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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垂衣裳而天下治」:談談儒家與古典自由主義

2024-04-01文化

國內一些奧地利經濟學派的擁躉認為,中國傳統的思想資源中,奧派與墨家、法家比較契合,這實在是大錯特錯,與奧派最接近的是儒家,墨家、法家都與之背道而馳。奧地利經濟學派與古典自由主義有千絲萬縷的關系,本文擬談一談儒家與古典自由主義的大量共同點。

原始儒家「忠君」

有人認為儒家在政治建設上毫無辦法,其實儒家推崇的是小政府,認為政府應該管得少才好,自然不會下功夫去給政府提供各種手段來規制民眾。【論語·衛靈公】載:

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

孔子褒揚舜帝(無論是想象中的還是事實中的)的政府無為而治,不插手民間事務,放任民間共同體發展,舜帝作為君王,其最大的意義就是透過「恭己正南面」的巫術,來作為民眾的宗教領袖,增加社會的凝聚力,減少民眾之間的爭鬥。

「恭己正南面」的具體操作方法,即「垂衣裳而天下治」,其說來自【周易·系辭下】:

黃帝、堯、舜垂衣裳而天下治,蓋取諸乾坤。

只要國君保持向南端坐、衣裳下垂、懷著祭祀的心態向上天求福,別的少管,國家自然會良好地執行。這樣的國君其實是虛君,跟現代的英女王、日本天皇相似,只作為國家象征,履行宗教職能,不掌握具體權力,但威望足以凝聚人心,減少社會爭鬥,有君主制之利而無其弊。

由於國君是宗教首領、國家象征,所以當然不能被人推翻。要是有人謀朝篡位,大家心裏不服,新王朝只能用暴力壓服,那樣就會進入帝國時代,百弊叢生了。春秋時代的「禮崩樂壞」導致戰國的普遍秦化就是明證,所以原始儒家(先儒)要強調忠君,但這只是為了維護政治秩序,孔子、孟子並無意為國君提供任何具體的集權的手段。

儒家尊君是為了維持上古的寬松秩序

有朋友可能想引【論語·季氏】中的話來反駁:

天下有道,則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天下無道,則禮樂征伐自諸侯出。自諸侯出,蓋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執國命,三世希不失矣。

這段話看似是要幫天子集權,實際上,禮樂是上古聖王所立的規範,後王只能遵守不能更改,除非證明自己是聖王,才可以制禮作樂或者說改動禮樂,但自證聖王是極難的事情,所以絕大部份天子只能恪守、光大先王的規範而難以用禮樂為自己集權。

「征伐」則是打擊破壞禮樂規範的人,在孔子的理念裏,天子征伐不庭同樣是為了維持禮樂秩序,而不是為了自己作威作福。孔子主張「君君臣臣」(君守君道,臣守臣道),反對「君不君」,雖然他沒明說「君不君」怎麽樣,但是在孔子延長線上的孟子補充了「誅一夫」的概念,如果君主不守君道,變成獨夫,殺掉都沒問題。

所以,「禮樂征伐自天子出」這句話裏,天子代表的是上古神聖巫王奠定的「先進」(至少對周邊部族而言)的禮樂秩序,由天子來維護,具體內容包括鼓勵遵守者和打擊違反者兩個側面,在這個過程中天子尚須遵守一系列傳統的、習慣的、道德的規範(不然就殺掉或換掉)。

中國上古時代巫師兼職軍事首領,巫師憑借巫術表演、農業豐收和戰爭勝利來證明自己的儀式(禮)有效。到了儒家手裏,一方面維護上古聖王奠定的儀式(禮),讓社會擁有共同規範,從上古聖王到今日之天子,綿長的傳統為「禮」提供強大的合法性背書(參看日本天皇的「萬世一系」),如果各級臣僚來主導或者更改「禮」,合法性不足,會導致十世、五世、三世「希不失矣」,社會陷入失範。

另一方面,儒家則用已死天子的儀式限制活著的天子,避免王權惡性膨脹。在禮樂面前,今天的天子不過是執行者,如果要擅權改易,需要社會共同認證為聖王,整個社會得以共同參與規範的制定,儒教對巫師儀軌(禮)的這一創造性轉化,不但不是為了強化君權,反而試圖令巫王專制向民主共和(其程度大小可以討論)轉變,實在是高明之至。

另外有朋友可能會以孔子「隳三都」為由,將孔子誤解為商鞅、吳起之類的遊士。其實孔子主張的是君臣各安其位,保持較為穩定的政治秩序,以免下限日漸降低的政治爭鬥幹擾社會運轉。

臣淩於君之上固然不行,要透過「隳三都」來讓國君擁有維護秩序的能力,否則勝出的「臣」會集權來防止自己的臣跟自己學樣;但國君要是想消滅貴族,孔子肯定也是不同意的。

從【論語】來看,孔子對周天子、魯國國君、季氏都有善意,且善意相對均等,卿大夫季氏盜用天子的八佾固然不可以容忍,士盜用卿大夫季氏的四佾同樣也不可容忍,歸根結底孔子維護的是禮而不是君,正所謂「爾愛其羊,我愛其禮」。

可見,在先儒那裏,「尊君」為的是保持社會的凝聚力,而不是加強君權和政府權力,最好的政府是仿佛不存在的政府,其中自然包括了經濟上的自由放任,這跟古典自由主義豈不是非常相似?

