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1899-1972),生於大阪的一個醫生家庭。10歲以前,他的父母、祖母、姐姐相繼去世;15歲時,與他相依為命的祖父也離開了人間。家庭的不幸和孤兒的生活對他的文學創作產生了較大的影響,在他的不少作品中都帶有一種孤獨的情緒。川端康成的文學創作以抒情見長,著意追求日本式的傳統美。由於創作方面不斷取得成果,川端康成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後,獲得多種榮譽頭銜和獎金獎章,從1948年起任日本筆會會長,1958年起任國際筆會副會長,1960年獲法國藝術文化勛章,1961年獲日本文化勛章,1968年10月17日,瑞典皇家科學院根據【雪國】、【古都】、【千只鶴】三部代表作,決定將當年諾貝爾文學獎授給川端康成,表彰他以卓越的感受、高超的技巧,表現了「日本人內心的精髓」。1972年4月16日,川端康成突然采取口含煤氣管的自殺方式離開了人世,未留下紙質遺書。
少 女 心
川端康成
我一個遠親家的姑娘靜子與田武結婚了。他是靜子自己選擇的物件。婚後不久,靜子來到我家,給我看了長信似的東西,說是密友關子寫的。透過這封信,我得以知道靜子結婚的原委,也知道了現在這個社會上仍未改變的少女之心的莫測。雖並非什麽異常心理和事件,毋寧說平淡無奇,但關子的心寫得那般純真,使我對這個未嘗相識的寫信者產生了好感。這封信放在了我手裏,因為這比放在靜子家有利於夫妻和睦。這樣,我便自然能夠讀到這封信了。
一
靜子也知道,自幼以來,我的失敗皆緣於我愛的脆弱。在靜子充滿了我的身心的時候,為了使自己的臉龐更漂亮可愛,我竟不知不覺地用兩手叭叭地打自己的臉。
「靜子!」我叫你。
「哎!」
你似乎馬上在我的手心裏回答我。與靜子在一起的時光是多麽快樂啊!比歡樂更恬靜,比期望更清澄,比悲戚更溫柔,一閉上眼睛便心馳神蕩,這種充溢身心的豐富情感使我生活得無比幸福。
這個回憶的開端,是靜子那優美的鞠躬。溢滿親切微笑的眼睛凝神註視著對方,突然只是彎了一下腰。啊,她的微笑!靜子的愛情沒有比這時更能迅速傳遍我的身心的了。
「阿,是靜子!」
我竟忘了回憶。
但是,靜子,我是在模仿你的行禮呀。對誰——當然是對阿武。而且,我自己絲毫沒註意到這一點。
我從未想過要模仿靜子。我一鞠躬,心中便充滿一種異樣的東西。笑臉註視對方,突然只是彎一下腰,撒嬌似的愛情便會朦朦朧朧地湧上心頭。——即使如此,我也沒想過這湧上來的愛情到底是什麽。我與阿武之間的距離太近了。
一天,我正向阿武鞠躬行禮,心中竟歷歷浮現出你的身影,讓我大吃一驚。毋寧說,我象是完全變成了你。臉龐和身體,一切都是你的風姿,身心之間萌發出了你的那顆心。
「啊,這不是靜子的行禮嗎!"
