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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色田園】作者:某某寶

2024-06-08文化

驚蟄已過,溪水縈繞青山抱的李家村,又迎來了桃花紅、梨花白,黃鶯鳴叫燕飛來的時節。

溪邊地頭,隨處可見的梨樹上,潔白如玉的梨花開得團團簇簇沐著陽光,白得就像去年冬上那場沒了膝蓋的大雪。溪岸邊柳村也跟著悄悄的泛了綠,遠遠望去,黑褐枝梢上像是蒙了一層青黃薄紗,倒映在清淩淩的溪水中。

李家村最東頭有戶人家遠遠瞧去,白墻黛瓦掩映在一大片碗口粗竹林中,竹子剛發了新芽,和著黃黃的竹子桿,黃綠相間,倒有別有一番趣味兒。

三月初九這天早上,天剛蒙蒙亮,青白的晨光映進紙窗,輕柔濕潤的晨風從窗縫中透進,輕盈盈的帶著香濃甜糜的梨花氣息。

老李頭的大兒媳何氏醒來有一會兒子了,眼睛直直盯著房梁,尋思著大丫頭的夾襖子小了,該抽空改改給二丫頭穿;三丫頭好動,一雙新鞋穿不了多久,又破得快露大腳趾了,今兒得抽空從裏面給補上兩層,省得讓街坊鄰裏瞧見了笑話;天一裏一裏熱了,四丫頭的薄衣裳還沒著落呢;五丫頭……唉,她想到這裏嘆了口氣,手輕柔的伸到被子裏,摸著那小小人兒的後背,入手是孩子纖瘦的脊骨肋骨……神色暗淡下來,這孩子自出生起就沒享過一天的福,她心裏頭憋屈,奶水剛出滿月就沒了,好在這孩子乖巧安生得很,像是知道家裏艱難,給什麽吃什麽,不哭不鬧的,一點也不挑。想到這兒,她又笑了起來。

擡身親了親女兒光潔的小額頭,手護在她長滿濃密黑發的小腦袋上輕輕摸著。

晨光映著她瓷般細白的小臉兒,上面似是鍍了一層瑩潤的光。湊近細看,長而密的眼睫毛一抖一抖的,小嘴微翕著,也不知在做什麽香甜的夢。

李薇也早就醒了,到這個時空三個多月,被困在這副初生嬰兒的身體裏,整日睡了吃吃了睡的,再多的瞌睡也睡足了。

聽著身邊新任娘親的嘆息,她心頭也百般不是滋味兒,若不是自己又個是丫頭,老兩口也不會這麽不待見自家娘親。

豬圈裏三頭老母豬餓得哼哼直叫,牲口棚裏一頭牛一頭驢比賽似的叫喚,雞舍裏的五六只雞也應景的撲棱著翅膀「咕咕咕」的叫得歡。

李薇早已習慣農家早晨的獨特交響曲。何氏瞧了瞧天色,輕拍著李薇,「乖,乖,起來噓噓嘍。」

李薇很是配合的睜開眼睛,咧著沒長牙的小嘴朝著何氏「咯咯咯」的笑起來,何氏高興得一把抱起她,親了又親,「哎喲,娘的乖女兒,一大早的笑這麽歡實,夢到什麽好事兒?」用小褥子包著她,下了床,就著臊氣沖天的馬桶把了尿。

丈夫李海歆也醒了,一邊穿衣裳一邊笑,「她這麽小能聽懂什麽?」

何氏抱著李薇回了床,解開繈褓,給她穿衣,笑笑,「誰說聽不懂,咱家這五丫頭可跟別的孩子不一樣,從生下來就不哭不鬧的,屙屎撒尿也知道叫人,比別的孩子少洗了多少尿布,省了多少工夫。瞧這小臉兒白嫩幹凈的,將來準是個少奶奶的命兒。」何氏給五丫頭穿好了衣裳,伸手輕戳她花瓣似的小嘴,「給你爹笑一個。」

