发应该睡乱了。」
「你可以走,但是走之前得把我的柴房填满。我的这一锭金子,不能就这么轻易没了。」
我是个讲情义的人。
也正是因为爱与义,我愿与漆辞白头偕老,结果却落得如此下场。
我很感谢谢无言。
但上一世的经历让我很难再与任何一个人有牵连,待我报完恩兑现了承诺,我就会离开。
我小声说:「好,我答应你。」
5.
我没想到,自这句话结束后,这宅子里竟然莫名其妙忙了起来。
先是「神医」二字奏效了。
出乎意料的是,谢无言没有骗我,他真是个小有名气的大夫。
我每天顾不及砍柴,光是接待来求药方的村民就要花很久时间。
一段时日过去,连我身上都带了浓浓的药香。
对,是奇异的香气。
按理来说,明明草药煎出来很苦,谢无言的方子里更是添了几味臭药。
但是很奇怪,从他那小破炉子里熬出来的药偏生香得很,闻久了感觉我的身子也变得舒畅了很多。
这天,栾花村来了个老爷爷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找谢无言。
他扔下拐杖,「扑通」一下跪倒在宅子门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磕头大喊。
「神医啊,求您救我孙女一命!」
「孩子自小无父无母,命苦得很,求您心软救救她!」
我只冷淡地瞥了他一眼,双手合力握紧手中的斧头,咬牙劈下,柴却只留了个缺口。
他白发苍苍,哭得我脑子嗡嗡,手开始有些发抖。
我无措地转头找谢无言,发现他就不出声地坐在石阶上,清隽的脸正对着我,温柔地笑。
风吹起他青色的衣角,玉簪定住的发须也有些飘扬。
我愣了秒,一瞬间仿佛穿过了轻薄的白绫与他的双眼对视,我想他的眼睛应该很漂亮。
我倏然松开斧头,对着老爷爷说:「老人家莫哭了,我们去栾花村走一趟!」
路途实在遥远,我们三个竟数不出一个康健之人。
我看着佝偻着背、步履蹒跚的老人家,又看了眼身姿单薄的瞎子谢无言,最后低头看着满身旧伤的自己,沉沉叹了口气。
等我们赶到的时候,那丫头已经不省人事了。
她看起来只有十三四岁,双眼紧闭地蜷缩在栾树下的摇椅上。
「唉——」
「唉——」
她虽然昏迷了,嘴里却一直无意识地发出痛苦的哀鸣。
我面色一下凝重起来,上一世的历练告诉我这不是一般的病。
「老人家,她这样多久了?」我问。
那老爷爷眼含热泪,颤巍巍地抚摸小姑娘的额头,回我:「从幼时便有这病了,只是以前没这般痛苦,郎中给的药也能治。」
「那你们家族曾有过先例吗?」我又问。
老人家摇摇头,低声说:「她是我在湖边捡回来的孩子,我不知她家世。自能言语起,她总哭着说身上各处都疼,甚至能疼到昏厥,可身上却没有任何伤痕。」
我突然愣住了。
我转头问谢无言:「能治吗?」
谢无言纤细的手缓缓捏住她的手,半晌,他轻声说:「能治,她是臆病,出幻觉了。」
「她并非是躯体受了伤,而是魂魄很疼,就像是遭遇过什么重创,让她像浑身被粉碎了一般。」
我和老人家齐齐浮现了奇怪的表情。
「我也不知为何会这样,总之,我先想法给她配个新方子吧。」
老人家闻言将小姑娘背去了屋内。
而谢无言踱步至一旁坐着,不知从哪里拿出一本破烂的书籍,小心翼翼地用手摸字。
那我呢?我站在布满青藓的台阶上,望着漫山遍野的栾树出了神。
绯色的栾果结得异常茂盛,让我想起了家。
那时,兄嫂凛冽的刀风常常引得花瓣满天飘零。而年幼的我便坐在树下,冥想剑道。
这样美好的回忆让我莞尔一笑。
谢无言注意到了我,抬头问:「你在笑什么?」
「在笑这良景。」我双手抱臂,轻笑,「【山海经·大荒南经】曾言,有云雨之山,有木名曰栾,黄本、赤枝、青叶,群帝焉取药。」
「我的…我以前的家就在云雨山上,一到夏日,金色的栾花便开得漫山遍野,初秋时,粉色的栾果开得比花还美。也许是地方差异,这里的栾树竟然初夏便结果了。」
谢无言沉思片刻,语出惊人:「你是想家人了吗?我可以把剩下那张床也卖了,把他们也买回来。省省也能过。」
「……」
我嘴角抽了抽。
那日和父母吵得天翻地覆的回忆涌上心头,我有些失落地转身:「不了,他们不想见我。」
我离开得狼狈,未曾听见院落一角的谢无言说的话。
他朝着树的方向半天未动,一阵风忽然卷携着一朵小栾果落在了他的手上。
谢无言神色自若地闻了闻,失笑。
「原来这是秋天才开的栾果…真笨。」
6.
