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漢斯·哈同:在悲慘的命運下畫出人性至美

2023-12-25國風

漢斯·哈同的畫有多美?你只要在他的畫面前安靜地站著,哪怕你對他一無所知,對他的畫一無所知,你也會被眼前的美感動得落下淚來。然而,哈同的畫有多美,他的命運就曾經有多黑暗、殘酷和悲慘。

他是一個德國畫家,作品卻被「納粹」視為「墮落的藝術」,對他進行了監視、訊問和控制。他憎恨並反對希特勒,輾轉逃亡到巴黎。德國大使館吊銷了他的護照,哈同成了一個無國籍的流浪畫家。他沒有畫畫的顏料,沒有床鋪,甚至沒有食物,他在巴黎街頭無望地流浪著。

哈同遇見了雕塑家胡利奧·岡薩雷茲,他的工作室收留了他。二戰前夕的烏雲籠罩在歐洲的上空,在這惶恐不安的氣氛中,哈同過了一段平靜美好的生活。他娶了岡薩雷茲的女兒,並且至關重要地結識了抽象主義大師康定斯基、蒙德萊恩和超現實主義大師胡安·米羅。

靜好的歲月脆弱而短暫。1939年9月,法國政府決定逮捕一批在法的德國人,失去德籍的流浪畫家仍然被捕了。他是畫家,所以被送去粉刷部隊的餐廳。等他剛剛重回到正常的生活,德國突然占領了法國。這一次,等待哈同的將不再是逮捕。哈同連夜翻越比利牛斯山,逃往西班牙。

佛朗哥的警察在邊境抓捕了哈同。他們狠狠地揍他,然後把他關進了陰森的集中營。畫家在集中營裏教囚犯們藝術史。只要有一線希望,他都要抓住畫筆。可是他只能在集中營裏畫自畫像。集中營所有的一切都是禁忌。

這一次,戴高樂「自由法國」的官員拯救了他。出獄後的哈同加入了法軍的外籍軍團。一個畫家能做什麽呢?他選擇做一名擔架員。發了瘋的世界已經不允許有一張畫架,他只好去擡擔架,把一個個被人類殘害的同類,搶救出來。擔架上的每一個人,都是一幅深刻、冷酷、真實的畫。這不是他所要畫的,每一個人都讓他心碎。然而這一幅幅畫,必將刻在他靈魂的深處。

勃艮第貝爾福森林廣闊深遠,流水潺潺。可是森林裏沒有飛鳥,沒有小鹿、野豬和狼群,只有相互殘殺的人類。一邊是他極力搶救的法國傷員,另一邊是他的德國同胞。哈同如同荒誕劇中的人物,穿梭其中。1944年11月,貝爾福森林天寒地凍,血腥恐怖,德軍的一名機槍手打中了哈同的右腿。

哈同被送到一座荒涼偏僻的農場,渾身是血地躺在擔架上。整整兩天無人問津,腿上傷口的壞疽不斷地擴充套件。戰場終於有了喘息的片刻,有人來了。人們用汽車把他送到200公裏外的第戎。和他同行的傷兵,一路痛苦地呻吟著,血不斷地滴淌在他的身上。傷兵死在了半路上,死在哈同的旁邊。哈同在疼痛中昏死過去。

「一種奇怪的感覺,好像缺少了一些東西。」哈同醒了過來,他的腿從膝蓋處被切斷。腿仍然疼痛腫脹,流淌著可怕的膿液。必須把他送走。從第戎到土魯斯,670公裏,車子開了三天。

哈同沒有被完全麻醉,他清醒地看著醫生,從他的大腿根處,一點點地鋸掉了他只剩下一半的右腿。

戰爭結束了,哈同回到巴黎。他又可以畫畫了,坐在輪椅上。

失去了右腿的哈同不再像之前那樣作畫。他不是用手指、手腕在畫,他揮舞著手臂,用他整個身體在畫。坐在輪椅上的他,心裏湧出了巨大的不可克制的能量。展開在眼前的畫面如此廣闊,就像貝爾福那片流血的森林,堅硬、粗糙,飛舞著槍林彈雨,還有黑色的白色的雪。他的畫充滿著狂暴的力量,仿佛一顆填充著激情的炸彈,在畫布上爆炸了,憤怒、悲傷、疼痛、一縷縷最後的喘息覆蓋了整個墻壁。