李薇很配合的小手揮舞拍打,沖著她爹「咯咯咯」的笑起來,雖然裝小孩對她來說還是有點難度,可這是目前她唯一能做的逗他們開心的事兒。

何氏喜得抱著親了又親,白了丈夫一眼,「瞧吧,我說她聽得懂呢。」

李海歆也稀奇得很,抱過女兒親了幾口,硬硬的胡子茬兒紮得李薇小臉一抽一抽的,新長出的鐮刀彎月眉跟著皺巴起來,何氏瞧見又笑出聲來。李海歆也笑了,「嫌棄你爹呢。」

堂門屋「咯吱」一聲開了,婆婆李王氏撲打著衣裳出了門,撿著肩上的落發,走到西屋南間窗下喊,「春桃娘,還沒起呢?」

何氏應了聲,麻溜的穿衣下床。大女兒春桃從北間過來,從床上抱起李薇,點她的小額頭,「你個小人精兒,一大早的又逗爹娘高興了?在那屋就聽見你笑了。」

李薇對這個外表秀氣又能幹的大姐十分有好感,沖著她咧著沒長牙的小嘴又笑了起來。

「哎喲,還真是個小人精兒,知道誰對你好……」春桃在她的小嫩臉兒上狠狠的親了一口,笑起來,「今兒晌午再叫大山去溪裏頭撈撈,要是能撈出條小魚來,給我們小妹做魚湯喝。」抱著李薇出了南間,往北間走去。

何氏梳好頭,撿了肩上的落發,在她身後叮嚀,「可別再叫大山去了。你大武嫂子寶貝得啥活也不讓幹,知道了該心疼了。」

春桃應了聲。李海歆笑笑,「昨兒下晌的時候,我在南溝那裏下了個魚簍子,今兒說不定就有魚了。」

何氏催他趕著去看看,若是有魚,晌午讓春桃在家裏熬魚湯給五丫頭喝。

李王氏叫完老大家的,又到東屋南間窗下叫老二家的。沈著臉兒拎了水桶添了半桶清水去飲牲口。

何氏出來瞧見她的臉色兒也不多言語,打了聲招呼,端水洗了臉,去院外抱柴升火做飯。

水燒得半熱,叫春桃過來舀些熱水給她五丫頭洗臉,李王氏把飲牛桶頓得「撲嗵」作響,進了廚房,「孩子牙巴的恁嬌著!」

何氏笑了笑,站身起身子,舀了半瓢子苞谷糝,待春桃端著瓦盆走遠了,才說,「也不是嬌著她。三月裏的天,水還寒著,孩子受了涼,不還得去瞧郎中?!」

二兒媳許氏抄著手進了廚房,倚在門框上,頭臉兒望天,「大嫂,我聽人說大青山上的送子娘娘廟可神了,我娘家門上有個媳婦兒也是一連生了五個閨女,一直想要個男娃兒,誠心上山求了菩薩拜了神,還特意撿了塊送子石頭,結果,這最後一胎真是個兒子,長得胖乎著呢。不過……」許氏「咯咯咯」的笑起來,「人家說,這求子一看心誠,二看機緣,也不是什麽人都能求成的……」

