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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夜乘涼:清風明月,樹影婆娑,一切都是活的丨周末讀詩

2024-07-22國風

夏天的下午悠長。夕陽西下,天色向晚,暮色一點一點,沙漏般滲入空間,那是很慢,很慢。

余暉將盡,無論在村巷,或在河灘,我常會陷入恍惚,卻又清晰地感知這是個夢境。人聲,水聲,既近又遠,樹木河流村莊以及人的活動,都成為夕照中的風影。

有時玩累了,躺下來歇息,不料竟睡著了,睡得很沈。醒來天欲暮,一種莫可名狀的孤獨,我不知道我在哪裏,也想不起我是誰,心裏好不難受。

撰文 | 三書

仲夏苦夜短

明 宋旭【清吟消夏圖】

【夏夜嘆】

(唐)杜甫

永日不可暮,炎蒸毒我腸。

安得萬裏風,飄飖吹我裳。

昊天出華月,茂林延疏光。

仲夏苦夜短,開軒納微涼。

虛明見纖毫,羽蟲亦飛揚。

物情無巨細,自適固其常。

念彼荷戈士,窮年守邊疆。

何由一洗濯,執熱互相望。

竟夕擊刁鬥,喧聲連萬方。

青紫雖被體,不如早還鄉。

北城悲笳發,鸛鶴號且翔。

況復煩促倦,激烈思時康。

「永日」「永夜」,如此命名夏晝和冬夜,既虛幻又真實,永不僅是長,而是比長更長,可以長到永遠。夏之日,冬之夜,無法用小分時鐘度量,那種漫長,長得簡直沒有盡頭,一分鐘可以長過一生。

【詩經·唐風·山有樞】裏有「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且以喜樂,且以永日。」且以永日,這句詩超越字面意思,因為人生苦短,所以詩人在吟唱中,哀嘆且勸勉,呼籲對方聊且為歡,讓這一天成為永恒。

杜甫寫【夏夜嘆】,開篇即有壓迫感,這種感覺來自白日漫漫,即「永日不可暮」。天氣太熱,無處可躲,只能忍受,盼著早點日暮,暑熱可以些許消散,然而白晝卻是永無盡期的樣子。

「安得萬裏風,飄飖吹我裳。」「安得」就是沒有,是心中強烈的願景,現場沒有,但當他寫下甚至想到這一句時,想象中的風即刻吹起,長風萬裏,從看不見的遠方吹來,飄搖吹動他的衣裳。

暮色終於降臨,月亮出來了。「昊天出華月,茂林延疏光。」昊天,即廣大無邊的天空,【爾雅·釋天】曰:「夏為昊天」,夏季萬物盛壯,其氣昊昊,故曰昊天。華月,皎美的月亮,若顛倒詞序,改成「月華」,則是月色皎美。對語言的感覺和把握,即在此微妙處。月光疏疏,灑落林藪。

地面和屋宇的日曬氣漸漸斂去,開啟軒窗,南風拂面。「仲夏苦夜短,開軒納微涼。」仲夏之夜,好不容易涼快了些,可是夜晚太短,且不夠黑,像兩個白天之間透明的銜接,短到還沒入睡又聽見雞啼。

六七月的白夜,沒有燭光也可以讀書,況有月亮,古書的字印得很大。杜甫今夜沒有讀書,太熱了,讀不進去,他讀的是更博大的自然之書:「虛明見纖毫,羽蟲亦飛揚。」蚊虻飛蟲,夜晚對於它們不是夜晚,也許是燦爛的白晝,是它們狂歡的一生。「物情無巨細,自適固其常。」這裏有一種眾生平等,又有一種無明。

羽蟲微物,卻能自得其情,自適其性,它們皆不落人類戰爭的劫數,想到這裏,詩人不免垂淚。那是安史之亂期間,關中大旱,災民流離失所,戰火不熄,時局動蕩,杜甫從洛陽回到華州,窗下納涼之際,遙想前線戰事,「念彼荷戈士,窮年守邊疆。」這麽熱的天,士兵還要日夜操練,又該如何煎熬。下面十二句,杜甫一番熱腸,他想象士兵的痛苦,想象他們竟夕習刁鬥,喧呼震野,越想越煩躁,忽焉聽見城北悲笳聲起,鸛鶴號翔,天又將大亮。

橋南柳外好乘涼

明 佚名【蒼鷺蓮花圖】(局部)

【納涼】

(宋)秦觀

攜杖來追柳外涼,畫橋南畔倚胡床。

月明船笛參差起,風定池蓮自在香。

夏日酷熱,涼不易得,即使到了夜裏,也還是熱,若要涼快些,你得去追,去覓。楊萬裏【夏夜追涼】詩曰:「夜熱依然午熱同,開門小立月明中。竹深樹密蟲鳴處,時有微涼不是風。」這首詩耐人尋味,尤在末句「時有微涼不是風」,從竹深樹密蟲鳴處,斷斷續續,悄遞微涼,卻不是來自風。