方圆百里的天沉得如怨海的水,厚重的云不断翻涌,暗紫色的闪电疯狂霹雳。
万魂幡斜立在剑庄辉煌的修炼大殿上,旗帜呼啸着。
我侧躺在地上,胸口插着把被禁法炼制的匕首,呼吸急促地看着穿着艳红婚服的男人朝我走来。
血液顺着我的臂膀猛流,顺着阵法的纹路流淌。
我想说话,却狼狈地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漆辞,漆辞,我是沈非晚啊,你到底怎么了?
男人站定在我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冷峻的眉眼诉说着他的无情。
「袅袅病了,你的金丹她要用。」
他双手缓缓凝聚法力,那模样让混迹江湖这么久的我第一次如此害怕。
那背叛带来的恨意席卷而来,我激动得不行,喉咙不断涌血。
下一秒,剧烈的疼痛淹没我。
我从床塌上猛地坐起,不停喘着粗气,吓了旁边的谢无言一跳。
他拿着一根细针,呆在边上不敢动。
我满头大喊,沉默地坐了一会,问他:「你在做什么?」
他撇过头,不自在地回我:「我研究了很久的药方,发现有一个必需的引子是血。我怕你不同意,打算趁你睡着悄悄扎你一下。」
我几乎要气笑了,问:「怎么不用你自己的血?」
谢无言义正严辞地发誓:「我贫血。」
我扯了扯嘴角,服气地伸出手让他扎了手指。
忽然,他攥着一团帕子擦了擦我的额头。
「沈非晚,做噩梦了吗?」
我怅然地「嗯」了声,呢喃:「很疼。」
谢无言伸出手,像哄小孩般拍了拍我的背:「不怕不怕。」
「没有人会伤害你了。」
我愣怔地看着他,他的嘴角紧绷着,似乎十分严肃。
结果下一秒,谢无言就笑出声,不知道又从哪里掏出本秘籍。
「我刚刚拍背的时候感受到了你的经络滞塞,神医我啊送你一本书,你明日起就按照书上所说锻炼体魄。」
这瞎子。
真有意思。
7.
我跟谢无言在栾花村住了一个半月有余。
我每日早晚都要被他逼着在院子里练这野书,身体竟然不知不觉间好了很多。
而那个小姑娘也在每天三服药的喂养下,慢慢好了过来。
她清醒的那天,看着我发了很久呆。
她总给我一种莫名的熟悉感,我却不知道这感觉从何而来。于是,我原谅了谢无言扎我手指取血的事情。
那日下着大雨,她勾住我的手指,悄声介绍自己:「我叫语…」
雨声模糊了她的声音,我也不好意思再问。
这些日子我为了加快我的离开进程,耍无赖地在老人家里劈起了柴,届时让谢无言自己背回去。
虽然有些慢,但比以前轻松了很多,我已经可以像普通村民一样挥斧自如了。
而小丫头在苏醒后格外活泼,很亲近谢无言,但不知为何更亲近我。
这日我正劈着柴,她笑得很甜,凑近我说要帮忙。
她这身板比我还瘦小,我怕伤了她,没答应。
但她格外坚持,一把握住了我的手,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和她合力劈了下去。
结果这一下不得了,那斧子带着极其凛冽的风划了过去,威力极大,「嘭」地一声竟然把这半边院子都给砍成了碎石。
巨大的震声响起,谢无言从药壶子里抬起头,茫然地问:「地…地龙翻身了?」
老人家听见动静跑出来,灰尘散尽,他看着残迹瞠目结舌。
我震惊得倒退两步。
就在刚刚,一股极其熟悉的感觉流过了我的脉络。虽然极短,但那瞬间我不会认错,那是我上一世握剑的感觉。
巨大的惊喜涌上心头,我什么都听不见了,心跳声如雷,几乎踉跄着往后一倒。
一双手忽然稳稳撑住了我。
谢无言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我身边,清冷的声音响起:「沈非晚,你去静静吧。」
我像是得了赦令,连滚带爬跑去了后院。
小姑娘双手垂着,无措地问:「无言叔叔,我做错什么了吗?」
谢无言若有所思地摇摇头。
「没有,你做得很好。」
8.