哈同不是用筆在畫,而是像一位沖鋒的騎士,騎在狂暴的黑馬上,揮舞著一把雪亮鋒利的刀。他是用刀在劈砍著畫布。畫布是他的敵人,是阻擋著他的墻壁和堡壘,他要殺出一條血路。每一刀,都凝聚著他最後的力氣。每一刀,都如閃電一般讓人震撼。他無所謂手邊是什麽,是中國毛筆、豬鬃刷、滾筒或者一把刮刀、一片趁手的硬紙板,什麽都行,他無暇顧及,因為擺在他面前的是一場生死搏鬥。

然而哈同畢竟不是戰士,他是一位畫家。在那些狂暴的線條中仍然透出了一種人性的脆弱、細膩、敏感和溫情,他與之作戰的,並不是外面的那個世界,而是他的內心。「我心裏有一種情感,我不得不把它在畫布上表現出來。我希望激發起觀看者同樣的激情。」哈同這種內在的不可遏制的激情的表達,來自於梵高,來自於蒙克,來自於康定斯基。他想超越他們。

梵高的色彩是奔湧的甚至有些瘋狂的激情。他愛他的弟弟,愛弟弟剛剛出生的孩子,愛給他看病的加歇醫生,愛奧維爾小村中頑劣的孩童,愛亞爾的妓女和離他而去的高更,他對這個世界有著不能自拔的愛。愛從他的心裏溢位來,流淌在畫布上。

蒙克的情感是火山爆發時的巖漿。人與世界在這一瞬間陷入巨大的恐怖。他在這種恐怖之下,發出了吶喊一般的尖叫。他的一生都在向人們呼喊著一種可畏、可驚、可怖和可憎。他甚至畫了一幅畫——他即使在地獄裏,也要叫喊。他希望人類能聽到他的叫喊。

而康定斯基,把他們這種幾乎失控的情感,用畫筆輕輕擋了一下,使他們平息下來,流入到一條寬廣深沈的大河之中。現在,哈同就站在這條大河的邊上。突然,哈同丟掉了他的畫筆,還有刷子和刮刀。他不打算再塗畫心裏厚重得幾乎黑暗的悲傷、痛苦和絕望了。他從康定斯基和蒙德萊恩的抽象裏,找到了另一種抽象——無限地接近人性的美好。

哈同已經老了,他隱居到普羅旺斯地中海邊上的一個小城——昂蒂布( Antibes),他給自己蓋了一個房子。他將在這裏畫出他這一生中最好的畫,遠離戰爭,遠離苦難,遠離黑暗,遠離塵世的喧囂。他畫畫的工具,是一把噴槍。

畫布平整地鋪在寬闊的墻面上,他坐在輪椅上,用噴槍噴出色彩。色彩如精靈一般飛舞在空中,然後,靜靜地停留在畫布上。這一刻,哈同畫出了拉斐爾「西斯庭聖母」臉上的寧靜與安詳、聖潔和慈悲;畫出了蒙娜麗莎的關切、溫和與理解;畫出了米勒「晚禱」時女人的虔誠與憂傷。畫布上只是隨意拋灑的色彩留下的不可捉摸的軌跡,然而這平息了憤怒之後的柔情,有著催人淚下的美。

哈同幾乎不再離開他的畫室,不再離開他的噴槍。當他手握噴槍的時候,他大概總會想起他曾經深陷其中的戰場。現在,他手裏的槍,射出的不再是子彈,不再是仇恨和死亡,不再是對叛國者還是英難的詰問,不再是迷信和恐懼,而是純凈。

曾經你死我活的敵對者,法國和德國,都在向他致敬。法國總統授予他「榮譽軍團大軍官勛章」,西德授予他「大十字勛章」。哈同輕輕扣動扳機,兩枚勛章在噴槍中融化成了和解、寬容和理性,定格在潔白的畫布上。

1989年12月7日,漢斯·哈同在他的畫室用噴槍畫了最後一幅畫,然後,靜靜地離開了人世。直到最後一天,他還在努力著,試圖告訴人們——何謂至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