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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很大古美術專欄:【多重永遠】

2024-07-26文化

以下視訊來源於

太陽很大古美術

【多重永遠】- 石 雕紀實與闡述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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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章

村裏的老鐵匠忽然在一個太陽很大的中午走進了我的老屋,那是南方農村的土磚屋,此前是生產隊的糧倉,60年代的大標語還在泛黃的墻上若隱若顯。太陽從粗笨的木頭門照進來,在堂屋的地面上形成一個刺眼的幾何形,就像一張曝光過度的電影底片。門外是成片的禾田,在陽光下閃著綠光,遠處的山峰連綿不絕。鐵匠用沙啞低沈的聲音微笑著與我打招呼,簡單地詢問了一下近況,他皮膚黝黑,滿臉胡碴,粗糙的手指頭夾著半截煙,下身裹著黑色的皮圍裙,帶子在背後打一個粗大的結,腳上套著一雙黑幽幽的舊皮鞋,就這樣矗立在曝光過度的電影底片中,猛一看就像黑道派來了一位極為能打的殺手,那時候我大約八九歲的樣子,一時間竟有點恍惚。他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鐵刀遞給我,原來這是我父親做木工用的鑿子,此前崩壞了一個刃口,讓鐵匠打好了,這次是來送鑿子的,他話不多說,轉身就離開了。

多年以後,我在電影中看到滿臉胡子拉碴的布魯斯威利斯,穿著一身粗拉油漬的衣服,手裏拿著槍,肩上綁著皮帶,叼著煙站在槍林彈雨中,瞬時就想起了那個鐵匠,很難說清這種沒來由的聯想有什麽邏輯,但誰敢說布魯斯威利斯不喜歡打鐵呢,不過那已經是老鐵匠死去很多年以後的事了。

我曾時常去他家看他打鐵,他的家夥什都組裝在堂屋裏,吃住與打鐵都混為一體。墻角有一個巨大的木頭風箱,他老婆,那個困倦的婆娘,每天都在不停地推拉那個木頭手柄往煤爐裏鼓風,昏昏欲睡,他則是一副悠然自由,漫不經心的神情,叼著煙卷,瞇著眼看著煤餅下蓋著的那些被燒得紅彤彤的鐵器,只等時機一到,他就會迅速用長鉗子夾起一塊來放到鐵墩子上,開始捶打,火花飛濺,簡直就像隕石爆炸一樣,一直把紅鐵打成黑色為止,才又塞進煤餅爐裏繼續燒,看得出他臉上掛著真實的笑容,洋洋自得,眼珠子閃著光。

他的手藝有口皆碑,在那個村子裏,即使是最刻薄的老支書都不會對鐵匠的技術有一絲不屑。那些缺了口子的鋤頭、斷齒的鐵耙子、扭曲變形的火鉗、崩壞了口的鑿刀、斷了鉤的鐵門扣子都在他的錘子下以嶄新的姿態復活,重新沖上各自的戰場。拿到手的人總是贊不絕口,真是他奶的好咧!他有時候甚至還會打出一些兒童玩具,比如鐵環、手槍、鐵劍,這些沈甸甸的鐵家夥被村子裏所有的兒童輪流把玩,表面被摸得光亮耀眼。記憶中,那把鐵劍是按照電視劇裏秦劍的樣子打的,我經常背著它爬山放牛,割草餵豬,裝作大俠四處遊蕩,對著各類草木打打殺殺。

他是一個沈默寡言的人,不串門,不說多余的話,不打鐵的時候就站在屋外的土坪上,叼著煙,無所事事地看著遠處,沒人知道他到底在看什麽,是那些莊稼還是遠方那一片雲?如果你從天上看下去,你會發現在南方某個僻靜的小村裏,在一片雲氣迷蒙中的灰黃色土坪上,有一個黑點在那一動不動。村裏最會看相的老九說:鐵匠的上輩子是一只宋朝的鐵龜,他的卵蛋都是黑鐵的,他與我們不在一條道上。