后院的角落里,我坐着打量手里的两件物什。
一件晶莹剔透,是个透明温润的球。
一件暗红小巧,是个能感受到律动的玉。
这个球是小姑娘前几日非要送给我的,她爷爷说那是将她从湖边抱回家时襁褓里便有的东西。
而这个玉,是谢无言不甘落后也要送给我的,状似玄鸟,栩栩如生。
我缓缓站起来,捡起了一根树枝,走到空地上。
我闭着眼,回忆起前世提剑的感觉,学着千年前刚练剑的招式开始挥舞树枝。
随着我左右的舞动,一股强烈的暖流从我的心脏弥漫开来。
我这才恍然意识到,我这副身体的根基不知不觉间被修复好了,已然能感知到许多凡人看不见的东西。
狂风卷着无数栾果下坠,我慢慢睁开眼。
视线的正前方,谢无言衣衫飘扬,他双手抱臂,嘴角带着极其宠溺的笑倚靠在柱子上。
他绝不是普通人。
我眨了眨眼,笃定地说:「你认识我。」
谢无言半天没说话。
他望着我的方向,最终撇撇嘴承认:「剑道魁首,无人不知。」
我强装镇定,反问:「你如何知道是我?按理我早已死在了百年前。」
谢无言耸耸肩,坦诚地说:「世人皆以为你天生剑修圣体是那躯干的天赋,只有我知道,你对剑的痴迷源于你的神识,它才是天赋来源。」
「沈非晚,你在剑道上太强了。强到即便是魂魄脱离了原有的身体,拿着不是剑的武器,也能留下专属你的剑意痕迹。」
「那日的集市里,我闻到了它的味道。」他有些自豪。
一些不美好的过往涌入脑海,曾经也是这般狼狈这般落魄的时候,漆辞从天而降。
我双手发颤,变得咄咄逼人起来:「你为何要找我?为何要帮我?你到底是谁?!」
「话本子里都说我是个鸠占鹊巢的恶人,言我善妒虚伪,你不怕我把你的天赋也夺走吗?!」
我大声质问着谢无言。
他忽然收敛了笑,沉默了很久,细长的手指缓缓摘下了眼上蒙着的白缎。
一双微微闭合的桃花眼映入我的眼帘。
他的眼角,有一颗极为艳丽的红泪痣,如同小锤猛地击打了我的心。
面前这个男人突然变得有些妖冶。
他没有责怪我的不知好歹,而是有些心疼地说:「阿虞,你不要害怕。」
「我是谢岐。从小被你嫌弃话少的谢岐。」
9.
