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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紅艷散文:回鄉已是客

2024-03-29文化

年初六,我們姐妹仨坐在了同一輛車裏,開車的是老二,車子行駛的方向是家鄉。細雨蒙蒙的天氣,撲面的清冷,計劃因此而變,變成了只有我們三人回鄉!

駛入鄉道,清靜的柏油路、鄉野自然的綠、鄉間清新的氣息,隨著車子向前如浪般湧入視線,瞬間整個身心有種卸下疲憊如釋重負的感覺,回鄉是輕松的。進入村口,拉下車窗,想著會遇見誰?誰又會站在家門口,偶遇我們入村?我把頭探出車外,準備笑臉相向。路在中間,房屋在兩邊,近百米的村路,直至停車不見一人。推開車門,雙腳落地,細雨中的村莊一片濕潤,清清靜靜只聞屋檐上的鳥叫聲。目視一番,房屋有新有舊,對聯有舊有新,心中也就有了數,村裏並未完全空巢。

拐入巷口,穿過小巷,走到池塘邊,視線聚向老屋。老屋大門緊閉,掛著老鎖,堂弟新貼的大紅春聯,顯目耀眼,蒼勁有力的大字告訴我們,老屋也有儀式地過了一個新年。自從父母入城之後,堂弟每年都會幫我們家的老屋貼上春聯。這也是我們回鄉的意義,因為有親情在,親情與老屋都是溶在血液裏的牽掛。

堂弟在家嗎?來前未電話聯系。年前知道叔叔去了城裏的女兒家過年,智商稍顯愚鈍的堂弟在守家,叔叔不在家,團圓飯吃不成,這也是父母此次春節不回鄉的原因。所以我們並未打算過久停留,只想借回鄉拜年之際回老屋看看。可我們忘了帶鑰匙,另一把備用鑰匙在叔叔家,推開叔叔家的大門,雙手合並彎腰鞠了三躬,叔叔家是祖屋,每次回到村裏我們必要進門行禮。禮畢,裏屋外屋喚堂弟,一聲又一聲,只有回聲在應答,堂弟在哪?鑰匙在哪?喚聲裏泛起了焦急與失落!聲音引來了兩戶在家的鄰居,鄰居笑意盈盈,熱情的招呼聲阻擋了「失落」繼續在我們心間蔓延。我們藏起「焦急」,用「新年好」回應著鄰居們的熱情。

走到老屋門前,青苔青青、雜草蔥郁,一片連著一片,於細雨的滋潤中散發著盎然的生機。那不知名的勁草或高或矮,輕搖著身姿傲嬌地對視著老屋的冷清與孤寂!走近大門,斑駁的老木門、銹跡著身的鐵鎖,滿是歲月侵蝕的痕跡。伸手觸摸著老鎖,冰涼,冰涼,好像靠近老鎖的空氣都格外的涼。鎖與鎖扣隨著觸摸的抽離,發出「啪嗒……」的碰撞聲,聲音堅硬冰冷,手心的溫度被鎖身的冰涼吸得滲透到了心!

一年的期待,一路的欣喜,難道要被一把冰冷的鎖,阻斷我們進門的腳步嗎?急切中撥通了堂弟的電話,問他在哪,何時回,鑰匙擱在何處!堂弟的回答卻是,去隔壁鎮玩了,鑰匙在身上,晚上才回!難以溝通的堂弟,我們拿他沒辦法。站在屋檐下,細雨肆虐地往臉上撲,挪步緊貼大門,仍躲避不了斜飛的細雨。細雨包圍了老屋,我們卻躲不進老屋的懷抱,陣陣寒意攜雨襲身,心底的惆悵也拉長拉深!大老遠回鄉,我們竟入不了家門,近在咫尺的家,卻遠如在天邊……

鄰居兄長站在門口,看著尷尬的我們,一次又一次地招呼我們進屋。對面與母親同齡的大嬸,走過來拉著我們去她家。盛情難拒,拒人千裏也不合鄉情,我們進了她家。那一刻,我們成了她家的客人,茶水送上了手,年貨端上了桌,炭火添了又添,凳子挪出了歡快聲。「坐下來吃……坐下來吃……」「喝水……喝水……」「別客氣……就像小時候一樣……」她的熱情傳遞到我們身上,趕上了炭火的溫暖!

