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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齐国史限断小考

2024-05-15历史

建元二年(480),南齐初置史官,以檀超与江淹掌史职,上表议国史条例:

开元纪号,不取宋年。封爵各详本传,无假年表。立十志:【律历】、【礼乐】、【天文】、【五行】、【郊祀】、【刑法】、【艺文】依班固,【朝会】、【舆服】依蔡邕、司马彪,【州郡】依徐爰。【百官】依范晔,合【州郡】。班固五星载【天文】,日蚀载【五行】,改日蚀入【天文志】。以建元为始。帝女体自皇宗,立传以备甥舅之重。又立【处士】、【列女传】。

前人对「开元纪号,不取宋年」存在两种不同的理解,周一良先生认为「开元纪号,不取宋年」和「以建元(齐高帝纪元)为始」,就是说「修齐朝国史的限断不再从本朝建立向上延伸,而是从萧道成即位之年算起」。徐冲指出「开元纪号,不取宋年」若果如周氏所言,则南齐国史须自建元元年开始书写,这显然与【本纪】通常自皇帝出生就开始书写的一般原则不符。此外,建元元年时萧道成已经五十三岁,且三年后即别于人世,「难以想象南齐国史会舍弃其创业之主在刘宋时期的创业事迹于不顾」。因此徐冲把「开元纪号,不取宋年」理解为「在对本王朝开国史的书写之中,于高帝萧道成起事创业之后,尽管事实上仍当宋世,也要开始以齐之纪年(‘齐元年’或者‘齐公元年’之类)书写其创业经纬」。

齐高祖像(明代 王圻 绘)

本文认可徐冲对周一良先生观点的看法,但他没有明确「高帝萧道成起事创业」究竟以何事为标志,其事发生在何年,仅笼统地指出萧道成创业在刘宋之时。从晋、宋二朝的例子看,王业之始并非不言自明。西晋创业史始于司马懿受诏辅政还是高平陵事变,晋初朝臣存在争议,故有「正始」和「嘉平」两种国史限断动议。刘裕虽身自创业又复受禅,也无法避免宋臣对王业之始的争论,因而提出了元兴三年(404)、义熙元年(405)和义熙十四(418)年三种国史限断选择。由此可见,新朝「起事创业」的具体时间与标志事件,通常需要经过群臣博议,君主裁定后方能为断。

若以晋、宋二朝王业之始的讨论为参考,回顾萧道成自臣而君的过程,有几个时间节点甚为关键:第一是宋后废帝元徽元年(473),此前一年宋明帝遗令时为右卫将军的萧道成与尚书令袁粲、护军褚渊、领军刘勔辅政。第二是元徽五年(477),此年七月后废帝为近侍所杀,萧道成趁势入主中枢,迎立顺帝,独掌大权。第三是昇明三年(479)三月,萧道成加九锡、受封齐公。第四是建元元年四月,宋顺帝禅让,萧道成称帝。齐人究竟选择哪件事为王业之始,同样存在讨论的余地。况且刘宋昇明三年也是萧齐的建元元年,如果将封齐公或受禅让作为王业之始,那么南齐国史都是以「建元元年」为断。徐冲推测的「齐元年」、「齐公元年」等纪年方式,就无法分辨这两种「起事创业」的区别,也无法借由类似的表述「书写其创业经纬」。那么该如何理解「开元纪号,不取宋年」的含义呢?

檀超与江淹提出的国史条例,遭到了左仆射王俭、秘书丞袁彖的批评,王俭议曰:

金粟之重,八政所先,食货通则国富民实,宜加编录,以崇务本。【朝会志】前史不书,蔡邕称先师胡广说【汉旧仪】,此乃伯喈一家之意,曲碎小仪,无烦录。宜立【食货】,省【朝会】。【洪范】九畴,一曰五行。五行之本,先乎水火之精,是为日月五行之宗也。今宜宪章前轨,无所改革。又立【帝女传】,亦非浅识所安。若有高德异行,自当载在【列女】,若止于常美,则仍旧不书。

