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維國同誌以一人之力,積十年之功,著成【金瓶梅詞典】(中華書局1991 年,下簡稱【詞典】)創獲良多。但像【金瓶梅詞話】(下簡稱【詞話】)這樣百萬言的巨著,方言詞語多,傳抄錯訛多,同音借字多,個別詞語一時難得確解,也是勢所難免。
今就「招放」等詞語的釋義略陳管見,與白維國同誌商榷,並就教於同道諸好。
【詞典】512 頁擡放tai fang 安放;安置(指人)。擡,擡舉,表示尊敬。
我這屋裏也難~你,趁早與我出去。(二一2 下6/646)小人家那裏~?將就叫了兩個女兒唱罷了。(七四10 上4/1075)又,668 頁 招放 zhao fang 承攬並安置。
倒不如一狠二狠,把他這一千兩咱雇了頭口,拐了上東京,投奔咱孩兒那裏,愁咱親家太師爺府中~不下你我?(八一5 上2/1239)
我認為「擡放」系「招放」形訛。「招放」又系「著放」借字。「著放」義為容納。
【字典】把「招放、擡放」均釋為安放、安置,稍有不確。「招放」附釋「承攬」,當是為「招」字字形所囿;「擡放」附釋「擡舉、尊敬」,更是為錯字「擡」所誤。
下面從形、音、義三方面試作論證。
【金瓶梅詞典】 白維國 編
擡,【詞話】作繁體「擡」,當是刻工據手抄稿簡字轉刻。「擡」「招」行草書手寫體形極為相似,容易相混致誤。【詞話】中有不少例證。
‧ 陳經濟說道:「兒子不幸,家造官事,父母遠離,投在爹娘這裏,蒙爹娘招舉,莫大之恩,生死難報。」(二十13 上3)
‧〔西門慶〕邀了應伯爵和陳經濟,招了七百兩銀子,往對門喬大戶家成房子去了。(三一7 下4)
第一例,「招舉」顯為「擡舉」之誤。
第二例,銀子有七百兩重,一人無法帶,故需兩人「擡」,作「招」也無法解釋。
由此二例可想見,【詞話】本據以雕版的稿本中,「擡」作俗寫簡體字「擡」。
‧〈小桃紅〉……玉簫年當二八,未曾擡嫁,俺相公培養出牡丹芽。(四一4 下10)
「擡嫁」不辭,應是招女婿嫁人之義,「擡」當作「招」。
此曲又見【詞林摘艷】卷十,該處正作「招嫁」。
【詞話】本刻印者喜歡將簡體俗字刻成繁體,所以「招」誤刻為「擡」。
從字音看,「招」是「著」的方音替代字。【現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1983 年)1458 頁:
(①②招)(~兒)zhao①著下棋時下一子或走一步叫一著……②比喻計策或手段……
③〈方〉放;擱進去:~點兒鹽。
其中義項③山東方言也有,不過多用為被動的放,即容納、收受。
例如:「這麽多鹽,一個罐兒zhao 不了。」「一間屋只能zhao 兩張床。」
這個詞,在山東濟南市以北讀zhao,(濟南市及其以南又讀zhuo,可見它應該是古讀入聲的「著」【中原音韻】歌戈、蕭豪兩收。)
【白話小說語言詞典】 白維國 主編
「著」的義項①應該是「安放棋子」的動詞名物化而來,義項②又是①的比喻用法。
寫作「招」則是方音替代習慣造成的。「著」的「容納」義,在【詞話】中也可以寫作「招」。
忿氣滿懷無處著。(二六7 下4)
只家中大小把你也著在意裏。(二六8 下4)
「無處著」即容納不下。「著在意裏」,即放在心裏。
【詞話】也有「放在意裏」,可作比較:「這般把我這一個半個人命兒打死了,不放在意裏,那個攔著你手兒哩不成?」(四三5 下10)
我不肯招他,當初那個怎麽招我來?(十六5 上11)
這是西門慶說出想娶李瓶兒又怕潘金蓮不肯容她的意思後,潘金蓮的回答。其中「那個」指吳月娘。
全句意謂,吳月娘能容得我,我也容納李瓶兒。
「招」(著)「放」同義,所以可並列使用,寫作「招放」或「照放」。
〔西門慶道〕「我要留惠蓮在後邊一夜兒罷,後邊沒地方兒。看你怎的容他在你這邊歇一夜兒罷,好不好?」
金蓮道:「……隨你和他那裏日搗去……我是沒處照放他。我就算依了,你春梅賊小肉兒也不容他在這裏。……他若肯了,我就容你容他在這屋裏。」(二三6 下1)
這段話字的「照放」和「容」顯然是同義的。下面我們把有「招放」「擡放」「照放」的句子,用「著放」即「容納」來解釋一下,可以看出是情通理順的。
「愁咱親家太師爺府中招放不下你我」─翟親家住的太師府那麽大。還擔心放不下我們倆人嗎?