儒家理解經濟自由放任與保守傳統的關系

小政府、經濟自由放任有一個前提,就是社會自身具有保持秩序的能力,為此必須重視傳統的作用,傳統能夠讓人自覺地遵守社會規範,而不需要公權力來強制。如果傳統崩塌,維持秩序就不得不依靠公權力,然後就會百弊叢生。

所以古典自由主義是很珍視文化傳統的,奧地利經濟學派的哈耶克對此論述尤多。其實,孔子早看到了這一點,見【論語·為政】:

道之以政,齊之以刑,民免而無恥。道之以德,齊之以禮,有恥且格。

如果只用公權力來維持社會秩序,老百姓會避免觸犯法律,但無時無刻不想鉆法律的空子,法律為此不得不日益細密,對社會的管控日益增加,令老百姓變得更窮,於是「法令滋彰,盜賊多有」,陷入惡性迴圈。

如果重視宗教傳統和文化傳統維持秩序的功能,則老百姓會自覺遵守秩序,主動避免破壞秩序,法律也就不用那麽細密,社會的自由度就大,經濟自由放任也就可以實作。

為了讓更多人理解傳統,發揮傳統的力量,就需要教育,所以儒家很重視教育,用教育來讓更多的人具有相似的情感(具體措施上重視「樂」的作用),從而形成超越血緣宗族的較大規模的共同體,促進民間自生秩序的發育。

民間自生秩序既可以保障經濟自由,又可以制衡公權力的肆意妄為,堪稱有百利而無一害。

儒家重視商業,向全社會提倡重商

不過,「倉廩實而知禮節」,教育的前提是民眾的富裕,否則連飯都吃不飽的人哪有心思接受教育。所以,儒家不但重視教育,而且致力於保證教育的前提,見【論語·子路】:

子適衛,冉有仆。子曰:「庶矣哉!」冉有曰:「既庶矣,又何加焉?」曰:「富之。」曰:「既富矣,又何加焉?」曰:「教之。」

可見,儒家的主張是,先增殖人口以保障社群的生存和延續(庶之),再想辦法讓社群富裕(富之),然後再加以教育(教之),促進更高層級的社會共同體的發育。

致富是儒家的重要主張,「重農抑商」是漢儒吸收法家理念後扭曲的產物,先儒不但不抑商而且重商。【論語·述而】載孔子的話:

富而可求也,雖執鞭之士,吾亦為之。如不可求,從吾所好。

執鞭之士是指市場的安保人員(執鞭之士),在當時屬於賤職,孔子認為只要富裕合乎道義,就可以大膽追求,當賤職也無妨。

【論語·裏仁】載:

子曰:「富與貴,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處也。」

這裏孔子充分肯定人求富、求貴的欲望,只是要求要取之有道。對待富人,孔子的心態也非常開放,【論語·學而】載: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

孔子並不像法家那樣認為商人是害蟲,他不但承認致富的正當性,還給富人提出了精神追求和提升的路徑,那就是富而好禮、為富而仁,讓富人成為社會楷模,從而更加長久地保持其富貴。

而且,如果孔子歧視商人,他又怎麽會看重身為巨商的弟子子貢呢?

相比之下,歐洲的古希臘、古羅馬雖然商業很發達,但商人在哲學家眼裏仍然是被嘲諷和貶斥的群體。到了中世紀,義大利海洋城邦的商人地位有所提高,但善於經商的猶太人和威尼斯人還是文學作品中揶揄的物件,只有到了近代資本主義興起之後,商人才得到全社會包括知識人的尊重。

這麽一對比,先儒不但沒有抑商,對商人的態度簡直可以說是超前了。而且,他們還要透過教育讓更多人知道商人和商業的好處,更是促進社會近代化的先鋒了。

總結起來,在儒家被秦制汙染之前,先儒的政治和社會主張可以用「小政府大教育」六個字來概括,這與古典自由主義主張經濟自由、文化上重視傳統是高度一致的。

• (本文僅為作者個人觀點,不代表本報立場)

彭治宇

責編 陳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