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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文學連結山與海(創作談)

2024-06-06文化

邱華棟

邱華棟近照

進入21世紀,隨著全球化日益深入,世界文學的面貌出現了紛繁復雜的變化。小說不僅沒有死亡,而且借助新型媒介具有了播撒效應,世界文學呈現出現代性和在地性、大眾關註和精英閱讀並列不悖的景象。一些文學大獎的影響也呈現出跨越國界、語種和地理範疇的面貌。

在文明交流互鑒日益深入的今天,由山海相連的世界,已不再隔絕,而是在不斷的交流交往和交匯中,增進對彼此的了解。山海是一種地理上大尺度的距離,文學卻能夠架起溝通的橋梁,並把所有的距離拉近。我的這本【現代小說佳作100部】便是試圖為進入世界文學和異域文明的讀者提供的一部指南書。

從作家的生命歷程與社會發展的變遷,從文學自身的傳統到時代思潮的相互激蕩,【現代小說佳作100部】整合了文本與作家生平、個性以及國族、宗教、政治、經濟、地理等相關方面內容,試圖勾勒豐富、多元、深厚的現代世界文學精神史。也許存在著個人趣味的取舍,但它還是凝聚了一個持續閱讀和寫作的文學人的眼光和對定評作家作品的關註。

書中所論絕大部份是經典之作。什麽是經典?義大利作家卡爾維諾說:「經典得是一部開放的作品,能夠在時間的長河中始終保持生命力,無數充滿‘熱情’的重讀和解讀,不僅不會窮盡那部作品的可能,反而會使它在不同的環境中迸發出新的活力,賦予人類個體或群體生活以‘新的意義’。」

回想1988年秋天,當時我還是武漢大學的本科生,學校郵局旁一面綠樹掩映的山坡上有一家書店,就在那裏,我買到了一本書:【現代主義代表作100種/現代小說佳作99種提要】(下稱【提要】)。書名雙行排列,紅與黑的封圖顯得醒目而果決。作者為兩位英國學者、作家,西利爾·康諾利和安東尼·伯吉斯,後者以小說【發條橙】而聞名,譯者為李文俊等。大學期間我就按圖索驥,讀到了書中提及且已被譯成中文的小說,於是,現代小說在我腦海中有了初步輪廓。這書被我啃得品相很舊了,以至於多年後我專門找了一本嶄新的【提要】作紀念。

1996年底,我又讀到余中先先生轉譯的【理想藏書】,裏面提到的大約超過一半的書已經被轉譯成了中文,我都買了來。後來,余先生和女兒余寧補充修訂,2011年又推出了新版【理想藏書】,厚厚的一大本,變得更完備。【理想藏書】在很長時間裏都是我的案頭書。這本書由法國【讀書】雜誌主編皮埃爾·蓬塞納主編,分為49個專題,按照各個語種和品類,每一章介紹49種書,總計2401種。

有意思的是,安東尼·伯吉斯和皮埃爾·蓬塞納都很尊重讀者的選擇,安東尼·伯吉斯推薦了「現代小說佳作99種」,有意給讀到這本書的讀者預留一個名額,邀請有心的讀者挑選一本自己喜歡的書補足100種。皮埃爾·蓬塞納認為,50個品類共2500冊是法國家庭必備的基本藏書量,也就是「理想藏書」的構成。因此,【理想藏書】還為讀者留有自我發揮的余地,可以自行組織一個單獨的品類,或在現有的49個品類裏再各提名一本書。

後來,我接觸到更多類似的書目類圖書,但這兩部對我個人而言影響深遠。多年來,我依然會時不時翻閱一下。我也逐漸發現這兩本書的一些缺陷,比如它的西方視角帶來的偏見。然而瑕不掩瑜,這兩本書目仍十分值得重視。

我閱讀世界文學起步早。十二三歲時,我在鄰居家看到一本被撕去了封面的小說。書裏的內容深深印刻在我記憶裏,可我一直都不知道這書叫什麽。後來,我在武大圖書館與之重逢,原來,它是美國作家伯納德·馬拉默德的小說【夥計】。從那時到現在,40多年時間裏,我閱讀了大量世界文學經典,並及時追蹤當代世界文學創作,也搜集了一些外文原版書,根據個人興趣做了些筆記。久而久之,我對現代小說的發展和構成熟悉了起來。

2022年,書房中,夜深人靜,一眼望去,成千上萬冊圖書簇擁著我,讓我擺脫了某種憂慮。翻閱那些書籍,我萌發了寫一本「現代小說佳作100部」的念頭,希望能給有需要的讀者以幫助,也借機自己梳理一下現代文學發展的脈絡。根據我自己的閱讀經驗,每年精讀的書也就在幾十部,而泛讀、瀏覽、暫存的數量可達上千部。哈佛大學教授哈羅德·布魯姆曾說過,閱讀在其深層意義上不只是一種視覺經驗,而且是一種建立在內在聽覺和活力充沛的心靈之上的認知和審美的經驗。閱讀在今天依然極其重要,我希望把自己的閱讀經驗分享給更多讀者。

