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辣筆小新‖曹縣的年下

2024-02-01國風

老家曹縣的除夕最像除夕,只是,老家人不咋說「除夕」這個詞,管春節叫「年下」,過年期間就是「大年下的」,除夕,就叫「大年三十」。

和正月初一相比,兒時更盼著大年三十。因為相對來說,正月初一有些過於鄭重,淩晨四五點鐘,就要從好不容易才暖熱的被窩裏鉆出來,在此起彼伏的鞭炮聲中下餃子。初一早晨只能吃素餡餃子,只為新的一年圖個「素凈」,並且,這一天小孩不能亂說話,萬一說了不吉祥的話,撞了「諧音梗」,會被大人責怪,挨頓揍也有可能。大年三十就輕松多了。上午,家裏的大人開始包餃子,肉餡,咬一口流湯冒油,中午吃之前,先貼春聯。春聯用的糨糊自己熬,這邊用面粉和水熬著,那邊用戧子把去年掉了色的春聯刮下來,然後找個刷子,在同樣的位置刷糨糊,比量著把春聯貼好。按老家的規矩,不管在外面欠了多少錢,只要貼了春聯,債主就不能在過年這段時間再登門。所以,也有提前一兩天就貼春聯的,他們心裏多少有些忐忑,但不好意思明說,貼春聯時遇上鄰居,便笑著解釋幾句:「早貼早心凈!」

除了貼春聯,院門兩邊還要掛上兩把柏樹枝,最初是為了給門神燒香,因為柏樹枝水分重,不易燃燒,插香比較安全。另外,柏樹枝也有特殊香味,能驅趕蚊蟲,又被賦予了驅邪避兇,保家宅平安的寓意。再加上柏樹壽命長,樹枝四季常綠,也算是對健康長壽的祝福。芝麻稈在這一天也被派上了特殊用場,尤其是在農村,天黑前,家家都會把芝麻稈撒滿院子,稱之為「撒歲」,孩子們在上面踩得哢嚓響,意味著「碎碎(歲歲)」平安,芝麻開花節節高。還有一個傳說,大概意思是姜子牙的老婆是鐵掃帚星,為防止她到家裏來,就用芝麻稈來布陣,只要她落下來,芝麻稈就會紮她的腳,然後她只能再飛出去。這個故事很有畫面感,想到姜子牙的老婆像超級馬利奧那樣蹦蹦跳跳的樣子,嘴裏或許還罵著街,就覺得做神仙也得做個好神仙,要不然太狼狽了。

有的神仙則深受歡迎,比如竈王爺,小年上天匯報工作,大年三十就要回來,財神爺更是被待見,為了迎接他們,很多村都夜不閉戶,只在臨睡前,門裏要橫一根木棍,說是能擋住家裏的錢不往外流。所以,芝麻稈還有一個實用功能,就防賊,如果有小偷進來,芝麻稈也能相當於報警器。

晚上的年夜飯自然不用多說,按照老傳統,吃之前先燒香,尤其在農村,不光在祖先靈位和諸神前燒香,還要在門、磨、碾、滾、井、糧囤、糞堆上各插一根香,燒了全香,才能開始吃。不過,城裏要簡單許多,主要功夫還是放在年夜飯上,每一家都是最好吃的飯菜:牛羊肉,蒸碗,再炒些冬天不容易吃到的青菜。我們家每年都會炒「皮雜」,那是一道縣城特色菜,做法是將提前泡好的花生米去了內皮,再把泡軟的綠豆粉皮切成絲,和肉絲、蔥姜絲一起在鍋裏炒熟,這道菜的關鍵在於一定要用香油炒,才能出味。另外,這道菜又名「經叨」,就是經得住筷子夾(叨),過去生活條件差,大塊的肉、魚上來,一桌人夾幾筷子就沒有了,而花生米、肉末每次只能夾一點,味道又精致耐品,尤其下酒。