村裏只有一個鐵匠,他死了以後,就沒人再打鐵了,但他親手打出的那些五花八門的鐵器則在不同的人手中流傳。

我喜歡那些鐵家夥,生銹的鐵鑿子、把手已經卷了邊的鐵刀、並不十分板正的鐵釬子,樸實粗陋的造型,憨厚又純粹。我喜歡那些經由一錘一錘,一刀一刀用心經營出來的物件,帶有某種性情的墨點,每一處轉折,每一條弧線,每一小片凸凹,毫厘之間有萬千魂魄在集散。

老鐵匠打的那些木工鑿刀與來自五湖四海的墨鬥、鋸子、刨子混雜在一起,最終都匯聚在我父親那個破舊開裂的木頭箱子裏,一動也不動。

據我奶奶說,從我爺爺的爺爺開始,他們就背著這個箱子走街串巷做木工活,風裏來雨裏去,木箱的邊角早已破損,又用鐵皮補了好幾層,木板也開裂了,上面覆蓋了一層塵土與各色油漆混雜的皮殼,你不得不承認這是一個從歷史中走出來的老古董。

父親總會拿著鑿子在地上畫一些古怪的結構圖,經常對一塊好木料贊嘆不已,或者會坐在老屋裏盯著那些木家夥發呆。

他費盡心機將一些木料變成一件合適的器物,一條凳子或者一個櫃子,放在最合適的角落,就像親手哺育了一個有靈性物種,由此,一種真切的愉悅感油然而生,但他很少去跟別人傳遞這些,更多的時候是神經質般的自言自語,或者沈默一笑。

當陽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這個古董箱子上時,那些裂縫就越發明顯,如果你是微縮的小人,能穿過這些縫隙,你就能看見裏面那些沈默不語的鐵家夥都充滿了巨大的重力,把照進去的光線都扭曲了,木箱裏已形成另一個時空,有自成一套的秩序,如果你再把自己微縮到原子級別,你就會發現每一個鐵原子裏都有一個沈默的老匠人,那是另一個由無數個老鐵匠、老木匠、老石匠交織而成的廣袤無邊的宇宙。

我的童年記憶總是伴隨著刨花脫落的脆裂聲,墨鬥彈墨線的嘭嘭聲,鐵錘擊打鐵器時的叮叮當當,以及木料與墨汁混合著各色油漆的氣味,這些隱形的場域交錯疊加在我的腦海裏。成年以後仔細回想,其實人生的軌跡早已在不經意間被安排好,很多事從一開始就註定了結果。史鐵生說:如果你站在童年的位置瞻望未來,你會說你前途未蔔,你會說你前途無量;但要是你站在終點看你生命的軌跡,你看到的只有一條路,你就只能看到一條命定之路。而有的人還未到終點就已看到了這條筆直的路,心知肚明,終其一生只不過為了到達。終點是恒定的,你看不見,無法掙脫;永遠是多重的,你看不見,只能虛構出它的幻景。

有的人,天生就是哲學家

有的人,天生就是詩人

有的人,天生就是藝術家

有的人,天生就會打鐵

有的人,天生就會用墨鬥彈出一條線

有的人,天生就會看著古董發呆

時間線上的一切生靈均在往死亡行進,遵循公正無比的宇宙大秩序,而人生實在過於短暫,短暫到連把一件事做到極致都來不及。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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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名】曰:石,山之骨也,【物理論】言:石,氣之核也。

數十億年的石頭是地球的構成物,它們居於山野,與泥土草木為伍,其形多變,無所拘束,那是遠古時代自然凝聚的樣子。中國古人早就賦予石頭諸多形而上的內容,折射出奇特的宇宙觀,它不再是冰冷的山石,而是一個無限廣大的命題。

手工雕石無疑是一項辛苦的工作,拿著堅硬冰冷的鐵工具每日與巖石相搏,去接受體力勞作的辛苦,去頂著烈日搬弄石塊,去費盡心神與工具磨合,很疲憊,但有精神上的愉悅感,人也會變得硬朗起來,這裏面還包含了「耕作」的成就感。