何氏心頭微惱,不吭聲往竈裏添著柴。李王氏更惱,把剝了一半兒的白菜往菜案子上一頓,「還不去餵雞,給牲口棚添草料!」

許氏背著婆婆,鼻眼朝天的哼一聲,扭著腰兒去牲口棚旁邊的草料棚裏,給牲口上了兩篩子軋好的苞谷桿兒,又舀了半瓢子幹癟谷子去餵雞。

春桃就著溫水給小妹洗了臉兒,又叫大妹春蘭給那兩個也洗洗,逐個給四個妹妹梳了頭,姐妹五人清爽幹凈的出了屋門,領著她們到籬笆墻西北角有兩棵高大的梨樹下去玩。

何氏從廚房裏扭頭瞧見,心裏頭一陣陣酸,又溫暖。

白得似雪的梨花瓣飄飄揚揚的打轉兒落下,落在幾個女兒的頭上臉上,在地上灑了一層雪似的白。

團團簇簇的梨花,映著女兒們的嫩臉嬌顏,可愛的笑臉兒,讓人怎麽看心裏頭怎麽舒坦。何氏雖沒讀過書,也聽過幾出戲,極象那戲文裏的唱詞:人面映花兩嬌艷。

只這一眼便把何氏心裏頭的沒男娃兒的遺憾消去了大半兒。打定主意不去求什麽神佛,若是能得了男娃兒最好,若是命裏沒有,她也不強求。

自己家這五個丫頭不是她自誇,模樣長得俊著呢。

自己熬過這幾年的苦,待女兒大了,那還不是一家有女百家求。到那個時候,也該輪到她硬氣一回了。

這麽一想,心頭便松快了,手腳利索的取下房梁上吊著的竹籃子,裏面是昨兒剛蒸好的苞谷餅子黑面窩頭還有兩個細白面卷子,昨兒午飯時,她記得還有兩個整個兒的,這會只剩下一個整個,另一個只剩下小半個。

晚飯是老二媳婦兒做的,想想也知道是怎麽回事兒。何氏旁的事兒可以不爭,可五丫頭沒奶喝,看盡婆婆的臉色,才得了這點細白面口糧,還被人偷嘴去。臉沈了下來,把饃籃子遞到李王氏面前兒,說,「娘,晌午再發一碗細白面吧。」

李王氏正被許氏的話戳得心裏頭不舒坦,五丫頭懷上前,她和前巷子裏的九嫂子一道兒上過大青山,也拜了送子娘娘撿了送子石頭兒,結果何氏生下來還是閨女。她不信二兒媳不知道這事兒。

