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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最新劇作【鱷魚】:戲劇還可以這樣寫

2024-01-06文化

黃體軍 來源:齊魯壹點

莫言的最新戲劇之作【鱷魚】已於2023年6月由浙江文藝出版社出版。「諾貝爾文學獎獲獎十年後再推重磅力作」,「從小說家到戲劇家——莫言的華麗轉身」,【鱷魚】一書腰封如此廣而告之。

莫言曾在莎士比亞故居莎翁塑像前發誓「我要盡我的余生成為一名戲劇家」,【鱷魚】當是證明其轉型的最新探索之作。

新穎之處

讀完【鱷魚】,感覺與莫言從前作品及同類反貪題材戲劇比,有不少新穎之處。

印象中莫言的主要作品多是寫的「很過去」的故事,這次終於躊躇滿誌地將筆尖對準了「很現在」的故事,而且是以戲劇形式,這於他是很新穎很有意義的突破。

【鱷魚】的主角單無憚是一名逃亡貪官,以反面人物作為舞台第一主角,在中國傳統戲劇中不多見,在同類題材戲劇中亦寥寥無幾,這是【鱷魚】一劇的與眾不同之處。除了第一主角單無憚,【鱷魚】中其他重要人物及次重要人物加上鱷魚共有十余人,無一例外皆為通常意義上的醜角,故稱此劇為一出群醜戲應不為過。劇中展示的簡直是一幅群醜圖,鬥醜圖,醜鬥圖,滿台皆是醜角(當然,醜角在傳統戲劇中並非都是壞人),這出以醜角掛牌的戲稱得上是中國戲劇的新實驗、新探索——戲劇還可以這樣寫!

在這幅群醜圖中,【真真理報】主編牛布和行為藝術表演者燈罩兩張面孔的出現及漫畫式的勾勒,別出心裁,力透紙背,極具新意。而在這出既具有悲劇因素又包含喜劇因素的現代悲喜劇中,不時能感覺到作者對這些醜角人物的某種悲憫之情,這是讓人頗受觸動的一點。

此外,莫言還為我們列出了一道獨特的方程式式——把鱷魚作為象征,並著重探討了玻璃櫃對它成長的制約作用。從而為我們從人性角度觀察單無憚們的心路歷程提供了不一樣的視角,這大概是【鱷魚】最具創新意義的地方。

鱷魚與單無憚

【鱷魚】一劇重點寫的是曾當過某海濱城市市長的貪官單無憚逃亡美國十年(2005-2015年)的心路歷程,十年中經歷了情人和秘書的背叛,兒子吸毒自殺,妻子回國,繼續逃亡還是回國認罪的思考等。期間有人送他一條鱷魚作為五十五歲的生日禮物,他養在玻璃櫃裏,十年時間鱷魚從三十多厘米長到四米多長。為了觀察鱷魚在不受限制的情況下到底能長多大,中間他換了一個大玻璃櫃。在這條鱷魚的陪伴下他生活了十年,得出的結論是:鱷魚就是我,我就是鱷魚。最後鱷魚開口說話,給出了同樣的回答: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都是欲望的奴隸。

當然,這是莫言式象征,是莫言的理解觀察發明創造。「決定鱷魚生長快慢的是養它的櫃子,而決定貪官貪腐程度的是他掌握權力的大小與制度對權力的限制程度。」在【心中的鱷魚】中莫言把兩者作了如此比較。

以鱷魚象征貪官是否妥帖?如果出一道命題作文,以貪官為本體,給出它的象征體,相信會有五花八門的解答。所以,選擇什麽象征不重要,重要的是能自圓其說。

莫言與鱷魚

按照莫言的說法,【鱷魚】構思於2009年,2022年2月完成初稿,2023年3月完成三稿。一部劇歷經十幾年終於完成,稱「十年磨一劍」實不為過。

構思【鱷魚】的十幾年中,莫言經歷的最振奮和驚喜的事,莫過於一次「偶然發現」,「我從鄰居家一個養爬行動物為寵物的小夥子那兒,知道鱷魚的獨特習性,以及它的身體的生長與環境制約的密切關系。」

