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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章,大抵是逼出來的

2024-03-17文化

好文章,大抵是逼出來的——這樣的結論源自眾多古代文化大咖。

先看看司馬遷。他在【報任安書】中寫道:

古者富貴而名摩滅,不可勝記,唯倜儻非常之人稱焉。蓋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屈原放逐,乃賦【離騷】;左丘失明,厥有【國語】;孫子臏腳,【兵法】修列;不韋遷蜀,世傳【呂覽】;韓非囚秦,【說難】【孤憤】;【詩】三百篇,大底聖賢發憤之所為作也。

凡具備中等學歷的國人,沒有未讀過司馬遷的,也沒有不熟悉上述一番話的。司馬遷這裏列舉的「拘」「厄」「逐」「囚」等逆境,無一不可歸納為生命的大逼迫。換句話說,也正是這種逼迫,造就了一批發憤著書的「倜儻非常」之輩。

當然也有與逆境無關的。

也是司馬遷,他在【史記·老子傳】中,談到【道德經】的誕生過程,如是描述:

老子修道德,其學以自隱無名為務。居周久之,見周之衰,乃遂去。至關,關令尹喜曰:「子將隱矣,強為我著書。」於是老子乃著書上下篇,言道德之意五千余言而去,莫知其所終。

誠然,老子的【道德經】絕非一時心血來潮之作,而是集腋成裘、聚沙成塔的積累。只是他生性散淡,沒有把它當作緊迫事來辦。想想,倘若沒有尹喜在關鍵時刻的「逼迫」,這部足以代表中華文化高度的【道德經】,恐怕也將隨著老子的隱遁而湮滅。

試再舉一例,主角是唐宋八大家之一的歐陽修。此公的創作壓力,與司馬遷列舉的逆境不同,與老子遭函谷關守官的「強索」也不同,小部份源自外界,大部份出自內心。

宋人範公偁的【過庭錄】記述:

韓魏公在相為「晝錦堂」,歐公記之「仕宦至將相,富貴歸故鄉」,韓公得之愛賞。後數日,歐復遣介,別以本至,曰:「前有未是,可換此本。」韓再三玩之,無異前者,但於「仕宦」「富貴」後各添一「而」字,文義尤暢。

至和二年(1055年),韓琦在老家相州建了晝錦堂。西楚霸王項羽說過「富貴不歸故鄉,如衣錦夜行」,「晝錦」是反其意而用之。也不僅僅是光宗耀祖、揚眉吐氣,他還考慮到百姓的需求,把晝錦堂變成鄉親聚集遊樂的場所,借以促進民間的文化交流。他特請歐陽修為晝錦堂作一篇紀念文章。歐陽修爽快地應承了,盡心盡意撰寫了一篇【相州晝錦堂記】。韓琦讀後,大為快慰,這哪裏是普通的樓堂散記,分明是對晝錦堂主的千秋定評!文章巨子,其名不虛!誰知數日後,歐陽修又派人送來一稿,傳話說前篇有不足之處,請以此稿為準。韓琦好奇,想看看究竟修改了哪些地方。看了幾遍,拿原稿比著讀,才發現僅僅在首句「仕宦」「富貴」二詞後面,各添了一個「而」字,變成「仕宦而至將相,富貴而歸故鄉」。仔細吟味,一個「而」字,使聲調更加抑揚,詞義越發豐贍。

歐陽修為了一個虛詞「而」字煞費周章,都是叫名聲逼的。韓魏公晝錦堂的芳名,加上歐陽修本人文壇領袖的威名,無時無刻,不在對他實行「緊逼」。

又據【宋人軼事組譯】:「歐公晚年,嘗自竄定平生所為文,用思甚苦。其夫人止之曰:‘何自苦如此!尚畏先生嗔耶?’公笑曰:‘不畏先生嗔,卻怕後生笑。’」

從前的老師已在他的生活中隱退了,當時敢自稱為他先生的人,還沒有出現。然而,後起之秀,如蘇軾、蘇轍兄弟,正如鯤鵬展翅,摶扶搖而上,是萬萬小覷不得的。更何況,江山代有才人出,焉知二蘇之後,會不會湧現出更多更具才華的孺子?每每想到這裏,歐陽修就覺得,千載前古人的目光,千載後來者的目光,總是如空中的塵土一樣,落下來,落下來,落在他書寫過的每一頁、每一行上。

歐陽修提倡「窮而後工」,竊以為,他所謂的「窮」,並非單指物質的貧困或運途的坎坷,也泛指精神、意誌上的窮思畢精、窮心劇力。終其一生,歐陽修本人就是窮而後工的典範,他對文學藝術的追求,絕對稱得上是兀兀窮年,窮思竭想,語不驚人死不休。

文/卞毓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