許多作品的形式感顯然受到文明遺跡的影響,比如石窟造像、神廟遺址等,借用了古人樸素的處理手法,有寂靜虛無的內容。古人在石頭裏面營造空間的藝術總會讓人驚嘆,它帶有很多本土的文化符號,比如屋檐、鬥拱、門框、柱子、台階等,與印度的石窟有很大的不同。有時,身處於一個昏暗的石窟中,有光從那些小洞窟照進來,直射到窟室墻壁上,那種光影的朦朧的感覺,恍惚中好像真切地看到了時光,那是一種神奇的體驗。遺跡不僅僅只是一個物理上的石頭空間,千百年來,無數人在這些石頭空間裏穿行,構建起恢宏的隱形場域;同時,石頭裏有人的渺小、人與宇宙的沖突與互融的命題,這本身就有超越具象的一面。

圖1為天龍山石窟的廊道,圖2為作品局部,圖3為金字塔群俯瞰圖(來自網路),圖4、圖5為雕刻行程紀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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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遠

永遠系列最明顯的特點是由多節石塊疊加壘砌而成,每一節都是獨立體,卻保持一個統一的外在形態。

這個系列借用了佛塔的形式感,比如山西地區北魏時期的很多佛塔就是用這種方式堆起來的;古埃及的巨大神像以及一些巨大的柱子被風化開裂成許多石塊,遠遠看去也顯出這種堆壘的感覺來。壘這種形式本身包含了由不同的個體匯集而成一個統一敘事的概念。堆積與沈積就像時間在不斷疊加,不斷積壓。塔身有許多人造的空間或者遺跡,往上累積;文明的符號相互疊加,有對立和統一,彼此交織,組成一個沒有終點的塔形。有些作品的頂部是一截自然形態的石頭,關於這個細節,此前構想了許多方案,最終決定用未加雕飾的原始石塊,它是一個自然形態,有無窮的可能,就像沒有終點一樣,或者說生命最終會歸於自然,歸於某種宇宙法則。

從操作來看,每一節四面體的上下銜接要呈現出那種逐漸往上收的造型,且每一節是一個粗糙隨意的形態,總體造型難以把控。並不是雕成一個完整的塔形再去砸開,而是先單獨處理好每一節,再逐漸往上堆積,然後不斷修改細節。

永遠4號/青石

永遠12號-局部

永遠1號-局部

永遠6號-/青石

永遠4號-局部

永遠4號/青石

永遠16號/漢白玉

永遠16號-局部

永遠5號-局部

永遠5號-局部

永遠19號/漢白玉,水晶

永遠19號/局部

永遠8號/青石

永遠8號-局部

永遠8號-局部

永遠系列幾乎都是堆砌而成的形態,但也會以完整的一塊山石來呈現的,路邊山溝裏有很多隨處可見被風化、腐蝕的自然石塊都是極好的原始創作載體。那些帶有自然孔洞的石頭,在我看來是最接近宇宙形態的,它本身就是熔巖流淌形成,沒有任何一絲人為因素。孔洞互為表裏,融匯交錯,就像時空在顯形。當它們被切割出最規矩的幾何形體,正方體,或者是長方體,或者是金字塔形,一些自然的孔洞就會從側面顯露出來,很簡單的外形, 裏面卻存在復雜多變的結構,這是刻意制造的一種沖突感,有殘酷的一面,也有人與自然法則之間的某種對立,以及人與自然之間不可分割的依存關系。

有些作品中放置了吊錐,並不是建築施工時常用的那種標準的吊錐,而是用手工錘打出來的鐵錐,表面並不規整,帶有樸拙的人為氣息,用鐵線或者銅線懸掛,垂直在作品中,並讓它們生銹。我想,這可以看成是時間與地心重力共同完成的一件作品。宇宙秩序與法則,隱形於物外。

永遠17號/雜色石

永遠18號背面

永遠17號/青石

永遠17號-局部

永遠9號/青石

永遠9號/青石

永遠9號-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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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年

即使用光行走一年的距離作為單位來丈量宇宙也顯得十分費力。

目前能觀測到的宇宙最遠距離大約是137億光年,但沒有人能抵達一光年遠的地方,現實讓這個宇宙單位顯得極為虛幻,還有什麽能超過光速呢,那是沈重的肉身軀體所能構想出的速度極限。