在這一瞬間,我方才醒悟,驚訝得面無血色。
「不是我,而是靜子在向阿武行禮。」
兩個人忽然站在我心靈的世界裏。阿武身邊悄然站著的是你。你們倆匹配得讓人吃驚。
這象是突然閃現的神的啟示。
這以後,我便希望你與阿武接近。這是愛的莫測的嗎?以前與你相見,我也許已幾次感覺到了,你的魅力如一個新的驚奇,一且抓住我,歷歷浮現於我眼簾的便是阿武。這次,我似乎又變成了阿武。就象阿武見到你一定感到可愛,我也感到你可愛。我就是這樣一起想你和阿武的。我就是這樣同樣喜歡你和阿武的。
「是啊,讓阿武見見靜子吧。」
想過之後我便這樣下定決心,馬上就象變了一個人似地心中充滿活力。
這個動機宛如謊言——越來越象謊言,越來越天真無邪,我知道我對你們倆的愛情是多麽痛苦和強烈。
但還有一個原因。那便是我與阿武的血統關系。真的,是血統使我這般心安的。我見到阿武,便無所欲求,也不想做什麽。想回故鄉,便是這種心情吧。我的心被阿武籠罩著,寧靜而安詳,也因為我是阿武身邊的人,但更多的仍是因為我們的血緣關系。而且,我對血緣關系,還有些微小的抗拒。不知為什麽,令我痛苦的,不是對阿武,而是對他周圍的感覺。
這個血緣關系,妨礙了我把阿武叫成我的戀人。
——我想讓你接近阿武,同時又毫無嫉妒之感,這是我對你深深的愛情,也是因為我與阿武的血緣關系。
這樣,我們三人第一次在一起的那一天來到了——
靜子,這是你的親身經歷,你也不會忘記這一天吧。
我最先想到植物園的黑色大麗菊正在怒放,那是九月之末。
我們倆上了電車,我便開始向你挑明說阿武也許會來。你於是誇張地發脾氣說討厭。但你和阿武在我心中早已成了好朋友。——你們倆如何初次見面呢?這定是趣事。
「……你這麽說,他是關子的那個嗎?」
「是呀!我剛才不是說了嗎?討厭。」
「啊,真厲害!到什麽程度了?我怎麽不知道?」但是,你仍半信半疑。
我們在河岸一下電車,阿武正倚在橋欄上等著我們。
「就是他。」
我一說,你便使勁靠在我的肩上,但一來到橋頭,你卻一動不動了。我一個人小跑過去,突然從旁邊使勁撞在了阿武身上。
「小傻瓜!你一下電車我就知道了。」
「我帶個朋友來。」
為了解除靜子誤解我們是戀人的懷疑,我故意表現得如此親熱。
「靜子!」
我回身叫你,啊,這時——你面向旁邊,似乎兩手捂著臉,但馬上轉過身來,直視著阿武的臉,突然行了一下那可愛的禮。一面彎腰,你一面微笑,目中溢位羞澀,口唇乍綻,剛要露小虎牙,便下唇一合忍住笑,顯得風采彬彬。這是多麽可愛的一瞬啊。我都不禁熱血沸騰。
這不過是瞬間小事,但多麽令我感動啊!
「餵,你看,這就是靜子。」
我品味著勝利的快感。我是正確的,我的預感實作了。這一瞬,甚至使我感到,你與阿武在一起,我的存在已經變得無用。
但是,這一瞬間一旦過去,三個人便有些不知所措。
「去哪兒?」
「你想去哪兒?」
「植物園怎麽樣?」
說著話靜子便先走了,但你背後和服褲裙的襯墊有些歪扭,樣子不佳。我忽然感到一種想跑過去為你正過來般的父母之心。父母之心,真的是父母之心。這十足的父母之心,使我於日後也守住你們,同時也守住我自己,這是孤獨而美好的。你似乎感覺到了我的心情,向我走近。我見到你走過來,想使你幸福的想法,象使我自己幸福一樣,這種痛切的溫暖靜靜湧上心頭。登上電車,我便站在你的前面,象是庇護著你,你默默擺弄著我和服褲裙上的繩線。
植物園裏快樂的遊人如雲。
阿武高得出眾,站在他身邊,我顯得渺小,而你顯得更小。
「在我們專業裏沒有象你們這樣個兒小的。」
阿武顯得稍微融洽些,但你們倆總是不直接對話。
阿武跟我說話,靜子也跟我說話,就連分從茶館買來的點心都要我動手。我這樣是為了讓阿武聽我的靜子那孩子般的對話,讓靜子聽我和阿武那兄弟似的交談,而且,這於我也是無上的快樂。