暼了眼饃籃子,心頭的火苗更盛,把剛切了一半兒的白菜扔到案上,走到廚房門口沖著正給豬圈裏添豬草的李家老三,大聲叫嚷,「老三,別添了,見天兒偷嘴吃,還能餓死她!」

順手抄起棍子,一飆風似的跑到豬圈前,朝著搶食豬草的母豬一頓亂敲,「吃,吃,就知道吃!饞不死你個嘴,豬娃子的食兒你都搶!」

偏巧有一頭母豬剛下過小豬崽,護食的很又不肯好好奶豬崽子,李老頭只好趁著鎮上有集,剛滿一個月就拉去賣了。

李海歆拎著兩條巴掌長的半大鯽魚進了院中,眉頭一皺,「娘,你幹嘛呢?」

李王氏氣哼的棍子一扔,「要不是這該死的豬護食兒,也能多賣幾個錢兒!」朝東屋恨恨的瞪了眼,扭頭去了廚房。

許氏在東屋氣得不行,朝老二道:「你瞧瞧你娘,這又是指罵誰呢?」

老二瞪她一眼,「你就消停會兒吧。」下炕汲了鞋子出了東屋。

李薇已習慣了李王氏的作派,她與老二家的許氏沒一天不叮浜磕碰的,整日價指桑罵槐的鬥得歡。偏家裏的男人都是悶性子,任你再吵吵,他們也跟沒聽見似的。

何氏手腳利索的做好了早飯,一如往常,早飯是苞谷糝糊糊,高梁窩頭、苞谷糝餅子,兩個桌上各放了一小盆兒醋鹽腌生白菜,丁點油沒有放,還有一碟子黑漆漆的自家腌的大醬。

家裏人口多,老李頭和三個兒子、兩個女兒一桌,這邊婆婆李王氏領著兩個媳婦兒和七個小的。

在李家村,除非特別講究的人家,或者家裏來了貴客,一般都在院中露天擺飯桌。

春桃把李薇交給何氏,又叫三個妹妹坐下,李王氏剛說了句吃飯,老二家的一大一小兩個小子便站起來,抓起筷子大口大口夾著菜往嘴裏塞,滴拉了一桌子湯水。

李王氏臉兒刷的黑了下來,嘴皮子動了動,也沒說。何氏朝春桃笑了笑,又叫那三個,「你們也快點吃,吃完飯掃掃院子,幫嬤嬤幹點活兒。」

春桃三個文文氣氣的吃著,何氏給四丫頭春杏夾菜,一手抱著李薇用稀糊糊湯將細白面饃泡開,拿勺子碾碎,再一點點餵她吃。

李薇到這裏這麽久,還沒嘗過鹽味兒,眼巴巴盯著那盤生拌白菜,這會兒她也不嫌那兩個鼻涕蟲小子惡心了,口水不知不覺流下來,把圍嘴浸得濕了一大片。

許氏夾了滿滿一筷子菜往嘴裏送,擡頭對上她那雙饞巴巴圓溜溜可憐兮兮亮晶晶的大眼睛兒,像小大人一般放著亮光,笑,「喲,你們瞧五丫頭!」

何氏一低頭也笑了,點她的額頭,「瞧這小饞樣,飯馬上就好!」加緊手裏的動作,孩子還太小,得磨得細細的才行。

春桃坐在李薇對面兒,看著妹妹饞巴巴盯著那盆拌白菜,口水長流,小手擡到嘴邊兒,劃拉一下,把口水拖得老長,太陽照過來,亮晶晶的閃著光,覺得她這小饞樣實在好笑,夾了一筷子白菜往前一伸逗她,「小妹想吃這個?」

李薇被人猜中了心事,高興得手舞足蹈,兩只小手朝春桃伸去,咧開小嘴「咯咯咯」的笑起來。

「哎,小妹真想吃這個!」春柳叫起來,也夾了一筷子白菜逗她。

李薇剎那間做出反應,小手向更近的三姐伸去。

這下就連李王氏也被吸引住了,停了筷子,睜大眼睛看著小孫女。老大家的常說這個孩子如何省心如何不一般,往常只當是她又添了女娃兒臉上無光,四處說嘴。不愛哭鬧的孩子也不是沒見過,也沒甚麽稀奇的。

可這會兒,她倒有幾分信兒老大家的話。

試著用筷子頭沾了沾大醬,湊到李薇嘴邊兒,「五丫,來吃嬤嬤這個。」

李薇略糾結了下,決定忽視她那滿口黃牙和在她口裏幾進幾出的筷子,她也看出來了,這個家裏,李王氏才是掌著財政的實權人物,自己要想不被餓死,健健康康的長大,討她喜歡也是個不錯的法子,況且,娘為了給自己爭點口糧受了這老太太多少的刮刺閑氣。

剎那間心思電轉,認定這是個不錯的法子。也能讓她娘輕松點不是?

舍了春柳轉向李王氏,手舞得更歡實,笑得更響亮,腿上用勁兒,掙著身子向她撲去。

小孩子討大人高興只需一個笑容,一個簡單的動作。李王氏的臉兒霎時笑得如朵盛開的菊花兒,從何氏懷裏接過李薇,將沾了大醬湯的筷子伸到她嘴邊兒,李薇張口含住,鹹!鹹得她不由打了個哆嗦。

她擠眉苦臉兒的怪樣子,惹得一桌子哈哈大笑。

何氏聽人說小孩兒不能吃太鹹的東西,忙餵她一口粥,李薇就著勺子喝了一大口,還帶著響兒。

何氏喜得合不攏嘴兒,往常這孩子雖也肯吃家常的粥,卻沒有跟今天這樣吃得這麽香過。

連著餵了幾口粥,李薇又盯上那盆只剩下湯水的白菜盆。

李王氏稀奇的叫老李頭,「老頭子你來瞧這孩子,哎喲,跟小大人似的,一口菜一口湯,吃得歡!」

李薇今兒下定決心要發揮發揮她這個偽小孩的先天優勢,李王氏一叫,她掙著小身子向老李頭那邊兒看,笑咯咯的伸出小手兒。

老李頭也笑了,接過抱在懷中,惦了惦,「喲,這丫頭現在可認得人了。」

二姑海棠放下碗,湊近李薇,笑笑,「認得哪個是你三姑不?」

李薇轉頭朝著三姑海英咯咯的笑,又伸手讓她抱。海棠不信才三個月的小孩這麽精怪,再問,「哪個是你三叔?」

李薇又轉頭沖頭李家老三李海嶸咯咯的笑著,這下連一向冷臉的李家老三也笑起來,誇贊一句。

何氏接過她,在她小屁股拍了一下,「今兒怎麽變成小瘋子了?來,吃飯了。」抱著她回桌坐下,餵饅頭糊糊吃。春柳見自家小妹的眼還直勾勾的盯著菜湯盆看,用筷子頭點了菜湯,塞到她嘴裏,李薇心中感激,又沖她咯咯笑了幾聲。

