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前位置: 華文頭條 > 文化

皮村文學小組:駐留在文學純真年代的工友作家們

2024-06-01文化

只要沒有特殊情況,每周六晚上,北京東五環外城鄉接合部的皮村工友之家裏,會準時熱鬧起來,皮村文學小組又開始上文學課了。

小組成員,有雇主家存在感不強的住家阿姨、育兒嫂、鐘點工,勞工市場上隨時等著被派活的泥瓦工、布展拆展工、電焊工;還有些像【我在北京送快遞】的作者胡安焉一樣,換了無數行當,只能用眼下正在做的那份工作來介紹的二手服裝店店員、編輯、洗車工……只要進了文學小組,他們北漂的身份都被暫時抹去,聽誌願者老師上文學課,討論詩歌、小說、散文。這樣的場景,在皮村持續了十年。

皮村文學小組的高光時刻是2017年,一篇橫空出世的【我是範雨素】在網上刷屏,作者範雨素就是小組成員之一。一時,皮村湧來無數記者、出版社編輯、攝影師、紀錄片導演,以及純粹好奇的參觀者。【我是範雨素】爆紅半年後,大興城鄉接合部一個群租公寓發生火災,造成19人死亡,北京開始疏解人口和清查城郊違法建築,皮村大片廠區被拆除。2019年,村裏的打工子弟小學同心學校關閉。2023年,皮村打工博物館也被拆除。

意識到皮村文學小組的現狀不會永遠持續下去後,在文學小組上了5年課的作家袁淩覺得,應該留下一份記錄,「畢竟雖然已經有了那麽多的報道和拍攝,多數工友的人生故事和夢想仍舊處於聚光燈之外」。於是有了【我的皮村兄妹】。

皮村,北京的另一面

皮村靠近首都國際機場,飛機從村子上空起飛、降落,除了巨大的雜訊,村裏的環境也給每個初訪者留下深刻印象。

今年五一前夕,北大教授、最早在皮村文學小組上課的張慧瑜,在【北京文學】上發表報導文學【以文學之名:新工人文學小組十年記】,寫到 2014年9月21日傍晚,他開著車從海澱來到皮村的往事:「皮村雖然離北京很近,卻是一個臟亂差的城鄉接合部,村裏人主要以出租房屋為生,90%的人口是外來打工者,白天大部份都去市裏上班,晚上皮村街上恢復熙熙攘攘,像個熱鬧的小縣城。我從城裏開車到皮村,就像從一個世界來到另一個世界。城裏的繁華、擁堵和霓虹燈,與皮村昏暗的燈光、夜幕下的寂靜形成了鮮明的對照。」

張慧瑜也是當時唯一去上文學課的老師。工友之家發起人王德誌、文學之家召集人付秋雲說,附近工友來圖書室借書,不時有人打聽有沒有文學課,想學習文學創作,工友之家就發起了皮村文學興趣小組。

袁淩2017年初第一次去皮村時,感覺熟悉而陌生。尤其是皮村的主街,和他租住的昌平燕丹村很像,但和北京別的城中村相比,已經辦過幾屆打工春晚、崔永元還去做主持的皮村,更擁擠、熱鬧,顯出不一樣的人氣。不過,當時皮村有很多誌願者來來往往,衣著樸素的袁淩並沒有引起工友們的註意。半年後,付秋雲知道袁淩是有名的特稿記者,又成功轉型為作家,就邀請他去文學小組上課。

「那天打工文化藝術博物館大院裏,工友莫小明帶來一位頭戴布帽,身穿圓領汗衫、半截子褲的老師,坐在屋檐下的長木凳上,身邊擱著灰色手提袋。他樸素的著裝與雜亂的院景融為一體,就像晚飯過後溜達一圈的普通工友。莫小明用廣東口音普通話‘嚴林,嚴林’地向我介紹,搞得我一頭霧水。這時快人快語的小海跑過來,原來是非虛構大作家袁淩老師。」工友徐良園在文章【皮村的緣分——給袁淩】中,回憶起袁淩出現在文學小組的情景。

袁淩真正和工友們熟悉,是受邀參加每年的新工人文學獎評選,他負責非虛構類作品。與很多老師只是鼓勵不同,袁淩會直接指出工友們寫作中存在的問題,「他精於文章,頭發早謝,額高而光亮,兩眼顯得深沈,我戲稱他是文壇的一只貓頭鷹、啄木鳥,敢講真話,針砭時弊」,徐良園還寫道,袁淩「主張平靜的敘事方式」。工友們被他指點後,寫作都有提高,就願意把寫的東西給袁淩看,接觸多了,關系自然拉近。

文學的純真年代

但袁淩說,和工友們相遇的頭5年,他沒想過寫他們,大家關系也很簡單,上課談文學,和熟悉的人一起玩、閑聊,說的內容也拉拉雜雜,「有時他們痔瘡發了,會問哪裏找痔瘡膏,遇到一些法律、經濟上的問題,也會咨詢我」。袁淩沒有刻意記錄這些交往,最多偶爾有觸動很深的事情,才在手機上簡單記下。

「我遇到這些人,相處得愉快。」他覺得,自己雖然從復旦大學中文系碩士畢業,工作後的履歷也光鮮亮麗,寫出【北京SARS後患者骨壞死調查】【走出「馬三家」】等很多有影響力的特稿,但某種程度上說,和工友們很相似,都是從農村漂泊到城市,在北京都沒有戶口、社保、房和車,同屬於沒有穩定保障的勞動者,只不過工友們幹體力勞動,他做腦力勞動。

