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賣菜大姐堅持寫作14年出三本書,筆下是喧鬧菜場中的眾生相

2024-01-09文化

2023年的最後一天,陳慧出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三本書【在菜場,在人間】。

當記者聯系上這位被稱為「菜場作家」的46歲女子時,她一邊麻利地把菜場和家的定位發過來,一邊用微信語音大聲又有些靦腆地說,自己還從來沒有跟人在菜場討論過文學呢!

陳慧接著說:「菜場不大,何況我又是個‘顯眼包’。你肯定能找到我!」

果然,次日清晨,當記者來到梁弄菜市場時,只用了不到五分鐘就找到了在小推車前跳健身操的陳慧。見面第一句話,她說,不要叫我老師,叫我三姐就可以,大家都這麽叫的。

【在菜場,在人間】陳慧著 天津人民出版社出版

從如臯的女兒,到梁弄的阿三

「三,筷子有伐?」

「阿三,給我一塊錢的創可貼。」

來到余姚梁弄鎮,如果你要打聽女作家陳慧恐怕不太容易,但要找一個叫阿三的日用百貨小販,只需要隨便拉上一個路人問問,一定會有結果。

陳慧在家中排行第三,阿三是她的乳名。

「這裏的人都認識我。在梁弄鎮,我賣東西的名氣比我出書的名氣大。」

當記者在梁弄菜市場路口和陳慧一起擺攤閑聊時,幾乎每隔不到十分鐘就會被打斷,熱水瓶塞、蒼蠅拍、打火機、塑膠繩、牙簽、襪子、剪刀……小鎮的清晨屬於挎著菜籃的居民,無論買與不買,都會在陳慧的小車前停下來寒暄幾句。

偶爾,聊得過頭了,記者提醒她客人來了,她自信地說,沒事,我的客人跑不了。頗有阿慶嫂「壘起七星竈,銅壺煮三江」的味道。

然而,這份老練並不是與生俱來的。陳慧悄悄告訴記者,擺攤的頭兩年,自己羞怯得連頭也不敢擡。

陳慧出生在江蘇如臯的一個傳統家庭,父親是一名退伍軍人,嚴格的父母把三女一子都教育成「過生活的好把式」。但年輕時陳慧不幸患上疾病,26歲的春天,纏綿病榻數年不見起色的她,來到嫁至梁弄鎮的姨媽家養病。這個來自蘇中平原的女孩對浙東丘陵的靈秀山水充滿好奇,在鄰居的撮合下,竟意外地在梁弄鎮紮下了根。

當時,陳慧的丈夫在市區上班,一周只回來一趟,看管孩子和補貼家用的重擔全落在她的肩上,在菜場擺攤恰好能權衡這兩項責任。

2006年的初夏,剖宮產才九個月的陳慧,就跑去菜場擺起了地攤。每天淩晨三點,她把睡夢中的孩子抱給婆婆,穿過漆黑的巷子去爭搶擺攤的位置——去晚了就占不到地方。

如此強撐兩個月後,陳慧扛不住了。恰好此時,她遇到一位推著車做流動生意的安徽男人。靈光一閃,陳慧回家把兒子睡覺用的舊童車改裝成一輛簡易手推車,這樣,既不用爭搶位置,還提高了生意的靈活性。

當陳慧沈浸在每晚能多睡兩個小時的喜悅中時,她大概還不會想到,這輛裝滿百貨的小推車,自己一推就是十八年。

從此,江蘇如臯市遠嫁的女兒,變成了梁弄鎮居民口中走街串巷的小販阿三。

象牙塔和菜籃子,平凡人的精神自洽

淩晨四點二十分起床,喝杯熱水,順手把早飯做好,看半小時書,六點推著裝滿百貨的手推車前往菜場(下雨天休息)。上午結束工作後,再把兩百多斤的手推車推到菜場附近的姨媽家,補齊賣掉的貨物。下午則是午休,閱讀和寫作。

慧與她的小推車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如果沒有記者的到訪,這就是陳慧的日常一天。