時值胡枝子花盛開之際,一片白花爛漫優雅。草坪青青,花兒點點,初秋的天空明朗碧藍。有人在裏面漫步,有人在寫生,有人臥在草坪上。我想,這一切都裝飾了你與阿武初次相見的背景。
「看,黑大麗菊!」
靜子停住了腳步。
紅、白、黃色大麗菊圍繞著的一大朵耀眼的黑色大麗菊花盛開著。我們奔過去看時,那濃重的胭脂色泛著黑光。
「什麽?」
隨後跑來的阿武溫熱的臉頰使我不由間後退了一步,但天真地看著大麗花的靜子的臉與阿武的臉頰更近了。不知為什麽,三個人都為這平常之事大為動心。——在這一瞬間,我用感動的目光望著你們倆凝視著黑色大麗菊的臉。
出植物園時大概已經過了中午。
我們又來到河岸的街上,吃了午飯。就在你起身離席的時候,我以你為自豪似地說:
「餵,靜子很可愛吧。」
阿武看著我的臉說:
「嗯,和你一樣。」
「是嗎?真的?我太高興了!」
我雖輕易接受了這句贊詞,但說我象你,卻使我非常興奮。誰也沒說過我們相象,阿武卻說相象,這與我別有深意,令我無法忘懷。
這完全象讓兒子和女兒見面,我這個一廂情願的想法,也許使阿武感到疲勞。
「我可以走了吧。你們倆玩吧。」
他說著便辭別了。剩下我們倆走在繁華的大街上,不知為什麽都閉口不語了。而且,一乘上歸來的電車,你就象倒過來一樣靠在了我的肩上。也許是累了,但你閉著眼睛。我抱著你的肩,看著你秀麗的纖手。
我一個人回到學校宿舍,對周圍的喧鬧討厭得不堪忍受。
二
靜子,也許是我的錯覺,那日以後你變得更加美麗了。總之,我們馬上更加親近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你比以前更加提早來到學校,每天早晨直奔我的宿舍。
從二樓的窗子向下望去,你在走廊的一端稍稍停下,行一下禮就跑上來。
我感到我就是阿武,非常喜歡你。可我們都是女人,如果懷有那種愛情,我便是罪人。然而,這種東西也許是看不見的命運之力吧。
放學之後,你仍坐在我房間的窗子上不願意回家。
「太好了,我也想到學校來住。」
但是,我們坐在一起做些什麽呢?我只是感到幸福。我的心情總象是含淚向你敘說著什麽大事,心裏一有秘密就要與你相見,總是毫無緣由地激動著,而且只是和你說些孩子氣的玩笑。
我們的議論是怎樣傳衍開去的呢?
「啊,植物園!」
你敲著我的肩頭直視著我奚落道:
「關子可真有兩下子啊!」
我一慌張,你便象要使我更加發窘似地在旁邊微笑著看著我。於是,我便不可思議地說:
「別藏了,你看,靜子,你的眼裏不是映著阿武嗎?」
使你春心萌動的,完全是我吧。
我誘你道:「還去植物園嗎?」
「不,我可不去了。還是你自己去吧。」
「還是和靜子一起去好。」
「真滑頭!你一個人去不了嗎?」
你爽朗地笑了,而我在等待著第二次機會。沒想到,這機會來得竟這般快。
從學校去看美術展覽會的歸途,離集合還有兩三個小時,我便默不做聲地領你來到了阿武的公寓前,你可愛地靦腆起來,說你是戀人比我更合適。你很少到男人獨居的房間。你馬上便坐立不安,呆然若失起來。
「這房間怎麽有些奇怪!」
我們仍是只談些無用的話,可你絲毫不感到無聊。這便是愛情的力量吧。阿武表情明朗,你看著阿武的影集。我倆想在集合的時間回去,便走出大門。阿武說:
「外面冷,註意身體呀!」
我們來到外面,商量好似地說:
「啊,真冷,真冷!」
我們靠在一起,腳自然地小跑起來。
靜子,我就是這樣養成了和你一起拜訪阿武的習慣,這以後,不知為什麽我對一個人拜訪他感到害怕。這並非是內心有愧,完全象做惡一樣,不知為什麽就是做不出來。我感到害怕的不是阿武,而是我自己。
而且,寒假回家之後,我變得連自己都感到吃驚。和以往不同,我想一人獨處,對親人感到從未有過的討厭。我只是想著你和阿武的事情。考慮這件事的除我之外別無他人了。所以,寒假結束後,我得知春田叔叔的存在時,受到了很大震動。我想馬上與你相見,把這個重大事件告訴你:你這位年輕的春田叔叔與阿武相識。