對孩子們來說,大年三十還有一件事尤其令他們興奮,就是壓歲錢。老家方言稱「帶歲錢」,或「壓腰錢」,意思就是這天晚上,兜裏必須要有錢,壓在腰上,帶著辭舊歲。我記憶中,小時候的壓歲錢是從幾毛錢開始的,漸漸變成幾塊錢:一塊錢的是紅彤彤的「女拖拉機手」;兩塊錢的是深綠色的「車床工人」;五塊錢的是黃褐色的「煉鋼工人」;再後來,就是十塊錢的「大團結」;再到十塊錢的「陜北農民」,再後來,就沒有人給我壓歲錢了,等到我給別人發壓歲錢時,都是紅艷艷的「毛爺爺」了。

壓歲錢多少,每家都不一樣。記憶最深刻的一件事,發生在鄰居家三個孩子身上,他們雖住在城裏,但父母是農民,除了種地,平日還幹些裝卸、搬磚的零活,日子過得比較清苦,住的土坯房陰冷潮濕,平日連門都不鎖,常年有一股黴味。我和這三個孩子玩得很好,記得老大愛讀書,聽收音機裏的評書;老二是個女孩,兜裏永遠裝著一條手絹,不是用來擦手,而是趕上周圍有人結婚,孩子們都去搶喜糖,她搶來的喜糖不舍得吃,小心翼翼包在手絹裏;老三最調皮,鼻子下面經常掛著兩串鼻涕,忽長忽短,跟在哥哥姐姐後面搗蛋。有一年大年三十,我們在胡同裏放著炮仗,天都黑了,他們父母還沒回來,兄妹仨有些著急,又過了一會兒,遠遠看到他們父親騎著自由車,搖搖晃晃過來,車後座上綁著幹零活的工具,臉色通紅,我跟著他們回到家,他們的父親滿身酒氣,衣服上都是泥點子,嚴肅地對三個孩子說:「你們都跪下,給我磕個頭。」然後,從兜裏取出一張五毛的,給了老大;又掏出一張兩毛的,給了老二;最後掏出一張一毛的,給了老三。說實話,那時大人給我的壓歲錢已經至少一兩塊了,但我不知為什麽,心裏突然湧出一種感動。兄妹仨從地上起來,拍拍頭上的灰,身上的土,臉上露出的喜悅仿佛發出光來,照亮了昏暗的房間,照亮了一個溫暖的大年三十。

去年,我回縣城拍片子,中間難得有半天閑空,和畫家劉明雷去找小時候住的胡同。縣城變化太大了,我們只能找到大概的位置,停下車,進去轉悠,好在那一帶胡同還沒有拆遷,我又到了當初的家門口,房子自然早已易主,翻蓋成了二層樓;後面的楝子樹還在,和樹下坐著的一位老太太聊起來,三十多年了,她竟然還認識我,知道我小時候住在這裏,又說起鄰居兄妹仨,他們家還在,房子蓋得不錯,門樓很高,老大學業有成到了外地工作,老二的孩子也很大了,可惜老三前幾年出了一場車禍,人不在了,留下幾個孩子……

我吃了一驚,腦海中一下就湧現出小時候在一起玩的日子,他們未必都能記得我,但我很想知道他們是否還記得那個大年三十,被我偶然見證,並留在永遠的記憶中。我不知道他們是否願意重返?

今年,老家曹縣要辦春晚,我寫了一首【我要回曹縣過年】:總是會夢到小時候過年,新衣服裏塞著壓歲錢,窗外的雪下了一晚,蓋過院子裏撒的芝麻稈。媽媽的餃子包的是素餡,說這樣就可以素凈一年。爸爸讓我把鞭炮點燃,讓魑魅魍魎都煙消雲散。總是會想起這樣的畫面,爺爺的對聯墨跡未幹,奶奶扣好冒熱氣的蒸碗,寒冷的屋子裏那麽溫暖。一碗又一碗……一年又一年……

(魏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