許氏心裏頭有些不大高興,唏哩胡嚕的喝完粥,用掌根子抹了抹嘴巴,筷子在手心一下一下戳著,「春峰大姨家的侄媳婦兒家的小兒子也精怪得很,不到三個月都認人了,九個月就會叫嬤嬤爺爺,不到一歲上就會走路了……」

何氏笑了笑沒接話。

「爹,五丫還沒名字呢。」五丫自生下來,爹娘正眼也沒看一眼,他與春桃娘也不敢自做主張,怕惹得這老兩口更加不痛快。這會兒趁著一大家子都高興,李海歆就尋思著把這事兒說說。

果然,李王氏扭過頭,催老李頭,「吃完飯你去九哥家一趟,讓他查查,給咱五丫起個好名字。」

老李頭放下粥碗,站起身子,「現成的名字還用他起?」指著籬笆墻邊兒兩棵盛開得燦爛如雪的梨樹,「就叫梨花吧。」

二姑海棠「撲哧」笑了,「這名字起得好。大嫂家桃蘭柳杏都有了,再有個梨花也不錯。」

李王氏也笑了,「嗯,中,五丫頭長得白凈,也趁這梨花。老大媳婦兒你說咋樣?」

何氏瞄了眼李海歆,見他笑瞇瞇的,轉頭看那兩棵高大梨樹的雪白花朵,白白的花瓣粉紅的蕊兒,極象女兒白凈的臉兒紅嘟嘟的小嘴,默念一遍,也順口,心下滿意,「爹起的名字怪好。就叫梨花吧!」

可憐李薇一口饃饃粥沒咽下,就從五丫變成更鄉土的梨花。

用完早飯,老李頭扛著鋤頭帶三個兒子下地。這時節正是鋤草保墑的好時節,老天又作美,前兒剛下了一場春雨,早上起身他去村南頭那十畝好田裏瞧了瞧,不粘不沾,濕度剛剛好。

春桃過來要抱李薇,哦,現在該叫梨花了。她因存著討好李王氏把小身子死扭活扭的,不肯讓她抱。掙著向李王氏伸出小手,嘴裏發出「咿咿呀呀」的聲音。

老大家的五個丫頭,只老大春桃小時候跟李王氏親近些,也是因她是家裏的第一個孩子,家裏稀罕,李王氏狠帶過一段時間。後來孩子大了,李王氏又因生女兒生兒子的事兒跟何氏有了摩擦,閨女自然偏向娘,春桃也就跟她疏遠了。再後來的這幾個丫頭,她既沒管過,也不親近。五丫生下來,今日更是第一回抱。

雖然奇怪,心裏頭卻美滋滋的。伸手接過來,抱在懷中親了親,「我們梨花想嬤嬤抱?」

李薇回以咯咯咯的笑。

李王氏樂得抱起她向外走,「走,嬤嬤帶你去轉轉。」

看著大姐和另外三個姐姐怔立在桌子旁,黯然受傷的神情,她心裏有點堵,想了想又覺得現下最重要的是哄老太太高興,讓自己吃飽飯,讓親娘少受點累,少作點難,四個姐姐對她打心眼裏好,她是不可能忘的。便把臉兒埋在李王氏滿是頭油腥味的衣領中。

梨花被李王氏帶走,不止春桃幾個難過,就連何氏心裏頭也覺空落落,就象女兒被人搶去了一般。

「大嫂,楞呢,今兒輪到你刷鍋餵豬了。」何氏幾個的神情讓她心頭略爽快些。臉兒上帶著笑,推了飯碗,拉扯兩個兒子進了東屋。進了屋,臉兒便拉了下來,今兒,先是婆婆話裏話外的指罵,後是老大家的五丫頭哄得老兩口連寶貝孫子一眼也沒瞧。

