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決定了,拔管讓她走吧!淚奔……

2024-07-15文化

來源:醫學界急診與重癥頻道 ID:yxj-jzzz

我的眼睛有些濕潤了,被她那麽信賴的主任也救不了她了。

那個夏天,出奇的熱,地面蒸發的瓦斯有讓人窒息的感覺。

早上交完班,醫生就告訴我,2床家屬早早在門外等候了,想見我,我心裏一怔,知道他們要見我的原因,有些沈重。

見家屬前,我必須再見一下2床病人,這或許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了。

這是一位一周前入院的女性病人,我清晰地記得她姓蔣,退休前是一家企業的書記,來看望她的同事都叫她蔣書記,57歲。

她已經是第二次住我們重癥監護病房了。病人去年夏天被確診為肺癌,並做了手術化療等相關治療。

3個月前因為呼吸衰竭,全身多處轉移第一次住進ICU,還上了呼吸機。雖然最後治療好轉出院了,但我們都清楚病人很快還會回來的,因為她的時間不多了。

她這次來,我第一眼都沒有認出她。

她消瘦了許多,雙側面頰已經明顯凹陷,四肢只有皮膚和骨頭,病人本身個子不高,現在看起來更虛弱了。我靜靜地看著她,可能心有靈犀吧。

她的右手輕輕挪動了一下,冰冷、無力地握住了我伸向她的手,雙眼用力睜開一條線,望著我——眼神裏是乞求?依賴?還是絕望?告別?

我的眼睛有些濕潤了,被她那麽信賴的主任也救不了她了。

人類不是很強大嗎?為什麽還有那麽多人戰勝不了渺小到我們自己都看不到的癌細胞呢?

我不忍心再繼續面對這樣一個全身插滿管子,奄奄一息的生命,我想離開她,也許我們將永遠離開了她。

我還要去面對她的那些健康活著,卻比她更受煎熬的親人們。

我是醫生,雖然我真的還不能完全體會到一個生命被癌癥判了死刑後,斷絕雜念,積極治療依然無法治愈的孤獨與絕望。

但是,我卻可以體會到一個重癥醫生每天面對不同生命,走向死亡的內心煎熬與殘酷磨練。

我走進家屬接待室,病人的丈夫和子女已經坐在了接待室的椅子上,這一家人留給我印象很深,也很好。

丈夫姓王,是老伴一個企業的退休工人,女兒是老大,叫小娟,已結婚成家,兒子叫小軍,還在讀書,好像是醫學專業研究生。

病人第一次住院時,我記得她丈夫拿了一個厚厚的,寫得密密麻麻卻清晰了然的筆記本,詳細記錄了病人得病以來的所有治療過程,包括每天服藥的劑量、反應、還有飲食起居情況以及所有貼得整整齊齊的各種檢查報告單。

醫生護士們閑聊時也常說這家病人丈夫、子女特別好,每天精心做好可口的飲食送到病房,一家人都很有禮貌和素質等等,一看就是一個幸福和諧的家庭。

現在,這一家人以不同的狀態在我面前。

老王坐在我對面,小娟和小軍分別坐在爸爸兩旁,三個人都低著頭,老王頭耷拉著,小娟兩手環抱著爸爸胳膊靠在爸爸肩上,小軍直直地坐著,眼睛看著放在兩膝上的手。

三個人一言不語,我知道他們要對我說什麽,但是因為這個決定太殘酷了,即使他們心裏已經下了一萬次決心。

但真的要在某一刻,用語言、文字表述出來,也是非常艱難的。

放棄無用的治療,向先進理念學習,讓病人有尊嚴地死去。這在目前的中國,在老百姓心裏,還需要接受的時間與空間。

我理解他們,人畢竟是有感情,有信念的。

此時,門裏的親人還活著,至少還活著,但是一旦我們放棄了,門裏門外也許在瞬間就陰陽相隔,永遠分離。

接待室的空氣沈悶極了,能聽到每個人的心跳,咚噠咚噠,像時光在一點一點流逝,又像是生命在做最後的告別。

我實在悶得受不了,輕輕地問了句:「你們想好了?」

小娟、小軍蓄積很久的眼淚迸發出來,放聲大哭,老王雙手掩著臉,頭低低地埋在雙膝裏,本來就瘦小的身體卷曲成一團,隨著抽泣聲一起一伏。

小娟把手裏的紙巾塞給爸爸,爸爸接過來,擦了擦眼淚,做了個手勢,兩個孩子相互攙扶著離開了接待室。

老王又擦了下眼淚,慢慢擡起頭,開始和我交流,我看著這張臉,兩天沒見,在他臉上時光像走過了20年。

頭發幾乎全白了,眼睛紅腫,帶著血絲,眼袋很深,面色蒼黃,幹裂的嘴唇起了很多小泡。

他穿著的一件淺灰色長袖襯衫,可以見到有汗水浸透過又幹了的痕跡,我無法想象這兩天,這個男人度過了怎樣的煎熬。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我給他倒了一杯水,說:「我們坐沙發上說話吧。」因為這樣,他和我都會輕松些。