光年這個系列是由台階與星球組成的,每一個星球都帶有星環,星環與星球是一體雕刻,看上去就像凝固在星球上,靜止在虛空。台階建立在有許多自然孔洞的石頭上,變幻抽象的形態被雕刻出嚴謹的幾何形。雖然多節台階壘砌在一起,其實各自卻並非一體,緊密相接中有遙不可及的時空距離。無力感與奮力感都體現在台階上了,孔洞就像被時間侵蝕出的空洞,出發與消亡同時在台階上進行。

對星環的處理耗費了很多時間,它與球的連線面只是一道圓弧線,沒有大面積的受力點,當星環被打磨得越來越薄的時候最容易脆裂,處理表面的速度也越來越慢;另外,雕刻的過程中,若球體晃動振幅過大,工具碰到星環也會導致其碎裂,為此還專門設計了一個中間凹陷的軟承托來雕刻它。當光線照下來,從正側面看過去,星環的輪廓是一道細線,懸置在星球中央,這是光影制造出來的幻景。

光年1號/青石

光年1號-局部

光年2號/漢白玉

光年2號-局部

光年3號/青石

光年3號-局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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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衣

看似堅硬無比的石頭,一旦被打磨到一定程度,成為一塊薄片的時候,它就會變得十分脆弱,一磕碰就壞了,結實程度還不如一張紙。

空衣這個系列主要是在表現佛像的外殼,這其實是一個反觀的思路,呈顯外殼,隱去內核。當把最本質的東西都去掉以後,就會呈現出一個你完全沒有預知的視覺體驗。把一塊通透的漢白玉石材雕成一件薄薄的外衣,會出現雲霧一般的質感:潔白,空靈,脆弱。彩虹易散,琉璃碎,我們看到的是經過人為修飾的,雕塑語言的表征,是形而下的。夢幻泡影一般美麗的、易碎的外形卻涵蓋了最恒定,最本質的內容,而這個內容被去掉了。但我們應該註意這原本就應是不可見的,形而上的內容。或許能引起一些思考,比如緣起性空,諸相非相,我在做這些作品的時候試圖在體現這些思考,或許著力過甚,也或許力不能及,但終歸是我想要呈現的東西。

空衣系列的制作程式也與其他作品不同,並不是掏空出一件完整的外衣之後再砸出斷口來,石頭薄片不可控,就像玻璃一樣,完全無法控制斷裂區域。所以在掏空之前就預設好了斷茬的位置,在實心的基礎上砸制出幾厘米的外衣厚度來,再進行掏空,所以這個斷茬首先就是成型的,並不是最後才砸出來。之後才是掏空程式,一點一點把一塊實心的石頭逐漸去掉內容,留下外皮。這個外衣很薄,比如袖子,領口這些最薄的地方只有1-2公釐,但其實只是把外沿的區域打磨得很薄,中間很多部份還是保留了一定的厚度,只是不容易察覺,力求在作品的安全性與美感之間取得最恰當的平衡。

空衣11號與所去掉的碎石料合影/漢白玉

空衣16號借鑒了四川南朝的通肩大衣,原作藏於四川博物院,由砂巖轉換成青石後,線條多了一絲爽朗感

如今,在曲陽找一塊大尺寸的純凈本地石料已經越來越難了,要尋一塊超過2公尺的純白料幾乎要靠運氣,時常四處搜羅那些老商販早年囤積下來的料,感覺做一件大型空衣的機會變得遙不可及,作品尺度對原材料的依賴性完全體現了出來。

空衣12號/漢白玉

空衣5號/青石

空衣4號/漢白玉

空衣14號/漢白玉

空衣14號-局部

空衣9號/青石

空衣9號-背面

空衣15號/砂巖

空衣13號/木

空衣13號-局部

空衣13號-局部

空衣13號-局部

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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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

穿過有兩重含義:一是物質層面的穿透,用毅力和勇氣在頑石上開鑿出人工通道,以供行走;二是精神層面的穿行,從這一頭到那一頭,從開端到結束,那是一段看不見的路途,實際上,每個人都會穿過一些暴風雨,都有一段只能獨自潛行的時光,顯然,時間的穿過是最直觀的。當「穿過」的概念被放置在石窟空間,就疊加了一層向內求與修行的涵義。