你的臉閃耀著快樂。這是意外發現疏遠的人竟有極近的關系時的快樂。但是,我卻感到被推進了深深的悲哀谷底。
我沒想到,春田叔叔這個人一出現,即使沒有我,該成功的事也就成功了。你們的結合,乃是命運所致。不過靜子,不要誤解,我不是對你們倆感到嫉妒,而是對春田叔叔。叔叔的出現,使我寂寞難忍。我嫉妒死了。
我想象著以我為中心使你與阿武結合的所有場景,但我做夢也沒想到你與阿武的結合竟以另外一個人為中心。我是多麽任性,多麽自以為是啊。這於你這般純真的人,也許是奇怪的,但我為了戰勝這種嫉妒而下定決心:無論如何,我要以自己的手使你們倆盡早結合。
說真的,這以後我便開始感到與阿武之間不知不覺產生了一種無言的約定。我現在感到這一點,是因為我心靈的覺醒呢?還是因為阿武進一步向我迫近了呢?反正阿武看著我的目光中,開始帶著前所未有的光芒。如果說這是阿武的憤怒,那也許是我的自負,但即使如此,他的眼睛裏也開始閃現出對我的責難。
但這一切已經晚了。可以說,因為我從目光中看到了阿武愛的證據,便極心安了,我想我能夠退避三舍了。時至今日,向靜子道出這些,也許是我卑鄙的懷戀。可我想還是說出來的好。還有一件事,我想也是說出為好。
還有一件事——這是你一無所知的事。
那時,我意外地收到了一封阿武的信,只簡單寫著有話想和你說,你一個人來一趟。約會之日,淫雨霏霏。
「呀,這種天氣……」
阿武公寓裏的老大媽這樣一說,我馬上不好意思起來。
「衣服都濕透了。」
阿武說著站起來,象是要抱我的肩,但只是做了這個動作便坐下了。我透過拉窗的玻璃,看著庭院裏不知名的小花在雨中顫抖,等著阿武說話,但他什麽也沒說。沈默良久,我感到不自然,便小聲催促道:
「餵,想說什麽?」
「嗯,你想是什麽?"
「不知道……」
「一點也不知道?」
「不,不……
「知道一點?」
.「嗯,不過是我自己猜的。」
「你自己猜的也可以,說說看。」
「啊,你真滑頭。」
我臉一紅笑了,想不到他又沈默起來。過了一會兒,他又換個語調說:
「就要畢業了吧,確定什麽方針了?」
「方針?」
「沒什麽。臨近畢業,好多事情要考慮呀。」
「但目前還沒什麽。」
「怎麽能沒有呢?為了以後不後悔,現在可別馬馬虎虎的。你最近有些變了。」
「.……」
「也許是我感覺錯了。但願是我感覺錯了。我討厭最近的你。」
我的心被刺了一下。
「那麽,你畢業幹什麽?」
「幹什麽,只好回家了。」
「傻瓜!不是這事。是這之前的事。你還不明白嗎?是結婚!」
「啊!那……。我還沒想過,真討厭。」
「這不是頭等大事嗎?」
「別說了,真是的!」
我雙手捂住臉。事情發展到預料之時,我的心卻被投進了完全出乎所料的混亂之中,只是迷迷糊糊地打斷了談話。但此時阿武強硬起來,毫不容許我這種態度。他突然奪過我的兩手,把它抓在自己的手裏,斷然說道:
「不!你今天別搪塞我!因為這是你我的大事。怎麽樣,我明說了吧,你愛我吧!」
「啊!」
「那我們可以結婚!」
幸福向我湧來,我已經什麽也感覺不到了,只知道抓住我的手的大手,是阿武的手。
我就那麽被阿武抓住手,呆然良久,但過一會突然伏下臉,開始激烈地哭起來。那時為什麽會流淚呢?過了一會兒,阿武默默松開了手。
我哭的時候,端正地站了起來。阿武如此認真,我也不好太任性。現在真是重大時刻。我拭去淚水,用自己都吃驚的斷然態度說道:
「我剛才哭了,對不起,請原諒。不過,這是因為我太高興了。」
「是嗎?謝謝。」
「不,這和那件事不同,和結婚不同。」
「你不願意嗎?」
「什麽?不願意?是太可惜了。我怎麽說好呢,結婚太可惜了。」
「你在說些什麽!是和我!」
「是的,如果和別人,我就沒什麽感到可惜的了。」
「別開玩笑,我們說正事呢!」