「田主任,我們想好了,尊重老伴意見,讓她安靜地走吧」,老王說著,停頓了幾秒,擦了擦眼睛,繼續訴說著。

我不想打斷他或者安慰他,其實很多人在這種時候,心裏早已有了決定,只是需要有人傾聽他們內心真實的聲音。

老王一邊說著,一邊從衣服口袋裏拿出一個用手絹包著的東西,一層層開啟,是一張疊得不是太整齊的白紙。

他說這是兩天前下午探視時老伴給他寫的,然後用顫抖的雙手遞給了我,自己不停地擦著眼淚,我仔細看了前幾行。

「老王,我要走了,這次我可能不能和你一起回家了,這一年,你們已經盡力了,謝謝你。

我也盡力了,但是我真的很難受,我受不了了,也拖累了你們,就讓我走吧,我在另一個世界等著你,我愛你們,小娟小軍都是好孩子,會照顧你的......」

後面的字跡,我已經看不清了,我竭力控制著自己眼淚,不要在病人家屬面前流下來,我把白紙還給老王。

他一直拿著,一會兒擡起頭沒有目的的看看,一會兒低著頭盯著那張紙看,然後自言自語著。

「讓她走吧,讓她走吧,她上次回去就沒有睡過一個安穩覺,24小時就那麽坐著,偶爾趴在胸前的被子上打個盹,也吃不下什麽東西,只能喝點稀的。

好好的一個人變成這樣,我看著難受啊,她自己也經常悄悄流淚,以前她那麽好強,愛幹凈,愛唱歌,照顧單位,照顧家裏,風風火火的。

現在變成這樣,身上插那麽多管子,也不能說話了,就讓她走吧。」

老王不斷地重復著:讓她走吧。我聽了真的很心酸。

接下來就是機械性的流程,無論多麽殘酷,病情告知、放棄簽字都是醫生必須要做的。

我走出家屬接待室回到了辦公室,再沒有正面接觸這一家人,我實在沒有勇氣看到他們最後和親人告別的場面。

我更害怕看到病人最後因為缺氧一步步走向死亡的掙紮,就像一個人掉入深淵,拼命地想向上攀爬,最後力氣一點點耗盡,墜落到深底的絕望。

我今天是怎麽了......

監護大廳傳來撕心裂肺的哭聲,是小娟和小軍的,他們在和媽媽告別,還有老王在和老伴說的我一句也沒有聽清的話語。最後,他們是在醫生和護士的攙扶下離開了監護大廳。

後面聽護士說,太感人了, 在家屬最後快要看不到病人時,兩個孩子突然跪下,朝媽媽方向磕了三個頭,老王給老伴深深鞠了一個躬。

我知道這些行為裏:有愧疚,有感謝,有不舍,有祝福......

這就永別了,也許另一個世界沒有疾病的折磨,會快樂很多。

十幾分鐘以後,病人就永遠離開了這個世界。

一周左右時間,小娟陪著爸爸來辦理一些病歷手續,他們憔悴了很多,也平靜了很多。

生活就是這樣,生老病死,分分合合,我們誰也沒有辦法把握自己會如何離開這個世界。

但是,我們可以把握在有限的生命裏珍愛健康,珍惜友情親情,一旦真的面對無法抗拒的死亡,選擇堅強和理性也是我們可以把握的。

他們就是這樣一家人。

看著老王和女兒離開的背影,我的心裏一陣酸楚,眼睛有些濕潤,祝願這個家庭今後的生活圓滿幸福,祝願天堂之人一路平安。

兩年後的某一天,我在街上見到了小娟,和一個很帥的小夥推著一個嬰兒車,一看就是一家三口。

小娟向他丈夫介紹我是給她媽媽看病的醫生,聽小娟說小軍已經從醫學院畢業了,在附院做了一名醫生,爸爸也很好,就是時常想起媽媽還是會流淚。

記得三毛說過:

在這世界上,沒有人能單獨地消失,除非記得他的人,全部一同死去。不然,那人不會就這麽不存在了。

在我們有生之年,即使失去了心愛的人,如果我們一日不死,那人就在我們記憶中永遠共存。直到我們又走了,又會有其他愛我們的人,把我們保持在懷念中。

愛,是人類唯一的救贖,他的力量,超越死亡。

生活,依然要繼續前行;愛,始終激勵著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