「我這屋裏也難擡放你,趁早與我出去」─我這屋裏放不下你,趕緊給我走!(這裏「容納不下」是不高興留的委婉說法,「非不能也,是不為也」。)
「小人家那裏擡放,將就叫了兩個女兒唱罷了」─我們小家小戶的,地方窄狹,那裏容得下玩雜耍唱戲的,叫兩個清唱的,應付事兒就是了。─你們願上哪兒去就上哪兒去,反正「隨你和他那裏日搗去……我是沒處照放他」
我這裏是沒有放他的地方。
【詞典】362 頁沒沒的mo mo de 形容包得嚴實,一點縫隙都沒有。
然後奶子轎子裏用紅綾小被把官哥兒裹得~,恐怕冷。(四一6 上4/515)被兒裹得~,怎得凍著。(九十5 下4)
【詞典】註音「沒」為mo,釋義也附「一點縫隙也沒有」,顯然是根據字形。
我認為「沒」是「沿」字形誤。
「沿」為「嚴」的同音替代字,釋義為「嚴嚴實實」即可。
【金瓶梅詞典】 王利器 主 編
「沿沿的」,【詞話】有例,【字典】未收。
拿幾個〔甜香餅兒〕在火炕內,一面夾在擋裏,拏裙子裹的沿沿的,且熏熱身上。(四十4 上9)
「沿」在【詞話】中與「嚴」同音,無須再證。1「嚴、緊」同義。
【詞話】中又有「緊緊的」,可作比較:「如意兒道:『我在轎子裏,將被兒裹的緊緊的。』」(四八11上2)
「奶子如意兒獨自坐一頂小轎,懷中抱著哥兒,用被裹的緊緊的進城。」(四八7下9)
同是奶子如意兒用被裹官哥兒一件事,兩例作「緊」,兩例作「沒」,可見「沒、緊」同義。同是裹緊,有「沒」有「沿」,可見「沒」這個詞應是一個與「緊」同義,與「沿」同音的「嚴」。
另一部【金瓶梅詞典】(王利器主編,吉林文史出版社1988 年)字,曾引【左傳】為證,解釋說:「沒沒,沈溺,沈沒,引申為被包裹得嚴嚴的。」這種引申缺乏理據。
白話文學中的語詞釋義引證到上古經傳,倒不如參考同代其他小說和現代方言為好。
「嚴嚴」這一詞形,在【兒女英雄傳】中有例。
第三十一回:「公子開啟一瞧,只見裏面是五寸來長一個鐵筒兒,一頭兒鑄得嚴嚴的。」
現代方言仍常用「嚴嚴」形容封閉緊密。周立波【暴風驟雨】第一部十八:「風裏雪裏,小轎車圍得嚴嚴的,一點不透風。」【詞典】27 頁
【金瓶梅字典】封面
僻廳鬼兒 bei ting gui er 背時的家夥;倒黴蛋。僻廳,背時,倒運。
那李銘便過來,站在槅子邊,低頭斂足,只是~一般,看著二人說話,再不敢言語。(七二22 下7/1036)
此條從釋義看,似乎已經註意到「廳」字有誤。
我認為「廳」是「石」字形誤,「石」又是「時」的同音替代字,而「僻」又是「背」的同音替代字。
「僻格剌子」即「背哈喇子」,【詞典】已釋,「僻」「背」同音可以替代是無疑的。
「廳」的俗體草寫近「石」,【詞話】刊本改簡體為繁體,「廰」和「石」則相去甚遠了。
【詞話】中有「僻時」「背石」「僻石」幾種寫法,只是「石」輾轉誤成「廰」,就不好辨識了。
【詞典】11 頁湯dang 碰;撞。引申指打。一般寫作「蕩」。
甚麽鬥猴兒似的,~那幾棍兒,他才不放心上。(七三19 上2/1061)~他這幾下兒,打水不渾的,只像鬥猴兒一般。(八三3 下1/1258)又作「擋」。
我做奴才,伊萊沒幹壞了甚麽事,並沒教主子罵我一句兒,~我一下兒。(七六14 上 5/1129)
這個詞的註音釋義似乎都可以商榷。
我以為應該讀tang,是一種輕微的碰觸,如同說掃、抹。
只就【詞話】字用例看,上引三例帶有補語「一下」「幾下」「幾棍」,明確表示程度輕微。
另外有一例跟「抹」對文見義:
一個碗內兩張匙,─不是湯著就是抹著。(七六‧16 上‧11/1131)
可見「湯」的基本意義是輕微碰觸,「擋我一下」等例只是臨時的比喻用法,連同補語「一下」等一起,才有「輕微責罰」的意義。
「湯」「擋」還有一種寫法是「倘」【詞話】中只用於「打倘棍」一語,詳見下文。
「湯」「擋」「倘」三字很難確定哪一個是本字,可能都是方音替代字。