「娘,小妹還小呢。」春桃偷偷扯了何氏衣角,手腳利索的收拾碗筷,春蘭春柳也幫著收拾。

何氏笑笑抱起一摞子粗黑瓷碗,「把飯桌擦了,帶著這幾個去玩吧。」進了廚房,洗了碗,就著鍋底的剩糊糊,添了大半鍋的水,把屋角堆著的白菜幫子白菜根用水洗洗,剁巴剁巴扔到鍋裏,引了火,一邊等水開,順手把竈下收拾了。婆婆李王氏幹活利索,就是太粗粗拉拉,只要她一進廚房,收拾起來得比往常多一倍的工夫。

何氏餵了豬,又飲了牛,見李王氏還沒回來,有些不放心,立在院子門口左右張望,也不見人影,不知道婆婆帶著梨花去哪家串門子了。

怕孩子跟她不熟,一時新鮮過了,再哭鬧起來。

心裏七上八下的回了院中,春桃和春蘭已把院子打掃幹凈,今兒輪到老二媳婦兒做午飯,也不用她操這心。豬牛雞都餵飽了,也安生了,院子裏靜悄悄的,兩個小姑子怕又是躲在堂屋西間裏繡花做針線。

她便進屋找出春桃的大夾襖,並一條草綠的新布條,叫春蘭過來比比身子,準備今兒趁著這點空兒把這活先做了。

春天裏也就這幾天閑些,過些天麥苗子抽了葶,大人小孩都得下地撥草,只能趁晚上那點空兒了。

何氏手腳麻利,照著春蘭的身量,把大襖子改小,袖口下襟用新布條綴了邊兒,讓她過來試了大小。朝外面看看,婆婆還沒回來。不放心的立到院門口等了一會兒,仍不見人影。

這回心頭略安定了些,不回來就說明五丫頭沒鬧人。

瞧瞧日頭也該做午飯了,老二家的還躲在東屋沒動靜。午飯雖不該她做,可一大家子人在屋裏,讓男人們下晌沒飯吃,也說不過去。

想了想,走到東屋南間窗底下叫,「春峰娘,春峰娘!」

聽見裏頭沒動靜,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聽見了故意不應聲。又提高音量叫,「春峰娘該做午飯了,咱爹他們快下晌了。」

許氏這才應了聲,「知道了。」忙著把手中的繡撐子往被子底下藏。沒分家,活一塊兒幹,飯一塊兒吃,連繡花兒賣的錢也歸婆婆管著,手裏頭除了在娘家裏攢的那幾個,嫁到老李家八九年了,楞是沒長一個子兒。

前街的春生媳婦兒剛分了家,就賣雞蛋賣豬娃兒又賣針錢的,這才兩個多月,就贊了四五十個大錢兒了。要想攢點錢兒,只能背著婆婆偷偷的做了拿去賣。

許氏扭著腰兒出了東屋,進廚房瞄了一眼,回身沖何氏喊,「大嫂,你做個早飯咋把柴火都用完了?」

她倚仗著自己生了兩個兒子,事事要壓何氏一頭,家務活兒更是偷奸耍滑的。

該她挑水的日子,她只挑大半缸子,僅夠一家人吃喝飲牲口的,晚上洗臉洗腳,都要刮缸根子,她還嘟噥嫌家人用水多,不知道她挑水有多累。

害得何氏第二天一大早就要去河裏挑水,不然一家人洗臉飲牛做早飯的水都沒有。

而輪到何氏挑水的日子,她不是洗衣裳就是洗頭的,何氏說她幾回,洗衣裳去河邊兒洗,離家又不遠,那裏的水緊著她用。她便能一整天的拿著女兒兒子說事兒,後來何氏再也不說她了。