這個系列著重在體現通道空間,借用了石窟的廊道,以及窟外建築的柱子組成。為了把通道做得很長,有些地方經過了重組處理,比如會把兩個石窟合並,內部空間拉長了,前後各留一個門,變成一個通道的樣子;有的是按照古代大型窟外建築遺跡來復原的,比如參照如麥積山第四窟的七開間大殿,原本的廊道就是很長的,光影下的建築架構極為殊勝。當這些通道在我的作品中成為主角的時候,它原本所具有行走、瞻仰之路的意義就被放大了。

漢白玉的空間顯得潔白,空靈;青石空間有渾厚靜謐的感覺,不同材質做同一系列作品時所呈現出的氣質差別在這個系列中體現得特別明顯。

穿過3號/青石

穿過4號/漢白玉

穿過5號/青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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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球

地球本身就是一個普通的星球,有幾十億年歷史的石頭是它的構成物,與我們人體一樣,其根本都來自於同一次宇宙大霹靂。

把巖石打成圓球形,再雕刻出隕石撞擊形成的坑窪狀,看上去就像真的星球一樣。如果把它放大億萬倍,它無疑能在合適的軌域成為真正的星球。從宇宙的角度來看,巨大的星球也只是一顆微塵而已,人之渺小則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那些由虔誠信念與意誌力所構建出的遺跡包含了人類對永恒的想象,卻是巨大無邊的世界。

星球這個概念具有十分寬廣的內涵,在作品中,它可表現為「世界」或者多維空間的物象。它們在黑暗無邊的宇宙中漂浮,行走,冰冷的石頭與熾熱的人性交融在一起,表面被各種天體撞擊形成斑駁的外表,有宿命感,也有人性之微光。最堅硬的外表包含了最柔軟的內核,洞窟裏的世界是人最無助的內心投射,祈望或祈求本質上反映了對世事不可控的無力感,包括對死亡的恐懼。

行星系列有許多不同的外表,也有光滑的表面,都是模擬真實星球的樣子。遺跡出現在星球上,生成一幅超現實的景象,但所有的石窟空間都經過了重新組合,並非完全模仿真實,比如幾乎去掉了所有造像,只留下了內部空間架構;比如火焰型的門楣與蓮花柱礎這些有典型指向性的元素都減去了。石室、台階、各拱門與通道連成一個空寂靜謐的懸浮世界。

中國古人把人對應成天上的星星,這其實是十分有趣的隱喻,看似浩瀚實則微不足道,人的一生就像流星一樣一閃而過,終了,消失在宇宙虛空。想起卡爾 · 薩根的一句話:「我們DNA裏的氮元素,我們牙齒裏的鈣元素,我們血液裏的鐵元素,還有我們吃掉的東西裏的碳元素,都是曾經大霹靂時的萬千星辰散落後組成的,所以我們每一個人都是星辰。」

行星26號/砂巖

行星18號/砂巖

行星22號/漢白玉

行星16號/青石

行星17號/綠色石

行星24號/青石

行星25號/紅色大理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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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錄

也有很多作品都隨意堆在工作室裏,大多是單件或者是小系列,比如無名1號。

無名1號那件作品主體是由三個石球堆壘起來,每個球的上端與下端都嵌了銅管,用鐵插銷來連線每一個球,由於銅管與插銷都很細,石球組裝起來之後幾乎看不見連線點,就好像自然壘起來的一樣。「三」這個數位在中國文化裏有極豐富的內涵,三生萬物,它預示著不恒定,有無限可能性,有萬物開端的隱喻。

星塵系列其實是由行星系列衍生出來的,是星球碎片的概念,殘塊內部雕鑿出石頭空間,讓宏大與微小並置,試圖表達塵埃的多重含義。另如流星那件作品也是由行星系列衍生,把飛逝的一瞬間凝固成石頭,它本質上是一個迅速消亡的過程,但時間停滯在那,它就變成了結果。