為什麽找到鱷魚這一意象讓莫言如此振奮和驚喜,並開啟了創作的突破口?在後記【心中的鱷魚】一文中,莫言是這麽說的:若是單純討論貪官問題,我覺得這個劇本還缺少一個真正的靈魂,或者說缺少一種超越題材的象征性的東西。顯然,莫言是有意識地大張旗鼓地把鱷魚作為一種象征放在劇中的,從貪官-鱷魚,再從鱷魚-貪官,莫言完成了與貪官和鱷魚的雙重對話。這是一次大膽的創作嘗試,因為稍有不慎,會留下「概念先行」「觀念先行」的後遺癥,用好了則是「藝高人膽大」。

【鱷魚】的台詞、對話、語言風格及調性,對有關問題的思考,證明年近古稀的莫言寶刀未老,對生活和語言仍保持著強大的吸納能力,對藝術創新仍保持著可貴的孜孜以求。

幾個需要思考的問題

借助【鱷魚】,莫言提出了一個新鮮而敏感的問題,即貪官愛不愛國的問題:一個人成為貪官後,還愛不愛國?還有沒有資格愛國?逃離祖國後,他還有沒有祖國?被他背叛了的祖國還是不是祖國?他還有沒有資格思念祖國?

【鱷魚】末尾,當單無憚即將葬身於鱷魚之口,鱷魚給他下了一份臨終判決:單無憚,六十五歲,逃亡貪官;作惡多端但良心未泯;畏罪逃亡卻熱愛祖國……

這份判決應該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了莫言的態度:貪官並不一定良心全泯,他也有愛國的資格。這符合莫言「把壞人當好人寫,把好人當壞人寫」的寫作理念。是啊,從人性上講,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好人,也沒有十惡十醜的壞人,文學永遠不能放棄尋找人性的光點。

關於單無憚與鱷魚合體的問題(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看到,就欲望而言,鱷魚的十年與單無憚的十年其實是不同步的,是有錯位的,鱷魚的十年是從小鱷魚長成大鱷魚的十年,它更像逃亡前的單無憚;而單無憚的十年是逃亡的十年,反思的十年,有所悟的十年。這十年,單無憚的欲望既沒有機會像逃亡前在國內做副市長、市長時那樣膨脹,也沒有像眼前的鱷魚那樣飛速成長。所以,在兩者之間這個等號怎麽劃?當然把單無憚一生全部劃進去未尚不可,但就這十年而論,盡管沒有獄中懺悔,逃亡在外經過了反思的單無憚其思想境界還是和從前有所不同的,至少在欲望上已經不那麽膨脹了,甚至有些看破紅塵。十年間如果說他還有欲望,最大的欲望似乎只是有意無意地做了一個實驗,以驗證鱷魚在不受限制的情況下到底能長多大,結果他成了鱷魚的腹中物。

關於本劇的落點問題。我們看到,最後的情節是鱷魚與單無憚的對話,得出的結論是: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們都是欲望的奴隸。然後,鱷魚給單無憚下了一份判決書。那麽這樣的情節對應的落點,是環境對欲望的制約還是欲望膨脹及後果或是其他?

還有鱷魚最後說人話的問題,對於這一點莫言給了一句開放性說明:當然,這一切也都可以理解為幻覺。看完這句說明,我很想補充一句:當然,這一切也可以理解為莫言式魔幻主義。

戲劇舞台上動物說人話並非特別稀奇之事(兒童劇中比較常見),鱷魚說人話,甚至化身為人,也是可以理解的,讓人擔心的只是,判決書這段話如果是經過十年反思的單無憚在判決前的最後陳述倒好理解,而出自鱷魚之口,它的水平是不是有點太高了?這是不是有點像作者直接走上前台作主題總結的意味?但願這種擔心是多余的,實際效果如何,最終要交給劇場去檢驗,交給觀眾去評說。但無論如何對於一部戲劇來說,讀者和觀眾有不同的感受和看法(甚至與作者相左),永遠比無感好。

「這部話劇我構思了十幾年,終於在去年春節期間寫完。盡管好的話劇的閱讀性並不亞於小說,但我還是希望有人認識到這個劇本的價值,並將之搬上舞台。」這是莫言在【心中的鱷魚】一文中表達的充滿殷切希望的一段話。

讓我們與莫言先生共同期待【鱷魚】早日立上舞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