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國風

講個冷笑話:【春秋】說不明白春秋,因為沒有統一系年……

2024-05-28國風

本 文 約 3400字

閱 讀 需 要 9 分 鐘

平時大家聽評書、看電視劇,故事中似乎動輒便是「正德遊龍戲鳳」「乾隆六下江南」「鹹豐圓明園四春」……

無論是說者還是聽者都心知肚明,其中的「正德「「乾隆「」鹹豐」可不是皇上的名字,而是年號。

只要提到年號,在人們腦海中自然而然地就會湧出許多與歷史相關的故事:說起「靖康」,人們就會想到北宋末年,皇帝被俘奇恥大辱的亡國痛史;講到「開元」,浮現在腦海中的就是大唐盛世……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年號就宛如一種歷史的標簽戳,給每段歷史都打上了標記,其對中國歷史影響之深遠,由此可見一斑。清代學者趙翼在【陔餘叢考】裏說,年號「上自朝廷,下至裏社,書契記載,無不便之」,不愧是「千古不易之良法也」!

有年數,無年號

年號以前系年方法

雖然年號被譽為「千古不易之良法」,但它肯定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事實上,和世界上大多數古代文明一樣,在年號出現之前,中國人也是用最簡便直觀的方式,也就是用當政君主在位的年數來紀年。只是,這種紀年方式在統一的情況下還比較好說,一旦疆域內出現長期共存的多個政權,就很容易產生混亂。最典型的就是春秋戰國時期,雖然這個時候還有周天子在,但每個諸侯國內部都是關起門來稱孤道寡,用自己君主的傳承脈絡來記載事件,自說自話誰也不搭理誰。但這實際上非常麻煩——拿孔老夫子編撰的【春秋】來說,全書從頭到尾是以魯國十二代君主系年。如果只是研究魯國史這倒也勉強足夠,可是倘若某個學者想要跨越國別,用【春秋】去對照各種史料看能不能研究出點春秋「大歷史」,那他馬上就會發現自己掉到坑裏了——換算來、換算去。這一來一去,其中錯謬在所難免。後世學者治史集訟紛紛,其中這種系年法帶來的負面效應,實在難辭其咎。

在分裂時代,這種系年會導致換算問題,那麽到了大統一王朝,除了皇帝之外天無二日,人無二主,統統都是某皇帝多少年,這總該沒有問題了吧?

理論上如此,但實踐中還是會出問題。對於後世的人們來說,他們可以說漢文帝多少年、漢景帝多少年,但對處於這些皇帝統治下的時人來說,他們是不能這麽稱呼的,且不說他們不知皇帝死後謚號,就算是不上謚號的秦朝,他們有天大的膽子也不敢直呼「始皇帝」「二世皇帝」。因此,他們對於年代的概念完全僅局限於「今多少年」。比如寫於秦始皇三十年的湖北雲夢睡虎地秦簡,只要提到秦始皇就是「今元年」,而稍晚一些時候,寫於西漢早期的湖北江陵張家山漢簡甚至更偷懶,把呂後在位二年頒布的律令直接寫作「二年律令」。

改元

漢代出現的一大發明

這種永遠活在當下的記載方式,對書寫者來說固然是方便省事,但對於後來查閱檔案的人就不是那麽友好了。不過,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人們也沒有其他更好的辦法,只能湊合著用。此時的君主也幾乎沒有改元的例子,都是一世一元,從繼位開始一口氣用到君主過世。就連創下掃平六國偉業的千古一帝秦始皇也不例外,從始皇元年到三十七年,中間也沒有搞出什麽花樣——大概因為這位始皇帝是講究實際的法家,完全沒有想到統治的紀元年份也可以搞出許多新奇說法來。所以只有到了儒家逐漸擡頭的西漢初期,在意識形態領域由不少專家做好諸多開拓性的創新後,才能出現「改元」這種既有技術又有故事的操作。

所謂「改元」,顧名思義就是中止正在行用王年數,改用另外一個新元年,過去統統歸零,年份從頭算起。在漢文帝以前漫長歷史中,此事只在戰國發生過兩起,分別是秦惠文王和魏惠王(也就是孟老夫子老在自己書裏開涮的梁惠王),魏惠王改元詳情不見史載,而秦惠文王是將通用的十四年更為元年。不過,這兩人都有很正當的理由,他們是由侯稱王,所以將以前侯年改為王年,以示自己和國家已經煥然一新。