「是的,我沒開玩笑。說真的,我愛你愛得甚至害怕結婚。即使不結婚,我也極心安了。我如果能和你結婚,我就與一個我更不喜歡的人結婚了。但我討厭結婚,現在無論和誰。」
我說完,以全身心的信賴看著阿武,阿武以憐惜的目光看我說:
「這是你的真心吧。你不後悔吧。這事就說到這裏吧。」
這時,我象孩子一樣點點頭,眼裏又盈滿了淚水。
激動的高潮過去了,我們倆都怏怏地神情恍惚。我以與剛來時同樣的姿勢,眺望著雨中的庭園草木,感到無限美好。我想,這事本應在兩人間造成一種隔閡,而我們倆之間卻比以前增加了靜靜的愛的流通。只要阿武在我身邊,不,即使不在身邊,只要知道阿武這個人,於我便是極充分、極深切、極大的安心了。
三
大家都回家了,你和我走在寂靜校園的藤架下。天氣陰晦,濕潤的土地上只有我倆小小的跫音。遇到小石子,我輕輕踢一下,於是,你便接著輕輕踢一下。我踢,你踢,就象我們情投意和的象征,我脫口說道:
「餵,靜子,我問這事有些奇怪,你在家任性嗎?你的父母是比較自由的人嗎?」
「嗯,怎麽說呢?我沒有說過任性的話呀。我討厭亂說話。」
我便以此為開端說:
「靜子,說來有些唐突,如果阿武想要你,你怎麽辦?」
「啊!你真壞,嘲笑我嗎?想讓我丟臉嗎?不過,你和他不已經定下來了嗎?」
你很驚訝,但我與阿武不過是兄妹般相愛,與結婚的關系不同,說真的,我帶你去植物園,就是為了使你與阿武相識。我於是用力地說:
「不是不是!」
你的話少起來,我抱著你的肩頭,沈默良久。
我想我比你還要微動。我做的事情毫無不自然之感,達到了純情的忘我之境。於是,你突然哭了起來,兩手捂在臉上,完全象個孩子。
可愛的靜子,每當我回想起這一幕,我便感到我體會到了母親的感情是多麽幸福啊。也許我比你還幸福。我愛撫著你的肩頭說:
「天涼了。靜子,冷嗎?」
「嗯。」
「回去嗎?」
「嗯。」
「那我們快點走吧。」
我們並肩向水池走去。睡蓮葉泛著幽光。
「我這個人呀,我討厭長生。」你說。
「別瞎說,靜子,你怎麽了?」
「我只是這麽想。我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快樂。現在死去該多好!」
「我也很快樂。」
「我畢業和關子分開了怎麽辦呢?我真是個懦弱的人,自己什麽也幹不了。」
我們就這樣蹲在池邊,始終出神地看著群群青鳉在水中遊動。
那天與你分別回來後,我感到自己象騎士般充滿希望。阿武和你都是軟弱的。只有我是強大的。
那以後,我們完全象對戀人了。你象向阿武撒嬌一樣向我撒嬌,我甚至感到自己的血中流動著阿武的血。在我的心中,你與阿武已定下終生,但你們之間卻絲毫沒有接近。怎樣才能使事情有所進展呢?我愛你們愛得越來越強烈,我想采取美好的手段了。
我一誘你去見阿武,你便淒然羞澀起來,只是搖頭。在我感到迷茫的時侯,迎來了寒假。我決定給阿武寫信。我沒有強迫阿武似地寫出我的一切意見,而只是盡量純真地寫了我們那天在池邊的談話、你的哭泣和我的欣喜之情。
半個月以後,阿武回信了。阿武這封信現在仍在我手裏。
「先日我們雖然那樣相見,中止了談話,但我還想見你一次,戰勝你。你說,即使不結婚也心安了,我深有同感。但是,這決不能成為不結婚的理由,而應該正相反。」
信便這樣開頭了,接著開始寫你:
「說真的,我也愛靜子。如果沒有與你的關系,我也許更喜歡靜子。……我畢業比你們晚一年,所以這事不必著急。我想,與靜子直接說,還不如與靜子雙親談談好。」
寫到這,阿武的信便完了。
靜子,你讀到這裏,會怎麽想我呢?是如我所料感到放心了,還是超乎我之所料感到無限寂寞呢?也許這都是真實的,但是靜子,我最先想到的是:
「啊,男人真堅強啊!」
我的確是這樣深有所感的。這究竟是什麽意思,我自己也不知道。
「啊,男人真堅強啊!