我叫沈虞,字非晚。
自我拿剑,我便隐去了本名,用沈非晚这三个字混迹江湖。
而他竟然知道我的真名。
我属实是个坏女人,被骂忘性大的人应该是我。
我盯着这张脸,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想起谢岐是谁。
谢岐是我为与漆辞大婚向家族坚决拒掉的姻缘,是我抛弃的人。
他是谢家的独子,是玄域里身份最尊贵的玄鸟。
我嘴唇微颤。
谢岐淡淡一笑,自嘲:「千年前,沈谢两家长辈感情甚笃,为你我定下娃娃亲。你也许忘了,我十六岁时玄鸟一族出了叛徒,遭遇重创,自此没落。奸人追杀不断,世人避之不及。唯有风刀家族重情重义,予我庇护。」
「那时我颓丧不已,十二岁的你宛如公主殿下般出现在我面前,扔给我一把沈家的极火长刀,撒谎安慰我,说如若我不再颓靡,重新站起来成为天之骄子,你会信守承诺嫁给我。」
「自那时起,我主动离开沈家寻求历练,势必要强大到斩尽仇敌。再后来,我略有所成回到沈家才知道,你早已离开。但我很开心,阿虞在追求自己喜欢的东西。」
我浑身发抖,呆呆地问:「…你后来找过我吗?你知道漆辞的存在吗?」
谢岐挑眉,诚实地说:「暗中找过,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你真正喜欢一个人的样子,也意识到了你当初那番话只不过是谎言。但我没有生气,因为阿虞开心。我喜欢看你开心的样子,所以乐灵秘境里,我放弃了那本乐祖秘籍,留给了漆辞。」
我沉默了。难怪,难怪。
难怪上一世漆辞偶然提起过,竟有黑衣男子舍弃了最终的宝物而选择了其他东西。
「后来,你欲与他大婚,我彻夜买醉错过了救你。再后来我才意识到你出事了,悔恨莫及。谢岐,字无言;沈虞,字非晚。也许,我们一开始就是天作之合。你本该是我的妻。」
我死咬着下唇,努力抑制情绪。
谢岐慢条斯理地摆弄好衣袖,手里握着的白绫闪着细碎的光。
阳光下,他分外妖艳。
我不自禁地被吸引去了心神,听见他温和的声音响起:「万幸,沈非晚,这一世你心悦我。」
我心头被猛地一击,下意识反驳。
」不,我没有。」我否认。
结果谢岐轻笑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他的左胸膛。
「阿虞,我是瞎子,我的听觉比任何人都要敏感,」他唇角勾起,像是抓住了我的小辫子,有些得意,「我能听见你的心跳。」
「从木笼子里希冀我出钱买你,再到后来,你一靠近我,心跳便格外快,就像是要跳出来了一般。它比你诚实。」谢岐骄傲地说着。
可下一秒,他的表情便慌张起来。
——我泪流满面,心像是碎了一般。
10.
我哭得无法自拔。
我语无伦次地问:「谢岐,你的眼睛呢,你的眼睛呢?」
他抿了抿唇,不知道怎么跟我解释。
我哭喊着说:「谢岐,我的修为已经被你的灵药养好了大半,我刚刚感受到了,我感受到了!」
栾花村的这个小姑娘,不是别人,是我曾经的剑灵——语灵。
这会儿我才意识到,为何我第一次见她,这凡人之躯会觉得熟悉。也意识到,为何谢岐要用我的血入药,因为语灵只认我一个主人。
当年我被漆辞杀妻证道,我的语灵剑因为宁死不屈,被他粉碎。
因为太疼了,所以自被谢岐召回重塑起,她一直陷入在那个瞬间里,直到尝到我的血,她才敢踏出梦境回来。
语灵愿为我死,也愿为我生。
可是被万魂幡粉碎的器灵怎么可能能轻易被召回凝聚呢?除非用比它更厉害的法器。
比如——玄鸟的眼睛。
那个在襁褓里就陪着语灵的琉璃珠,是谢岐的眼睛。
我霎时间就崩溃了。
「为什么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的,我是个坏人。」我一把擦掉眼泪。
谢岐不在意地把玩着簪子,轻声说:「我爱你,也爱屋及乌。你用惯了语灵,它是把好剑,值得我费力。」
「我知道漆辞给你留下了很大的阴影,但是你不要怕我。」他微妙了顿了下,眼角弯弯,指了指我脖子上挂着的那个玄鸟红玉,「我的心在你手里,只有你能摔碎它。如若我谢无言伤害了你,你便杀了我。」
「还有,沈虞,从不是只有我在爱你。你不觉得那个小姑娘长得很眼熟吗?」
他卖了个关子,直到语灵俏皮地出现在我眼前,我才猛然意识到,她的眉眼像极了我的兄嫂。
「自你死后,风刀家族便疯了一样针对剑庄,但漆辞不知道缘由,只当曾经某刻和云雨山结下了深仇。剑灵重塑后需要载体才能存活,那日我正苦愁,你的阿嫂抱着个小女孩出现在了我面前。」
语灵的魂是我的剑灵,语灵的躯体竟是我的小侄女。她被养在村庄的这些年,便是为了等待我的归来。
她腼腆一笑,抱住了我:「值得的,这一切都是值得的。语灵愿做姑姑最锋利的剑,愿掀起成就姑姑一世英名的东风。」
谢岐朝我也点了点头。
值得的。
他们都在跟我说,我是值得的。
即便我是破碎的,他们也会想法子把我拼起来。
我倏尔想起当年离开家,兄长坐在山脚下等我,他望着叛逆的我沉声叹了口气,把语灵剑递给我。
「哥哥不收藏剑,这是唯一一把能拿得出手的。」
「小妞,既然练刀不开心,那就走吧,去剑道上闯出你的名声来!」
11.