這倒還罷了,若是哪一天兒何氏挑的水剛好僅夠當天用,她就會故意把早飯做晚了,婆婆一說她,她又拿著挑水說事兒。

挑水如此,抱柴也是如此。

春桃知道大嬸這毛病,也懶得跟她對嘴,放下繡撐子,往外走,「我去抱柴。」許氏笑了笑,「還是春桃勤快。」扭著腰兒進了廚房。

海棠和海英坐在堂屋西間窗下做鞋。隔窗向外瞄了一眼,嗤了一聲。海英氣得把籮筐裏的剪刀錐子撥拉的得「叮當」響,「又饞又懶的婆娘,也不知道咱娘當初圖她的啥?!」

海棠噓了聲,「小聲點,別讓她聽見!」

海英仍是氣呼呼的。海棠笑了笑,把白棉繩拉得「絲拉絲拉」響,「你氣?那兩個都不是省事兒的。大嫂子看著面兒,事事不計較,可自從梨花生了後,你沒瞧出來?」

海英只比春桃大一歲多點,今年還不到十四歲。何氏進門的時候,她才是個不到一歲的小奶娃兒,頭一年沒有春桃,何氏也是真心的拿她當閨女疼。走娘家回來,有好吃的,都記得給她留著。

海英倒也記得她的好。氣呼呼的問,「瞧出?」

海棠斜了眼窗外,低頭使勁兒納鞋底子,「往常天不亮就起床,院裏院外的收拾。現在倒好,回回都得讓咱娘叫了才起身。」

海英想了想,「她剛生了梨花,照看孩子唄。」

兩人正說著,李王氏抱著梨花回來了,遠遠就能聽到她響亮的「咯咯咯」的笑聲。

何氏迎上去,將她接過來,「娘,累著了吧?無錯不少字」又嗔怪梨花一眼,「你個小精怪兒,今兒是咋了,笑得這麽歡?!」

李王氏揉著肩膀往院裏走,自老二家的二小子會走路後,她就沒再抱過孩子,乍然抱了一上午,確實有點累人。

不過五丫笑得歡又乖巧,讓她在街坊鄰居面前長了臉兒,逗著梨花,「沒事。小乖乖,還讓嬤嬤抱吧?無錯不少字」

李薇這一上午表演得極賣力,可她才三個月的小奶娃兒,只能做笑和揮舞小手這兩個動作,以她現在的小體力,早就透支了,好累,而且她好餓。

小手向廚房伸去,嘴裏「咿咿呀呀」的。李王氏一上午也摸著她的脾性,知道她是餓了,笑得更歡,「我們梨花真是精怪得很,知道廚房有吃的。」扭身向廚房走,走到一半兒,拐向雞窩,回身笑著,「看看雞下蛋了沒,中午給我們梨花燉蛋羹吃!」

老李頭家的六只母雞是前年春上抱的小雞餵大的,現在正是產蛋的高峰期,一天能收三四只蛋,婆婆李王氏指著雞蛋換錢,對這些雞蛋護著緊著呢。整個家裏只有老二家兩個小子能隔個十天八天的吃上一個。

何氏聽婆婆說要給梨花燉蛋羹,心裏頭又酸楚又高興,把女兒的小臉親了又親。

李王氏伸手摸進雞窩,頓時眉開眼笑,「喲,今兒這雞也勤快,有六個呢!我們梨花有口福了!」

在大梨樹下和春柳一塊兒玩土找斑鳩的春杏,瞧見嬤嬤捧著雞蛋進了廚房,猛的站起身子,往廚房跑。

春柳一把抓住,往回拉,繃著小臉兒低聲喝斥:「娘平時咋說的?不準學那眼皮子淺的,見點兒好吃的就不走動路!丟人現眼!那是給小妹吃的!」

四歲的孩子正是貪嘴的時候,也聽不懂什麽大道理。可是見三姐黑著臉兒,春杏眼淚汪汪的又回到大梨樹下,蹲著玩土,頭不時的看向廚房。

何氏把梨花給春桃抱著,自己進廚房給婆婆幫忙。

春桃抱著梨花,摸著她瘦得肋骨根根分明的後背,向西屋走去,聲音柔柔細細的,「梨花餓了吧?無錯不少字一會有蛋羹吃!」又讓春蘭把正玩土的兩個叫回來,帶著去洗洗手,一會兒該吃晌午飯了。

老二媳婦兒許氏坐在竈下燒火,瞧見婆婆手中的雞蛋,眼骨骨碌碌轉了幾轉,一撅屁股站起來,風似的沖到院門口,拉長音調喊:「春峰、春林嘞~~~~,回家吃飯了!嬤嬤晌午給你們燉蛋羮吃咧~」

這老二媳婦兒……李薇那叫一個無語!嘴角控制不住的抽了幾抽,在心中翻了幾白眼,窮不丟人,窮得下三兒才叫丟人!