我這樣想著,腦屏上浮現出阿武一個人行走的身姿。這是無需同伴的身姿。然而,女人卻做不到。我就遇到了這個弱點,這也可以說是女性的宿命。我似乎剛剛懂得,對於我們女性是全身心,而對於男子則只是一半,我有一種被推倒在地的感覺。但這種感覺也許是因為阿武的決斷過於鮮明,我們的將來被過早地決定了的緣故吧,也許還是由於我的嫉妒。
實際上,我把這件事的發展想得更加復雜。我在期待著盛開更加浪漫的花朵,預想著把自己的角色扮演得更加華麗。
算了,別再追索了。一切都如願以償,我的心無比高興,這並非謊言。
隨著畢業,我們分別了。你與阿武的結婚典禮,是在立春的前夜。
那天,東京下了冰冷的雪。你也感覺到了吧,那一天一夜是多麽漫長啊。時間象是靜止不動了,我無法忍受一個人呆在房間裏,什麽也幹不下去,馬上便淚濡衣襟了。
這不是悲傷。我對你們的愛情,使我覺得今日的賀喜客人只有我一個人便足夠了,我遠遠離去,這使我感到寂寞淒苦。
你們是在阿武的故鄉舉行的典禮。但不久阿武就職於東京一家公司,你們便有了家庭。
啊!你們進京,在東京開始新婚生活,不,我們三個人又回到了往昔。我感謝上蒼,我相信愛情是通天的。
四月初,阿武先進京做各種準備。我和阿武每天都到處尋找靜子現在住的這幢房子。
我們到東京站接你,你躲到阿武身後,羞澀地只露出臉來。我繞到身後,使勁打了一下你的肩頭。
「啊!」
你臉一紅,和以前一樣,突然彎了一下腰。
「你來啦!」
我一抓住你的肩頭,你就要把臉藏起來:
「真不好意思。」
「太棒了!你來得太好了!」
「我以為你變化很大昵。」
「我怎麽能變。倒是靜子變化很大啊,象個新媳婦啦!」
實際上你更美了。你雙頰光潤,臉上充滿幸福,舉手投足都體現出極心安的信賴。在那幢郊外的房子裏整理行李時,我更加清楚地感覺到了這一點。——你用纖細的手指去解緊系著的繩子,我擔心地看著你,怕你弄壞了手傷了皮肉,你便忽然停住了手,擡頭看著阿武。阿武立刻默不做聲地使勁解開了繩子。你自己抱著個大抽屜,想把它插進高處,於是阿武便過來幫你。於是,你便把抽屜交給阿武,去忙別的了。
我大為感動。這才是家庭。我心蕩神馳,這不是我從未見過的靜子嗎?這不是我從未見過的阿武嗎?
「我原想沒什麽東西,可真不少啊。」
你神情爽快,不知疲倦。
「到這兒來看看,那裏的樹叢真漂亮。」
我們倆並肩坐在二樓的樓梯扶手上,阿武在下面喊道。
「就到這裏怎麽樣?靜子累壞了!」我說。
「這天真熱。」阿武便坐在行李上,輕松地做出一副孩子般的神情看著我說:
「你好象又在奚落人。反正你最近總是奚落我。」
「這是羨慕,所以是互相的。」
黃昏,我精疲力竭地回去,孤寂之情充溢胸間,好象公寓生活將永遠伴隨著我,我感到我需要一種支撐。
這算什麽事兒啊!難道這就是我乞望的歡樂嗎?冰冷的四壁如監獄般難以逾越。我感到我被人拋棄了,甚至想四壁之外的幸福與我大概毫無關系。我所期待的並不是這些。
而且,我被痛苦的歡樂籠罩著,你的純真、你羞澀的眼睛、忍住笑的嘴,都歷歷浮現在我的眼前。
「兩個人的東京,兩個人的東京。」
我哼著咒文般睡著了。
四
東方破曉。我心裏只想著見到你們。電車也象等待早晨等得不耐煩,飛也似地跑著。我象是去看被一夜狂風吹得落英繽紛的花兒一樣,心中充滿了不安和期待。
站在你的家前,我對自己來得太早感到不好意思。我膽怯地開啟門,只見你穿著白色的圍裙,是個美麗的新娘。我胸口一陣發緊,目不轉睛看著你。
「啊,真討厭!看什麽呀!」
「我以為看錯人了呢,真讓人吃驚啊!」
「討厭呀!」
「你起得這麽早,穿得那麽漂亮,所以我才吃驚啊。」
「了不起吧。阿武說今天午飯後去買東西,你給當老師吧。」
「買家用的東西,我這個老師可靠不住。
「哎,你先上二樓吧,他剛剛起來,正發呆呢。」