都選哪些作品?我想起了100年前喬伊斯的【尤利西斯】。1922年對現代主義文學來講是一個極其重要的年份,其標誌事件是【尤利西斯】在這一年的2月2日出版。之後的當年10月,T·S·艾略特的長詩【荒原】問世。同樣是在1922年,普魯斯特自1907年開始創作的鴻篇巨制【追憶似水年華】七卷全部完成。其第一卷【在斯萬家那邊】的英文版也於1922年隆重推出,在英語世界引起反響。這一年,卡夫卡完成了他的主要小說,兩年後他就過世了。維吉尼亞·伍爾夫在1922年開始寫作長篇小說【達洛維夫人】。E·M·福斯特在寫他的【印度之旅】,D·H·勞倫斯在寫作小說【袋鼠】。在中國,魯迅於1921年12月4日到1922年2月12日,在北京【晨報副刊】連載了其小說代表作【阿Q正傳】,引領了中國現代小說的潮流。

而從1922年到2022年這100年的時間裏,包含中國文學在內的世界文學發生了巨大變化。百年間,傑出作家不斷湧現,佳作連連,是他們的表達影響了如今我們看待世界的方法,搭建起一個個瑰麗的小說世界。

於是,我開始動筆寫作【現代小說佳作100部】。我一邊轉著地球儀,一邊想著曾在或正在地球表面不同地方活躍的作家們。我發現,如今,我們看待世界文學的眼光已發生很大變化。我首先確定了約300位作家和他們的小說代表作,然後做刪減,範圍逐漸縮小到100位作家的100部小說。當然,小說世界中的生命都互有放射線,實際上,這本書涉及的作品有好幾百部。

我把這本書的內容分為三卷,大體上按照作家生活和寫作題材的地理板塊來劃分。第一卷是歐洲作家的作品,第二卷是北美洲、南美洲和大洋洲作家的作品,第三卷是亞洲、非洲作家的作品。這裏有一個情況需要說明,分卷並非嚴格按照作家的國籍,也不按照語種或年齡來編排,而是按照我的寫作順序進行排列的。其中,有些作家出生於非洲、南美或亞洲,但後來入籍歐美,我是根據其題材來定位的。比如,第一卷中的匈牙利作家馬洛伊·山多爾後來入了美國國籍,還有一些作家的情況也類似,但他們筆下很多作品的題材都取自祖國原鄉故土。這樣的分卷,更能體現出21世紀世界文學某種「小說地理學」意義上的圖景。

寫作這本書,還有一個基本設定,就是每一本小說都要有簡體中文譯本,這樣讀者就能找到原著去閱讀。其中唯獨印度作家維克拉姆·賽斯的【如意郎君】除外。這部小說英文版厚達1400多頁,譯者劉凱芳轉譯了一部份發表在【世界文學】雜誌2001年第1期上,全譯本我尚未見到。但我特別欣賞這本書,它有資格排進這個書目裏。

從收入這本書100部小說的構成,大致可看到每隔20年,現代小說的重鎮在地理上會發生轉變和「漂移」。比如,從20世紀20年代到40年代,現代小說在歐洲興盛,它們幾乎奠定了如今我們所談論的現代主義小說的基本範式。20世紀40年代到60年代,現代小說的重心轉移到北美和南美,出現了美國文學的多元生長和「拉丁美洲文學爆炸」現象。20世紀70年代到90年代,出現了「無國界作家」和「離散作家群」現象,更多亞洲、非洲作家湧現。這一階段,中國當代文學也帶著獨特的生命銘印匯入世界文學大洋,受到世界讀者關註。

假如不同語言的文學是一條條大河,那麽,這些小說就是文學之河邊醒目的航標,顯示著裏程和方位,指引後來者能找到自己的目標。航標的出現對於行路之人是十分親切的,就像當年19歲的我從書店捧回一本【提要】的心情。我在寫【現代小說佳作100部】的時候也註意到文風的樸實,希望在每一篇三五千字的篇幅內,把這個作家的基本生平資訊說清楚,把他代表作的主要內容大致勾勒出來。因此,這本書是一扇門,我希望讀者開啟門可以邁出更遠的步子,進入小說那廣袤的森林,而不要止步於此,只了解一個大概。

我選擇譯林出版社出版這本書也有原因。早在1989年秋,我就開始郵購譯林出版社推出的【追憶似水年華】七卷本的第一冊【在斯萬家那邊】,這套書直到1991年才全部出齊。兩年多時間裏,我讀完了這部讓人望而生畏的巨著。後來,我又讀到譯林社出版的蕭乾、文潔若轉譯的【尤利西斯】上下冊。無獨有偶,多年來,我在報刊工作時刊發和撰寫書評的許多書籍,都是譯林社的工作成果。在對世界文學的譯介中,譯林社一馬當先,久久為功。時隔30多年的2022年11月,譯林社又推出了【追憶似水年華】紀念新版。這些年,他們開始出版中國作家的原創文學作品,其潛在標準是,具有世界文學品質。

作家索爾·貝婁說過:「自然而然,書一向是買得多、讀得慢。但是,只要那些書擺在書架上,就像是一群廣闊生活的保證人站在我身後。這就是書籍的感召和力量。」作家們創作出了優秀或傑出的文學作品,它進入了我們的思想和生活,改變了我們的情感結構,變成了人類新的自我認知方式。那麽,我們為什麽不把這些書擺在自己的書架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