今年,陳慧十九歲的兒子要參加高考,家中平時只有她一人。收攤後,她用摩托車把記者載回東溪村的家裏,還給記者燒了碗加荷包蛋的青菜筍片面。

陳慧做飯的間隙,記者參觀了這棟她親手蓋起的小屋,家中最醒目的是三個書櫃,客廳一個,自己房間一個,兒子房間一個,放的全是她的藏書。汪曾祺散文、孫犁全集、蘇童的【黃雀記】、莫言的【蛙】,還有數期【小說月報】……涉獵頗豐,陳慧告訴記者,這些書自己基本都讀完了。

多年以來,閱讀一直在陳慧的生活中占據重要位置。

「沒有輸入哪來輸出?沒有閱讀一切都是白搭。我如果刷三天短視訊,腦子裏空空如也,要是讀三天書,寫東西的感覺就很不一樣。」為了避免過度刷手機,寫作時,她就把手機調至青少年模式。

最開始,陳慧每次到余姚南門批發市場進貨時,都會到汽車站對面的綠皮售報亭買本【讀者】或者【青年文摘】。她坦誠地告訴記者,閱讀和寫作不僅是她的愛好,更是自我紓解情緒的一種方式。

「你不可能每天像一頭牛一樣,賣完東西回到家就什麽也不幹,你還是需要和自己和解。有人說文學是象牙塔,我從不認為文學有多麽高貴。當時我的生活並不如意,我不會打麻將,逛街則要花錢,我更沒有錢,只有閱讀和寫作幾乎不要什麽成本,也不影響其他人。」至今,陳慧仍然認為閱讀和寫作是一種和自我和解的能力。寫東西時,自己必須全神貫註,不去想那些不開心的事。

陳慧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2010年,兒子上了幼稚園,陳慧下午帶孩子的時間便空了出來。於是,她開始嘗試在QQ空間寫一些日記般自娛自樂的文字,童年舊事、花草動物都進入她的筆下。她自稱當時的寫作是「黑夜裏射亂箭」——沒有明確方向和目的。

機緣來自互聯網。當時,一群余姚的文學愛好者在余姚新聞網阿拉社群的舜江文苑形成了一個文學陣地,在朋友的鼓勵下,陳慧把自己QQ空間裏的幾篇文章貼了上去,很快引起了論壇版主沈春兒和當時寧波市作協副主席謝誌強的註意。

不久,余姚日報的【河姆渡】文學副刊上又刊登了她的一篇散文【莉莉的黑狗】。

當輾轉在菜場找到正在擺攤的陳慧時,沈春兒著實吃了一驚。起初,她和不少網上的讀者一樣,認為這位作者至少也是個坐辦公室的職員。而謝誌強在見到陳慧後,給她的文學道路提出了寶貴的意見,不要再看地攤文學,多看看汪曾祺和孫犁的小說,在閱讀和學習中形成自己的風格,這些書籍深刻地影響了陳慧後來的文風。

2016年,陳慧註冊了一個名為「陳慧家的後花園」的微信公號,為了保持原創的動力,堅持每周至少一更,截至本稿釋出時,她已寫下587篇原創內容。

後來,陳慧所出三本書的大部份內容都來自這個公號的更新內容。

時間沒有辜負這個充滿靈性的寫作者。2018年,在寧波市政府「文學精品扶持計畫」的幫助下,她把33個溫情又殘酷的人生故事集結成冊,出版了【渡你的人再久也會來】。

2021年出版的【世間的小兒女】中,陳慧則以童年的蘇中平原和遠嫁的浙東小鎮為背景,描畫其養父、養母和鄰居,以及在小鎮菜場中擺攤時遇見的各種人的命運。

陳慧開啟手機給記者看,這兩本書在微信閱讀上的瀏覽人次已超過十萬。

當勞動者自我書寫時,他們在寫什麽?