楊萬裏是靜覓,秦觀是攜杖去追。「攜杖來追柳外涼,畫橋南畔倚胡床。」他拄著手杖,一直追到河邊,橋南柳外,最是納涼的好地方。

倚在胡床上,把自身安頓好了,熱漸退,夜漸深。此時並無睡意,但見明月如鏡,船上有人吹笛,笛聲參差,嘹亮悠揚,天上地下,一個華嚴世界被開啟,沒有思心徘徊,亦沒有古往今來。

「月明船笛參差起,風定池蓮自在香。」夜靜風定,月華無聲,池上蓮花,清香自溢,與潮汐般的暑氣,皆仿佛夜的千言萬語。

想起前些日子,父親說起早年,三伏晚上太熱,臨河的村子,人都逃到河邊去,雖然那裏蚊子多,曠野的風總要涼快些。這也算是追涼。那時河灘全都種瓜,香飄十幾裏,父親說他有時就睡在瓜地裏,有時睡在大橋上。

我聽他講說,想見那些畫面,總有世事如夢之感,就像在聽故事,像在古代筆記中讀到的片段。那些場景真的發生過嗎?不過四十年,那樣的暑夜,那樣的河灘,全都消失不見,甚至河也不是原來的河了。

父親對現在的生活沒有不滿,衣食豐足,住房寬敞,廚房有冰箱,房間有空調。身份證上把他的生年寫早了一年,他也很高興,可以提前一年領養老金,還有民間自古尊長者,鄉人不畏懼年齡。

但我發現他越來越喜歡回憶過去,回憶他走夜路,回憶他和村人一起伐樹,回憶河灘的瓜地。老年人有懷念往事的嗜好,父親卻未必出於這個原因,他是在追憶大地上的幸福,我知道這一點,因為聽他講的時候,我也深深地被那些幸福召喚。

清風明月一味涼

南宋 夏圭【夏山避暑圖】

【鄂州南樓書事】

(宋)黃庭堅

四顧山光接水光,憑欄十裏芰荷香。

清風明月無人管,並作南樓一味涼。

北宋時鄂州治所在今武漢市武昌區,南樓在蛇山上。東晉征西將軍庾亮鎮守鄂州曾登南樓,據【世說新語·容止】篇記載,石頭城事變,朝廷傾覆,庾亮與溫嶠投奔陶侃(陶淵明的祖父) 求救,前夕在船上側聞陶侃說就是殺了庾亮兄弟也不足以向天下謝罪,惶急之中,庾亮無計可施,在溫嶠勸說下,他硬著頭皮去見陶侃,不料陶侃看到他風姿俊朗神貌非凡,當即改變了態度,二人劇談竟日,愛重頓至。由於這段佳話,後世於鄂州復建南樓紀念庾亮。

黃庭堅號山谷道人,以謫仙自稱,內心渴望出世離塵,秉性卻很認真,與世多違,貶謫西南長達六年之後,他流寓鄂州,等候命運安排,結果等來的是被流放至更荒遠的宜州(在今廣西) 。

在鄂州的這天晚上,登南樓四望,他豁然開朗,寵辱皆忘,置身於一個澄明的清涼世界。詩題「書事」,即就眼前事物抒寫當下感受。「四顧山光接水光,憑欄十裏芰荷香。」雖在夜晚,因為有月亮,只見山光接水光,一片光明,遼闊水上彌望芰荷,風送十裏荷香。此時此刻,無論是誰,無論經歷了多少悲歡離合,可能都會忽然領悟:憂患乃身外之物,天地有大信,山河自安穩。

「清風明月無人管,並作南樓一味涼。」清風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蘇軾與客在長江上泛舟,欣然得其所適,黃庭堅的「無人管」正是無盡藏之意。凡是偉大的存在,如日月,如清風,非人所得而私,又盡可為人所私,正因不可被任何人獨占,所以才可被每個人享有。

黃庭堅詩宗杜甫,講究修辭,強調無一字無來處,由此開江西詩派。這首【鄂州南樓書事】,卻清新如流水,散行而無拘,體近情遙,寫眼前景,寓弦外音,有如李太白遺響。

三國時期,蛇山稱江夏山,北魏時稱黃鶴山,歷代各有名稱。蛇山得名於南宋詩人陸遊的【入蜀記】:「州城之東隅石城山,山繚繞如伏蛇。」後世襲用。蛇山上樓閣眾多,最著名的是黃鶴樓,聳立於山巔,我也曾登臨過,作為眾多遊客中的一個。遠眺浩渺長江,耳畔營營嚷嚷,你會有一種滑稽又解脫的感覺,歷史仿佛是捏造的,而你的個人經歷根本不算什麽。

是的,這首詩比黃庭堅真實,漁樵閑話比史學家的研究,更與一代豪傑為知音。我常懷想暑夜村人乘涼,手搖芭蕉扇,說著地裏的莊稼、今年的收成,以及十裏八鄉的奇聞,長者喜歡講前朝後代事,笑談中的歷史人物,都好像是今天的人,與我們並無時代間隔。那種乘涼的氛圍,兒時令我癡迷,天上有月亮,風一陣陣吹過,地上樹影婆娑,大家無論說什麽,全都是活的。

本文為獨家原創內容。作者:三書;編輯:張進;校對:楊利。封面圖為張大千畫作【夏山蕭寺圖】,有裁剪。未經新京報書面授權不得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