改元真正登上歷史舞台是在西漢文帝十六年。這年趙國術士新垣平讓人拿著玉杯獻寶,自己裝模作樣占蔔一番,然後告訴文帝劉桓說:「闕下有寶玉氣來者。」皇帝派人去看,果然發現有人獻玉杯,上面刻著「人主延壽」字樣。沒過多久,這個新垣平又忽悠皇帝說:「臣候日再中。」也就是說他要給漢文帝表演一場大型魔術,一天之內讓太陽兩次經過最高點。根據史書記載,這場魔術很成功,「居傾之,日卻復中。」龍顏大悅的劉桓覺得這是一種前所未有的吉兆,太陽能經過中天兩次,那麽自己統治也可從頭再來,於是下詔將明年十七年改為元年,還特地下詔讓天下每村每戶可以吃酒宴會,而這次改元也是正史中公認的首次改元案例。

地球不可能停止自轉,太陽也不可能一日之內重回中天,所以新垣平肯定是在弄虛作假,最大可能就是買通了觀察天文的官員。事實上,這位神神叨叨的魔術師後來就是因為被人揭穿老底而遭到「誅夷」。不過,新垣平個人生死並不妨礙「改元」這樁大事進入政治生活,雖然作為皇帝,漢文帝劉恒已經升無可升,但他還是領會了「改元」這一操作所具有的意義。對於封建統治者來說,「改元」歸零,具有祈求「與民更始」「延年之祚」的神聖意義,這種操作不僅是在祈求帝王本人萬壽無疆、生命長駐,更重要的是寄托了延續國祚、除舊布新的重大意義。其中的政治含義,在後來西漢所頒布相關詔書中將寫得清清楚楚:「自新嘉與士大夫更始」(武帝元封改元詔),又或者是「漢國再獲受命之符⋯⋯曷敢不通夫受天之元命,必與天下自新」(哀帝太初元將改元詔)。其中說得很明白,就是過去事情一風吹了,現在皇帝開恩,重新開啟統治的新紀元,他的統治自然也就會長久地延續下去了。

改元與年號合流

漢武帝的深意

正是文帝時起,改元就逐漸成了統治者的慣例。不過在文、景及漢武帝初期,改元還沒和年號扯上關系。史書上對此時標記的「中元」「後元」,只是後人為了區別的方便稱呼而已,時人則不會說什麽「中元某年」「後元某年」,只是將前後兩次都稱為「今上某年」而已。實際上,當漢武帝劉徹繼位時,改元已經成為朝廷一種日常操作。加上繼位,他一共改元十一次,前七次六年一改,從太初開始四年一改。這幾乎成了制度,在他之後的西漢各帝也大都是六年或四年一改。

如此頻繁地改元,自然很容易在記錄上發生混亂,作為一名英主,劉徹自然要對此采取措施——讓年號和改元相結合,每次改元都冠上一個美好的名字,看上去就是一個良好的解決之道。因此,改元與年號的歷史性結合,在「尤敬鬼神之祀」的漢武帝手中完成似乎是一件理所當然之事了。就連後世不少學者也認為年號和改元合流,就是因為劉徹改元太多,「中、後之號不足,故更假取美名」。(曹魏王朗言)

此話不無道理,漢武帝共用了十一個年號,大多數年號的取名過程都是一場大型拍馬屁現場,讓人解釋得只有更好,沒有最好。比如第四個年號「元狩」,起因是劉徹某冬天獵到一只異獸,「一角而五蹄」,覺得稀奇的他只是想讓群臣認一下到底是啥東西,結果一個叫終軍的近侍(謁者給事中)就開始借題發揮:雖然不知道這到底是啥,但想來是因為皇帝陛下偉大,所以就像昔日白魚主動跳到周武王船裏一樣,神奇的異獸也自動出現了!(「陛下盛日月之光,垂聖思於勒成,專神明之敬⋯⋯而異獸來獲,宜哉!」)總之結論就是,這是上天給皇帝您的嘉獎,您不妨因此改元,取個好聽的名字來紀念(「苴白茅於江淮,發嘉號於營丘,以應緝熙,使著事者有紀焉。」)。漢武帝看了之後,「甚異之,由是改元元狩」。接下來的「元鼎」則更是一場刻意表演。齊國方士公孫卿聽說有人在汾陰後土祠非常巧合地發現了一尊古鼎,覺得自己也有機可乘,就編造了所謂「朔日冬至」的良辰吉日,證明漢武帝統治下天人感應,祥瑞雙至。他先是想透過一名叫作所忠的侍從獻書,結果就連這個「幸臣」所忠看了之後也覺得馬屁拍得太過了,就回絕說寶鼎的事情已經告一段落了,你還想咋地?(寶鼎事已決矣,尚何以為?)但事實證明所忠完全不懂武帝的心思,公孫卿另找「嬖人奏之」,結果漢武帝龍顏大悅,「拜卿為郎,東使候神於太室。」後來宣布此次改元為「元鼎」。

不得不說,劉徹的這個制度創新收到了他想要的效果。正是從他統治時期開始,年號和改元已經脫離了單純的紀念意義,成了封建王朝中一件具有政治意義的大事。

來源丨 國家人文歷史(文/李思達

編輯丨甘小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