無名1號/青石

星塵3號/青石

剎那2號/青石

剎那2號-局部

關於文字的雕塑是一直都在醞釀的大主題,如何最大限度保留書法本身的藝術性,不破壞結字形式,不破壞傳統的漢字書寫規律,同時讓它脫離書寫的平面性等這些都是需要著重解決的問題;字意與所依托的形式感能否擴充套件文字涵義的外延空間,能否構建出樸素幹凈的視覺邏輯,需要謹慎處理好許多細節,否則作品的存在將變得沒有任何意義。

用金屬結合石塊來做文字,嘗試了很多次。在石塊上雕鑿出文字,然後采用澆註的方式灌鉛(用鐵與銅做過澆註試驗,熔點過高,石塊會炸裂成碎片),成型冷卻後,根據字的結構把石塊砸開,露出字的筆畫來。但它又不脫離石塊,總體是石塊與文字相互纏結,相互融合的狀態。隨著時間推移,金屬會在石頭中慢慢生銹,有一點古老的意味,這是我所希望看到的狀態。

制作過程

「應似飛鴻踏雪泥」是蘇軾的一句詩。文字是分別從趙孟頫、蔡襄、蘇軾三人字帖中采集而成。那種詩性的、飄渺的、空靈的意境以及文本所發散出的情緒顯然脫離了語言符號本身。石塊與金屬-恒久無比;雪泥鴻爪卻是瞬間意向,這組作品試圖把不可見的空靈凝聚成堅實的、十分具體而確鑿的物象,擴大可解讀的範圍。

應似飛鴻踏雪泥/青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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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在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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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人有很多,有趣又靠譜的人卻不那麽好找,曲陽的老高絕對是一個有趣又靠譜的老夥計。

十年前我見到他的時候以為他有60歲了,但是直到現在他也沒有50歲,這著實有點玄幻。他壯實敦厚的體型,頭頂是一片光亮,好像從來就沒有長出過頭發,笑起來的時候,臉上的皺紋就像一張50年代供銷社裏的舊牛皮紙,樸素實在,同時洞悉所有的人情世故。作為土生土長的曲陽縣羊平鎮人,他自小就跟隨師傅學習打石頭,四處做工,精通所有的傳統雕刻工藝,練就一身刻石絕活,對雕刻江湖上各路人馬了若指掌。

我說要做一件漢白玉與水晶結合的石塔,想先了解一下具體工藝,他眉頭稍微皺了一下,略一思索,拿起電話面無表情地開始聯系一家可以加工水晶的鋪子,那是他某個三舅家的隔壁鄰居的遠房親戚。

我說要做一件2公尺高的空衣,用木頭來做,要用不同的木料來拼接,他立刻就知道應該要去哪個地方找木材,在某個巷子的角落裏還有一堆原木,一定要去看看。那段時間我不在曲陽,他跑了好多地方,為了物色合適的木紋和了解木料拼接的工藝,甚至還去了幾趟棺材鋪,據說那裏的粘合技術是一流的。

我說要去古石料場的水潭裏拍幾張裸體照,要光著身子,要內褲都不穿的,要光天化日的。他眉頭稍微皺了一下,面無表情地開始拿車鑰匙去發動車。到了石料場,他熟練地找各種角度,遠景、近景拍了很多照片,還不忘加拍幾個視訊,說以後肯定用得著,我至今也沒想明白這種視訊能用在什麽場合。

老高從石料上跳下

他就像【凱撒萬歲】裏的喬什·布洛林,天生就是來解決各類麻煩的。我感覺,如果我說要找幾塊火星上的石料來雕幾件東西,他的眉頭也會稍微皺一下,略一思索就會拿起電話開始聯系人馬,三兩天之內他就會穿著租來的宇航服出現在火星上,面無表情地給我打視訊電話,問我到底要哪種顏色的石料。這樣的人簡直是人生必需品,尤其對我這種不擅長社交的人來說。在他的不辭辛勞之下,我那些古怪的想法都能夠落地生根。