範雨素火起來後,在袁淩的幫助下,皮村文學小組成員的合集【勞動者的星辰】也在2022年出版,文學小組名氣更大了。這時,中信出版社的編輯聯系上袁淩,邀請他寫皮村。進出村子5年來,袁淩也目睹了皮村的爆火和沈寂,當越來越多的「拆」字出現時,他意識到自己在親歷一段歷史,就聯系了30多個工友,一個一個做專訪,最後寫下13個人的故事。

袁淩說,作為與工友們交往5年後的沈澱,【我的皮村兄妹】與很多非虛構寫作不同的是,嘗試了一種比較少見的寫法,讓讀者看到他和受訪者的各種互動,力圖讓人物形象更加立體。「短時間內的采訪和寫作,采訪者心意再好,再尊重對方,寫出來的東西都只是皮毛,帶著寫作者很多單面的判斷。只有接觸時間足夠長,才能夠進入一種彼此相對有交流、互動的狀態,積累的材料也更豐富、自然。」

【我的皮村兄妹】中令人印象最深刻的細節之一,是他寫到史魚琴和小海各自經歷的性。當袁淩提出想看史魚琴寫的「月嫂日記」時,無意間讀到那些「跳起來燒灼」他的內容。小海22歲那年,在梅山島上遇到過一位八旬老人,他們之間的秘密,他也在心底壓了十多年。

與他們的互動中,袁淩還記錄了寒冷的冬季,他和小海、範雨素、林巧珍在冰封的池塘上讀詩、溜冰、跳舞、彈吉他,增加了幾分浪漫主義色彩。袁淩說,範雨素長期生活艱難,哪怕後來一夜成名,她內心都是緊繃的。那次,在空曠的冰面上盡情朗讀自己的小說【久別重逢】中的「定場詩」,是她少有的放松時刻。

「一些專業的作家圈裏,大家寧願打麻將、鬥地主、談政治、聊八卦,都不怎麽談文學。但在皮村,文學是業余的事情,聊起來不會覺得羞恥,也沒有那麽多成名的人,還有初心的感覺,處於文學的純真年代。這也是我願意在這個時候把他們寫下來的原因。也許再過幾年,他們一個個都爆紅了,江湖氣就多了,反而沒什麽意思了。」

體力勞動者有他們的邏輯

40歲那年,袁淩在接受時任中山大學傳媒與設計學院副教授張誌安采訪時,說自己「經歷過很多人生的艱難,讓我體會到人生是多麽不容易,更讓我克制自己的個性,去理解別人真實的處境」。

於是,【我的皮村兄妹】裏,多次出現袁淩和工友們一起勞動的場景。史魚琴得乳癌回四川老家治療後,袁淩去看望她,跟她一起去地裏掐菜苔。他和王海軍一起回河北易縣老家的第二天一早,就坐著王海軍開的電動三輪車,去給新出的玉米苗鋤草。

除了做農活,袁淩還跟著工友幹過更重的體力活。王海軍幹拆展布展,叫一個人去會有20元提成,有兩次他實在找不到人,都想到了袁淩。第一次幹活的地點是國展,西裝革履的參展人員還沒全部離開,戴著安全帽的袁淩和工友們就匆匆進去,把巨大的幕布板子和玻璃一一拆除、裝運到貨車上。那天從下午四點幹到晚上十點半,才把場館清理好,中間沒人提出吃晚飯,這樣會發15元餐費。

頂著轆轆饑腸,接下來他們還要幹最重的活:把巨大的板材擡到卡車邊,再由車上的人收上去。袁淩在現場看到,最大的板子要四五個人才能合力擡起,板子上帶著釘子,手被紮破是常態,但沒人覺得要去打破傷風疫苗,王海軍幹活還經常不戴手套。

「體力勞動者之間叢林法則很明顯,尤其大家都是陌生的,就湊到一塊兒幹活,絕對誰也不讓誰。」袁淩說,那次幹活時,有一個人覺得自己有經驗,就老是說道他,袁淩不買他的賬,差點跟他打起來。「那種場合你會感覺到,愛什麽的都是假的,就是一種‘我都在這兒賣力氣了,我憑什麽要比你低一點’的感覺。」

做了兩次裝卸工人後,袁淩對體力勞動的重要性也有了新認識。「大家都覺得社會很先進,但城市的鋼筋水泥不是白領這種寫寫檔的工作就能實作的,是徐良園、王海軍他們,頂著烈日、高溫、嚴寒,搬一袋袋的沙子、一袋袋的水泥、一塊塊的磚建起來的。」

袁淩還說,體力勞動者有他們的一套邏輯,只有真正參與他們的勞動,才能和他們打成一片。皮村工友之家負責人王德誌,一開始覺得袁淩是知識分子,對他態度有所保留,「他每次和我說話,就像說相聲,帶有嘲諷」。但是好幾次,袁淩到文學小組上課,正好遇到他們幹搬家具、運沙石之類的重活,都去主動搭手。有一次工友之家缺人,王德誌臨時叫袁淩,他馬上過去,幹完活,王德誌留下一句簡短評價:「袁淩能幹活,只是幹得少。」從那以後,王德誌就對袁淩開啟了心扉,最後,他的故事被寫成【不服氣的野馬】。

【我的皮村兄妹】

袁淩 著

中信出版集團·大方 2024年5月版

(本文來自第一財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