我撇下你上了二樓,阿武背對著射進朝陽的窗戶,正悠然地吸著煙。
「真自在呀!」
「嗯。」
向我點頭的阿武和穿著圍裙的靜子,都有一種我未嘗知道的表情。……靜子的坐墊上,放著兩只藏青色布襪子,光憑這一點,便可感覺到你們倆生活的一斑。我用目光掃了一下那些似乎不該看的東西:房間格櫥的擱板上,靜子的手提包、金屬制的和服帶扣與阿武的手表、香煙、手帕等隨隨便便地放在一起。不知為什麽,我還沒有習慣於這飄散著的新鮮的幸福。無論看到什麽,我都臉紅心跳。
「還什麽也沒籌辦齊呢。」你說。
在早餐桌上,你也只說些今後的生活,一句也沒有裝飾回憶的話語。我所感到的,與其說是被拋棄的寂寞,莫如說是前途無望的悲哀。午後在商場買的每一件東西,都在加固著你們的生活。還說要我做老師,你一件一件地挑選的零零碎碎的家庭用具,連我都不知道,我只是不可思議地看著你。這就是那個靜子嗎?我感到這些東西阻擋著你與我愛情的回億。我忽然將目光移向阿武,我總覺得他極放心地任你買東西。而且我還感到,啊,這便是阿武,這個人改變著靜子。你們倆分明開始出發了。
這是多麽悲哀的嫉妒啊!但現在我能說什麽呢?為了你們,我也改變了自己。不久,我便理解了家庭的歡樂。與其說我自己自由地生活,莫如說我在遠遠地愛著你們的生活。
寫一下那次往昔的歡樂在我們之間重返的事情吧,只寫這一件。那便是我第一次在自己的公寓裏接待你的事。
那天,我懷著極大的期待,思忖著能在這個房間裏見到沒有家庭氣息的你,
我藏在車站的墻後,「哇!」地一聲跑出來抱住了你。
「呀!」
你吃了一驚,笑了起來。是靜子!這才是靜子!我象找到了失去的東西般欣喜若狂。
我們胡亂笑鬧著並肩走上緩緩的坡路。房間的門一關上,便沒有什麽隔在我們倆中間了。我感到這缺少裝飾的冰冷房間立刻變得溫暖而有生氣了。穩靜的沈默之後,我深情地說:
「哎,靜子,這樣一來,我感到又象回到從前了。似乎什麽也沒發生過,一切都是謊言……」
「是啊,剛才我也想這麽說。我呀,甚至回想起你穿過的衣服了呢。」
你說著,目光專註象是凝思著什麽。我看著你的眼睛,一時間湧出很多回憶——我們倆坐著的校園椅子上,紫藤花落英繽紛;有個白色的球掉了下來;你纖指上繞著青絲;學校宿舍房間裏火爐旁你細弱的肩頭;含淚的秀目……。
「我每天都這樣一個人呆在這個房間裏,總是回想著過去的事情。也許再也沒人比我更喜歡回憶了,一想到這裏,我真感到寂寞啊!」
「你這麽一說,我更感到難過。這些天我和他說過,到底什麽東西能使你感到滿足呢?」
「呀,你瞎猜什麽呀!我現在沒什麽不滿足的呀!你們到東京來了,沒有什麽比這更好的了。這且不管,我只是說,我總是回憶過去,所以才感到寂寞的呀!」
「嗯,我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意思。你我這般要好,我想誰都會有這種心情的。你一不幸福,我就難過。最近我總是出神地想,你如果比我幸福該多好啊!前些天我把這個想法和他說了。」
靜子,你悲戚地輕聲向我述說著,我感到高興,更打動了我的心。我知道,讓你想到這些,是我的不是。
「靜子,你真是太溫柔了。我現在要比你還幸福讓你瞧瞧。所以,我每天都在學習呀!」
「學習就能幸福嗎?我感到這是在逃避。」
「逃避?靜子你也這麽說嗎?」
「我和他說了,不讓你一個人呆在這裏,關子也到我們家來吧,我們倆都想來呀,我想三個人一起生活呀!」
「可……」
我笑著哭了。
傍晚,我送過你一個人回到公寓,雖然仍是寂寞,但到處都漂彌著你的清香,使我再也不感到不安了。我一個人安心地躺在了床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