作品剛做完時,一般都會露天放在室外,與草木泥土為伍,有時候,陽光會從樹葉的縫隙裏照下來,照到那些雕塑上,柱子、廊道與窟室都在光影之中顯出奇特的幻景來。總有一天我們都會老去,而這些石頭作品依然還在,就像昨天剛完成一樣。有些是我們能看見的,有些則看不見。你能看見光,但是你看不見時間;你能看見老去,看見消亡,但是你看不見永遠。那些看不見的東西往往都是最本質的東西,難以言說,難可示。

很多作品都是來源於平時隨性亂塗的草稿,並非是有目的要去展開的系列。有時候僅僅只是追求散漫也挺好的,不想去刻意附加一些多余的內容,很多七七八八的小件都很自在,我想,這就已經有了意義。

【經典展覽回顧】

展覽名稱:多重永遠

展覽地點:上海寶龍藝術中心

策展人:孫磊

學術主持:楊大偉

多重永遠- 前言

在物質能夠觸及的世界中,我們總是被空間的存在所界定,這是一種肉身性的意義,我們活在自己的物質性中,因此非物質性的認知是陌異的、玄奧的、深邃的。對我們而言,非物質的存在遙不可及卻又近在咫尺,如何用物質性的事物觸及非物質的存在,本質上就是一種對未知世界的言說和理解。因此,對陽新而言,雕塑方式就是那種指向未知世界的一把鑰匙。

雕塑的變化意味著物質的不同結構,陽新試圖用這種結構建構一個天梯一般的精神通道,同時,在雕塑引申出的肉身定位中,他不斷重構肉身的時空積層,將不同的時間和空間疊壓成一個具有精神隱喻的立體形象,他將此種方式稱作 多重永遠

陽新是一個非常優秀的佛造像研究者,尤其對南北朝唐宋佛造像的研究,一直以來受到學界的推崇,對他而言,在某種意義上對傳統佛造像的鑒定,實際上是一種在空間的層面上測量時間的方式,而 的虛空在修行中是一種 入定 的狀態,又恰好是一種取消時間的認知,也就是說研究佛造像,也許正是在研究如何對時間進行特殊的精神處理方法。基於此,他開始了當代雕塑的創作。

在當代藝術表述中, 永遠 是一個特殊的修辭,對消除時間性這樣一種邏輯而言,永遠始終有一個 永恒 的呼應,但永恒是無法企及的、形而上的,只能被禁錮在言說中,而 永遠 是充滿肉身性的,它伴隨著肉身性的欲求,它是貼著身體和精神的,就像他空空如也的【空衣】系列作品,那是肉身性的永恒。因此,它觸手可及,在陽新那裏,這種觸及比比皆是。比如在另一個系列的作品中,他在方尖碑的結構裏置入中國傳統石窟的空間,兩種文化就被黏連在一起,各種時間也被銜接起來,一個充滿圖騰和精神指涉力的象征,在今天飽含奇異的時間的 多重性 ,無疑,這是藝術家對未知力量的某種觸及和滲化。

法國當代哲學家維利裏奧也試圖用 速度 的概念,來取消不可回避的時間性。也就是說,當代社會技術資訊的高速發展,已經帶領我們從時空結構的世界向 速度 結構的世界進發了,比如網路資訊科技、人工智慧技術等,像 chatgpt 這樣的智慧技術,能夠將時間壓縮在一個瞬間之中,類似於 頓悟 ,我們對時空的認識也許再也無法回到那種單一的時空格式中去了,我們將在一個匪夷所思的 多重時間 多重空間 交織的 速度 裏生存,這是怎樣的人類生存處境啊。也許,這就是陽新雕塑 多重永遠 所提出來的尖銳問題。

無論怎樣,陽新從形而上的角度思考今天的 時空觀 ,顯得有些沈重,所以對他而言,用沈重的石雕形式也許更加令人信服,我們的文明就是從這些自然多樣的石塊中不斷醒來的,陽新的當代雕塑也是如此,他讓隱蔽在石頭中的秘密不斷地醒來,以 多重永遠 的方式審視著我們,看著我們如此荒誕焦慮的一生,似乎看穿了所有的一切。

孫磊

2023.11.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