在山東現代方言裏,仍有「tang 他幾棍子」等語,所以此處註音tang 為宜。
在清初反映山東一帶方言特點的小說俚曲裏也用「湯」來記錄這個詞。
【醒世姻緣傳】第三十三回:「可不這天爺近來更矮,湯湯兒就是現報。」
【聊齋俚曲集‧禳妒咒】第九回:「俺不過湯一湯,也不曾把你傷,爪子也是輕輕的放。」
「打倘棍」一語,【字典】未收,我解釋為「薄示懲罰」,說見拙作〈金瓶梅中的熟語俗字〉。2
這裏只強調一下字形的訛變。
「打倘棍」有一例寫作「打俏棍」(十四3 上6),「俏」為「倘」字行草書形近致誤。
【詞話】字「倘」誤作「俏」還有一例,可作旁證:「李瓶兒鋪下席,把官哥兒放在小枕頭兒上俏著,交他頑耍。」(五二18 上8)
其中「俏著」無疑是「倘(躺)著」。
(十七 2 下 5),則是輾轉致誤:「倘」 「俏」形近,「打倘棍」又有一例寫作「打白棍兒」
【金瓶梅語典】封面
「俏」形近「伯」,「伯」音同「白」。「俏」「伯」形近致誤的例證是,「俏一幫」(十一1 下5)又作「伯一幫」(十二12 下1)。
「伯」「白」音同的例證是,【詞話】字人物應伯爵的名字諧音「白嚼」。3
「倘」輾轉誤成「白」,表明【詞話】據以雕版的稿本已經多次轉抄,不會是作者手寫的稿本。
轉抄的人們,多不明「打倘棍」一語,又未通覽全書加以校勘,才導致一詞多形。
我們今天研究【詞話】,必須充分考慮到字形在轉抄字的訛變。
「紫脹」(紫強,紫漒)一詞,兩種【金瓶梅詞典】均未收,其字形差異跟上文各例性質相似。
【詞話】字有關例句如下:
須臾怒起紫漒了面皮(七‧11 下‧9)
紫強光鮮,沈甸甸甚是粗大(三七‧9 下‧6)
紫脹了雙腮(三八‧3 上‧3)
紅赤赤紫漒漒好砢磣人子(五九‧7 上6)
通觀數例,它們都是形容充血紅紫狀的。字當作「紫脹」為是,其他寫法有可能是字形訛誤所致:
「脹」「漲」音義同,「強」「漒」音義同;草書「脹」「強」「脹」形近,「漲」「漒」形近。
【詞話】中「張致」一詞常見,偶寫作「強致」;「漒嘴」一詞常見,偶然寫作「漲嘴」。
「脹」(漲)寫作「強」(漒),也有可能是同音替代造成的。
【詞話】在刊刻前,曾在吳語地區手抄流傳,抄書吳人有可能據方音改字。
在金華、蘭溪、永康一帶,「脹」(漲)、「強」(漒)至今同音,都讀舌面聲母(j)。
「紫脹」一詞,在那時的其他小說中寫法如下:【水滸傳】第二十回有「紫漒了面皮」;【初刻拍案驚奇】卷三二、【二刻拍案驚奇】卷一均有「紫脹了面皮」;【醒世姻緣傳】第五十二回、第六十八回均有「紫脹了面皮」,第六十二回有「鼻子紫脹的像個榫頭」;【紅樓夢】第六十三回有「面皮嘴唇燒的紫絳皺裂」。
看來在明代後期,「紫脹」的「脹」義還是明確的,即使浙江吳人淩蒙初的「二拍」也寫作「漲」。
大致同時刊刻的【水滸傳】和【詞話】「脹」「漒」並存,表明抄刻者還作「脹」理解,只是因為方言同音或字形錯訛才寫作「漒」。
清初的【醒世姻緣傳】繼承了對「脹」的這一認識。因此,【金瓶梅】詞語釋義註音應以「紫脹」(zhang)為準。
同時應該指出,字形的錯訛有可能對語言產生反作用。
【水滸傳】【詞話】的北方讀者,當時已經可能讀作「紫漒」(jiang),以致曹雪芹也把「紫漒」(jiang)當作一個詞來運用;又或因為「漒」字形不可解,遂用表示紅色的「絳」來替代。
【紅樓夢】中的「紫絳」應該看作一個新詞,一個由於字形訛變導致產生的新詞。
在這種特殊的語言現象中,【詞話】可能起了重要的作用。
【張鴻魁<金瓶梅>研究精選集】
註釋:
1 參看本書〈金瓶梅的方音特點〉。
2 文載【金瓶梅藝術世界】,吉林大學出版社1991 年。
3 同註1。
文章作者單位:山東社會科學院
本文獲授權發表,原文刊於【張鴻魁<金瓶梅>研究精選集】,2015,台灣學生書局出版有限公司出版,轉發請註明出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