「我不回避我是個小販,就像我不宣揚我的寫作一樣。」

采訪的過程中,搬貨、講價、收銀,陳慧手中的活一刻都沒有停下過,「中央電視台來采訪我,我也是照樣出攤收攤。這對我而言,不僅僅是工作,它是我對這個社會的瞭望口。」

在陳慧看來,自己從不認為自己是個作家,寫作只是她生活的一部份。「如果非要說寫作有什麽獨特之處,那就是它的真實,從我腦子裏,從我心裏出來的東西,任何人都無法模仿,它是真正屬於你自己的東西。」陳慧說道。

盡管如此,但陳慧和她的寫作實際上已經成為一股不可忽視的文學力量。如果關註2023年的文學版圖,「勞動者的自我書寫」在非虛構作品中的位置格外耀眼。

王計兵的【趕時間的人:一個外賣員的詩】與胡安焉的【我在北京送快遞】成為現象級作品。「外賣詩人」王計兵與「快遞小哥」胡安焉等越來越多的非專業寫作者(或者「野生作家」)與陳慧一起進入廣大讀者的視野。

2023年12月21日,豆瓣釋出的2023年度讀書榜單,首榜「年度圖書」前三分別為胡安焉【我在北京送快遞】、崔恩榮【明亮的夜晚】、楊苡【一百年,許多人,許多事】。胡安焉與上野千鶴子、殘雪、莫言、馬伯庸等10位作者並列為豆瓣「2023年度作者」。

【趕時間的人:一個外賣員的詩】也受到【文學報】【周刊】、豆瓣等多家讀書榜單的推薦。

這種獨特的文學質感,同樣存在於陳慧的筆下,翻開她的新作【在菜場,在人間】,鮮活的人物和人間煙火氣躍然紙上:

別人觀望她,她似乎也在推敲別人。我偶爾去她的屋裏洗個手,她拉著我閑聊一會兒,慨嘆一聲:「阿三!儂真可憐!」――或者:「阿三,儂真可惜!」

一個七十多歲還奔波在外的癟嘴老太太和一個遠嫁異鄉奮力謀生的中年離異女人,誰更可憐?誰更可惜?

我覺得大概是不分上下的……

——節選自【在菜場,在人間】之【菜場忙人】

在地上找錢完全不需要什麽技術,只要選對了地方,只要精力集中,半天下來,多多少少總會有點兒收獲。最好的地方是鎮上的菜市場,阿瓜每日必來「上班」,風雨無阻。菜市場裏鬧哄哄的,進進出出的人流如潮汛裏的魚群,擁擠不堪。……

——節選自【在菜場,在人間】之【阿瓜】

陳慧與新書【在菜場,在人間】 圖片由受訪者提供

包子鋪的師傅、殺豬販肉的屠夫、頭腦靈活的捕蛇人、收廢品的「破爛王」……陳慧筆下,是喧鬧菜場中的眾生相,同時,她還表示,自己所寫下的,一定是有人性閃光點的平凡人。

陳慧告訴記者,自己一開始還有思想包袱,出第二本書時,覺得自己一直在寫人物,讀者會不會審美疲勞?編輯苗梁婕鼓勵她,但其實你一直在寫不一樣的人。陳慧說:「我回過味來,是啊!論單調和重復,我們一天三頓吃的不也同樣是米飯嗎?我的文學道路一直有人在肯定我,包括微信上的許多讀者,這是我走下去的重要動力。」

這個質樸的女子用生活中最平凡的道理與自己達成了和解。對她而言,自己紮根於菜市場,勤勉地謀求生活的保障,也記錄著平凡人的溫情或悲傷,煙火氣十足的菜市場,是個有付出就有報酬的好地方,這是她創作的根。

同時,陳慧還向記者透露,自己的第四本書【追花人】已經交到出版社手裏,預計今年夏天就能與讀者見面,寫的是她與養蜂人共同度過的四個月。

當勞動者開始自我書寫時,他們寫下了什麽?除了向陳慧的書中去尋求答案外,她公眾號的簡介或許就是最好的回答:

看一個常年紮根於某菜市場的女二道販子寫趣事趣談,寫花鳥蟲魚,寫市井百態,寫紅塵溫暖,寫你我身邊的普通人,用心講述老百姓自己的故事。

(潮新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