剑修,修无情道者,实为修大爱。不爱一人,却爱世人;有情有义者,实为修小爱。不爱世人,但爱某人。
剑道,也不在形,在其意。
谢岐说得对,我的天赋实则源于我的魂魄。当一丝丝心结被解开,我身上的气势开始陡然变化,实力疯狂攀升,甚至突破了上一世的瓶颈。
周遭的空间受我影响开始猛然波动,我的气息顺着空间缝隙向外弥漫。
谢岐忽然「咦」了声,眯了眯眼睛,嗤笑:「似乎有人在找你。」
我淡然地点点头,转头说:「把灵界撤了吧。」
闻言谢岐挥了挥袖子,这满山遍野的栾花开始消散,徒留光秃秃的村庄和一脸茫然的老人家。
隔界消散的那一瞬间,遥远的剑庄方向立马迸发出光柱,数不清的小光柱如同利箭朝我们这穿云而来。
谢岐脚步轻点,傲然站于空中,一声尖锐清脆的玄鸟鸣叫响彻云霄。
一个个强者踏空而来,不可置信地看着我。
忽然一个人嘲笑说:「剑主有令,杀了这个女人。一个瘦弱的瞎子而已,诸位不必害怕!」
谢岐勾了勾嘴角,将我送他的刀抛至空中,手指轻点将它散成无数把刀,与他身后那只若影若现的玄鸟一样,带着极强的杀意。
下一瞬,他身后的玄鸟猛然睁开眼睛,带着来自地狱的烈火,灼烧着。
「玄域谢岐,请诸位赴死。」他淡淡说道。
我的脑海里响起了他的声音:「沈非晚,我在这没人能拦你。去吧,去亲自讨回你的公道。」
我握了握拳,感激地瞥他一眼,转头对着语灵说。
「语灵,陪姑姑走一趟。」
「去把你的前姑父杀了!」
12.
语灵化成了剑。
我带着她,以最快的速度穿云而去,以任何人都反应不过来的速度踩碎一截截空间,猛地落在了剑庄的大殿上。
地板被踏裂,数千剑修弟子带着敌意看着我。
「何人擅闯剑庄?」
我拎着剑,一步步朝石阶上走去。
「我?我叫沈非晚。」
众人哗然,大惊失色地互相低语,为首的人撑着胆子怒骂我:「你竟然没死?你竟然还敢来!漆辞剑主便是因为你才晚了千年成为剑道天才!」
我站定脚步,勾起唇角,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我的修为高他一大截,将他看得双腿发抖。
「天才?天才只不过是成为我手下败将的门槛。」
「我今天便教教你们,什么才是,剑、道、第、一。」
数千只剑立马举起,摆出了阵法,数不清的剑凌空而起齐齐对着我,造成了巨大的浪波。
而我的语灵剑应声飞起,与其对垒,仅仅一剑便破千剑。
我一步步向前走,数千名弟子和剑便一步步被逼得后退。
「够了!」大堂内响起那道熟悉的男声。
就是这声音,对我说甜言蜜语;便是这声音,对我冷酷无情。
我笑了,谁跟你够了?