火爐邊,她家上小學的孫女,好奇地打量著我們,滿眼的陌生感,我們在她疑惑的目光裏經歷著「兒童相見不相識,笑問客從何處來」的場景!很想,很想,告訴她,我們也是在村裏長大的,和她的爸爸、姑姑們從小玩到大,卻又怕言語不當,驚擾了她純真的世界!

大嬸從裏屋拿出手工年貨,端到我們面前。眼見是兒時的味道,我們毫無抵抗力地放下了客套,邊吃邊問起她村中的人和事。她和我們說著,哪家建了新房、哪家娶了外省的姑娘、哪家的女兒出嫁了、哪家的孩子考上了大學、村中哪裏新修了路……只道是尋常的閑聊,卻讓我們感慨,平時真的回鄉太少,村中的變化一無所知,我們似乎正在淪為村裏的外鄉人。

聊著聊著,酸楚如流,潮濕了心,突然間想安慰一下自己「我鄉音未改,是這個村長大的姑娘!」門外細雨如絲下,滿腹酸楚沈於心,心中生出無數個「倘若」。倘若今日天氣晴好,應是如往年般一大家子熱鬧的回鄉;倘若叔叔在家,一定像往年一樣,廚房裏飄著菜香;倘若父母和我們一起回了鄉,那把冰冷的老釘選能被我們歡快地開啟;倘若父母沒有進城,此刻家裏應該溫暖如春,溫馨滿屋;倘若……倘若當年父母自私一點,不供女兒們念書,而是像別人一樣,把女兒留在家中招郎入贅……今日我們回鄉,是不是就不會如此境地,心生酸楚之感?

一個小時的等待,幾番催促,堂弟不肯回來。我們也無法怪他,他也是可憐人,因智商有缺陷,成了家族裏唯一的守家人!家門是進不去了,大過年的我們不能破鎖入室!小妹想找的圍巾,我想找的書和照片,只能成為此次回鄉的遺憾,下次的期待!

鄰居大嬸的真誠相待,讓「酸楚」在我們心中失了一個角,起身告別時,這個角已填滿了她給我們的溫暖。她左手拉著我的手臂,右手拿起一袋手工年貨,往我手裏塞,嘴裏說著「帶回去給你們的父母嘗嘗……你們難得回來……」可大過年的,我們空手進了她家,怎好意思吃了又拿,我們毫不猶豫地婉拒了她的好意!此刻也明白了:為什麽父母每次回鄉都要去鄰居家問候一聲;離開之時,要和鄰居們道聲別,哪怕車子啟動了,也要下車走到鄰居們面前言語幾句,離鄉多年,從未斷了村裏的人情世故。今日我們回來,鄰居們會如此真誠又熱情的對待我們,都是因為父母多年來積下的人緣,攢下的鄉情,鄰居們把對父母的感情延續到了我們身上。

年近七旬的父親,前些年總想著回鄉翻新老屋,讓從事建築行業的先生,把建房的圖紙畫了又畫、改了又改,沒曾想疫情擱淺了修房的計劃,但他還是於2022年冒著酷暑一個人回鄉,為老屋蓋上了樹脂瓦。在他心裏,小妹給他們在城裏買的養老房,只是個落腳的地方,家鄉的老屋才是他的家!他總嘮叨著要回鄉修房、回鄉養老,要把老屋修好,給我們留條退路……以往回鄉,我們總是跟在他們身後,村裏的人情他們會打理,鄉親們的笑臉他們會相迎……我們只管跟在身後,沒有此次回鄉的體會,所以沒有理解過他們想回鄉修房的心情!但今日,我們理解了……

行至池塘邊,我們停下了腳步,舉起手機鏡頭回望著老屋、回望著村莊,因為下次回鄉,有可能又是一年的等待!雨仍在下,落入池塘,水面泛著漣漪,一圈又一圈,似小時候見過的樣子。池塘年歲比我們大,它見證了我們出身、見證了我們成長、見證了我們長大後拖著行李離鄉的身影……可此刻,我卻覺得,我們比池塘老,池塘還是兒時的模樣,池塘還是故鄉的主人!而我們,已不再年少,已淪為了故鄉的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