王俭对檀超、江淹所上条例的意见是,应该在诸【志】中增加【食货志】,删去【朝会志】,将日蚀载入【五行志】;列传部分,删去【帝女传】,帝女有高德异行者载在【列女传】。袁彖的意见见于【南齐书·袁彖传】:

议驳国史,檀超以【天文志】纪纬序位度,【五行志】载当时祥沴,二篇所记,事用相悬,日蚀为灾,宜居【五行】。超欲立处士传。彖曰:「夫事关业用,方得列其名行。今栖遁之士,排斥皇王,陵轹将相,此偏介之行,不可长风移俗,故迁书未传,班史莫编。一介之善,无缘顿略,宜列其姓业,附出他篇。」

袁彖认为嘉遯之风不可长,国史不应立【处士传】。可以看到,王俭、袁彖主要对【志】、【传】的安排与取舍有不同意见,并未对「开元纪号,不取宋年」提出不同看法。齐高帝的批示是「日月灾隶【天文】,余如俭议」。这都表明南齐君臣对王业始于建元元年没有异议。「开元纪号,不取宋年」就是朝野认可的国史限断,它还可以表述为「开元纪号,只取齐年」,即以「建元元年」为断。

既然「开元纪号,不取宋年」已经确定了国史限断,那么何必要再次强调「以建元为始」呢?徐冲认为「以建元为始」只是针对【天文志】而言。仔细审视【檀超传】所载内容,其对国史义例的讨论可以分为如下几个内容:纪、表、志、传,这一编排内容显然受【汉书】体例的影响。据此对上引【檀超传】的材料进行划分:「开元纪号,不取宋年」是统摄整部国史的限断原则;「封爵各详本传,无假年表」是不设诸侯年表;「立十志」是对诸志内容与条目的安排;最后讨论列传,主要集中在【处士传】、【列女传】和【帝女传】等类传的取舍。「以建元为始」属于「十志」部分的讨论,它不仅是对【天文志】的限断,更是对整个「十志」记事内容的限断。所以特别强调诸志「以建元为始」,与当时前史诸志的撰写情况密切相关。

自班固之后,历朝史家续接【汉书】,撰述纪传体断代史,前后不绝。至南齐初年,所撰汉、魏、晋、宋诸史繁多,诸书或有志、或无志。有些史书虽然仅载一代之史,但其志所录内容则可能逸出一代的范围。沈约【宋书·志序】言:

【天文】、【五行】,自马彪以后,无复记录。何书自黄初之始,徐志肇义熙之元。……元嘉中,东海何承天受诏纂【宋书】,其志十五篇,以续马彪【汉志】,其证引该博者,即而因之,亦由班固、马迁共为一家者也。其有漏阙,及何氏后事,备加搜采,随就补缀焉。

以上内容反映了沈约撰写【宋书】时,当世所存宋代诸志的情况。何承天【宋书】的十五篇志上接司马彪【续汉志】,其中至少包含【天文志】和【五行志】,两【志】记事始自黄初。徐志或是新撰,或是删削何志而成,「徐志肇义熙之元」说明徐爰诸志以义熙为断。沈约【宋书】诸志「及何氏后事,备加搜采,随就补缀焉」,透露出沈约诸志大体欲遵循何承天始自黄初(220)的旧例,如司马彪【礼仪志】述东汉礼制,沈约【宋书·礼志】就从黄初记起。而如【符瑞志】为前史所无,沈约立之以「补前史之阙」,其记事就从上古太昊时记起。沈约【宋书】纪传部分成书于永明六年(488)二月,诸志中最晚成书者可能已在梁代。因此,建元二年南齐国史修纂时,沈约诸志尚未完成,南齐史官究竟是选择续接徐、何【宋书】诸志,还是补缀诸家【后汉书】、【晋书】之志,自然需要有所决断,「以建元为始」一语即特别针对此情况而发。

简言之,南齐国史的纪、传、志皆以建元元年为断,诸【志】的内容不再上及此前数朝。此后沈约【宋书】诸志,多从黄初元年记起,未从义熙之断,应是受到南齐国史诸志限断的影响。由司马彪【续汉志】、【宋书】八【志】和南齐国史诸【志】,就可构成东汉以降首尾连贯的典制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