我举起手,低声:「风。」
霎那间,万物为我所用,飓风携卷着剑意肆虐,数不清的人被刮得破了相。
「火。」
顺着语灵的剑体,炙热的火焰猛地烧向阵法,将对面烧得苦不堪言。
「雷…」
天上的云开始猛烈翻涌,如同那日漆辞杀我般,我也在这样的风景下来杀他了。
「电!」随着我最后一丝命令,语灵猛然穿破了阵法。
我握着它飞进了大堂,万千紫电闪烁裹着语灵剑刺向了穿着藕荷色衣裙的女子。
尖锐的刀尖即将刺穿她的鼻骨,千钧一发之际,我转变方向狠狠捅入了漆辞的身体。
他尖叫一声,栽倒在地上。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胸口的血液狂流,轻蔑一笑:「我的天赋,你用得来吗?」
「漆辞,你实为懦弱虚伪。」
「在我死前竟只敢甩锅给女人,所谓的深情背后尽是城府诡计。如果我没死成,你是觉得我只会杀了你的袅袅而不是你吗?!」
我看着他狼狈吐血的模样,转头盯着一旁柔弱的女子,突然笑了一下:「是不是很奇怪,这百年来含着我的金丹却丝毫没用,身体愈来愈差?因为它根本治不了病,也给你带不来修为。它之所以成为有用的金丹,不是因为它是金丹,是因为我,是我让它有了无上功力。」
「抢了我的东西,还想让它服务于你们,做什么春秋大梦?」
她脸色白得可怕,身上带了股病态的美感,双肩半露,柔弱无骨地看着我。
「你不好奇我们什么时候勾搭上的吗?」她目含挑衅。
我冷笑一声:「我不好奇啊,反正你们要死了。」
「……」
13.
「噢,对了。」我反应过来,对着椅子上的女人说。
「百年前他杀我之时封了我的喉,所以有些话我没能说出口。」
「我当时绝望到甚至想告诉漆辞,如若他就此收手,看在千年情谊上我不会将他如何。我想告诉他,我的金丹救不了你的命。如果他真的很想救你,我可以帮忙。」
「而且如果你刚刚没有挑衅我,你也可以活着离开剑庄。」
「可惜,没有如果。」
我歪了歪头,下一瞬一颗极为闪耀的金丹从她的怀里直接破腹而出,她奄奄一息地倒在了地上。
我转头看着漆辞,目光冰冷地看着他如同狗一般握住我的衣角。
「如果我没猜错,你的天赋是世间唯一的噬。你一开始便嗅到了我的天赋,一路走来想法子对我好,希望我变得越来越厉害,不过是等着最后对我使用噬,将我的修为转移到你身上。可惜了,漆辞,你在正主面前不堪一击。」
「你的修为是我上一世躯体的最高点,不是我沈非晚的最高点。」
他嘴角流着血,示意我弯腰,似是有话要对我说。
结果下一秒,我仔细辨认出他的话是「万…魂幡」
一只巨大的旗帜卷了进来,带着邪恶的黑气,似要将我淹没。
我皱了皱眉。
有些不解,但尊重地轻呼:「玄鸟。」
下一瞬,我腰间挂着的琉璃珠窜了出来,清澈的气息轻而易举地就打散了万魂幡的黑气。
漆辞睁大双眼,浑身发抖。
我举起剑,学他一般做最后的留言。
「忘记跟你说了,我找下一任了。」
14.
漆辞死的事情次日便被我宣告天下。
不仅如此,我还记仇地找了无数个写书先生听我宣讲,自此民间的话本子里沈非晚成了大英雄。
我回了趟家,父母兄嫂看着我这副陌生的眉眼都开始默默流泪。
我红着眼,对着哥哥说:「小妞我啊,还真闯出了自己的道呢!」
哥哥一把抱住我说:「阿虞,是哥哥没保护好你,让你吃了苦。」
我摇摇头,抱了回去。
语灵被我留在了云雨山,那是我们的家,她应该在那里长大。
至于剑庄被我解散了。
不知为何我没了开山立派的雄伟志向,我只想背着把普通的剑行走江湖荡尽不平之事,当然,劈柴的斧子我也能背。
谢岐莫名其妙消失了。
就在我单方面决定好结婚的日子后,他消失了。
15.
我不知道是不是他在意自己的眼睛,但我坚持自我地决定在他的破宅子里办婚宴。
即使那天他还不回来,我也一个人行礼。
立秋那天。
我穿上了谢岐偷藏在柜子里的婚服,一个人气鼓鼓地盖上了盖头,在床榻上坐了一整日。
我原以为他不会再来了,正要掀盖头。
一只冰凉的手握住了我的手,打断了我的动作。
我的心开始狂跳如雷。
那只手缓缓揭开我的盖头,我好奇地抬眼,看到了一双艳绝天下的桃花眼。
谢岐穿着鲜红的婚服,轻佻一笑。
「阿虞,春宵一刻值千金。」
下一瞬,蜡烛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