春桃見她小嘴一撇一撇的,像是看人笑話的模樣。輕捏白嫩的小臉兒,低聲逗她,「我們梨花也看不慣她那樣,嫌丟人對不對?」大姐春桃剛過了十二歲,說話細聲細氣,性子也柔順乖巧,見誰都是笑瞇瞇的,聽見不好聽的話,也只是別別頭不理人。李薇來了這麽些日子還沒聽過她在背後笑話哪個呢。

很配合的又撇拉一下小嘴兒。

這時李王氏從廚房裏出來,大聲喝斥許氏,讓她回來燒火!瞧著許氏臉上悻悻的神情,三姐妹心照不宣的笑起來,春杏不懂,見姐姐們笑,她也笑,李薇更是拍著小手「咯咯咯」笑得響亮。

姐妹五人在西屋南間窗下笑得前俯後仰的。聲音清爽脆嫩,像初生的小黃鸝,婉轉啾鳴。

許氏心裏惱婆婆只記著給梨花燉蛋,忘了自己兩個兒子,又臊李王氏不背臉的大聲喝斥,恨恨瞪過來一眼。

春柳止了笑,一手指著李薇,揚聲喊,「嬤嬤,梨花聽見大嬸喊蛋羮,口水流了老長呢~~~」

李王氏在廚房笑應了一聲,「精怪饞丫頭!蛋羹一會兒就好!」

李薇用眼神控訴三姐,她雖然饞雞蛋羮,好歹也是大人了,哪裏有流口水!汙蔑!如果真有口水,那也是控制不住好不好?!

春桃偷偷打了春柳一下,笑罵,「鬼丫頭,跟誰學的?!」

春柳嘻嘻的笑著,稀疏的黃頭發紮了兩個辮子打著晃兒。

院外「噔噔」跑進來兩個小子,正是許氏的兩個兒子春峰春林。老大比春柳小點,也快八歲了,整日裏跟著大街上的那幫小子們攆雞打狗,不幹點正經活兒。老二春林今年四歲多點,不知道是小時候受凉落下病根兒還是怎麽的,濃黃的鼻涕長年流,還吸拉吸拉的。

兩人不知在哪裏玩得混身灰不突突的,頭臉上都是土。春林鼻子以下的半張臉,黑呼呼的一片。惡心得李薇心頭一陣陣的抽,早上她還吃了這個鼻涕蟲小子沾過的菜湯呢。

「春柳,大山說下午還去下魚網子,你去不去?」春峰喜歡跟住在巷子口的大山玩,大山喜歡找春柳玩兒。

大山娘與何氏本是同一村的閨女,在娘家時交情相厚,嫁到李家村又做了近鄰,更是親上加親,平日裏比一般的街坊走動的更多一些。

春峰跑過來,春林跟在他屁股後面也跑過來,站在李薇不遠處,鼻涕一吸一吸的。

春柳撇過頭,「還不去洗洗,臟死了。」

許氏在廚房裏聽見,把柴火撇拉的「啪哧啪哧」作響。何氏伸出頭喝斥春柳:「怎麽跟弟弟說話呢!」

李王氏打了兩個蛋,用兩個小粗碗分裝,一碗放了豬油,另一碗只添了溫水,放在篦子上隔水蒸。她本沒打算給老二家的兩個小子吃的,許氏這一叫,就不能不做了,否則那兩個護食兒的小子肯定撒潑刷賴的哭鬧。

叫何氏看著火,出了廚房,拉著春峰春林去洗臉兒。

李薇前世雖然命運不濟,生在農家,父母早亡,爺爺奶奶不疼愛,是舅舅把她養大的,妗子偶爾也給臉色看,刮刺幾句,可是也沒怎麽餓著她。舅舅疼她,背著妗子買過不少好東西給她吃。所以她從來不知道雞蛋的香味兒竟是如此誘人。

壓過甜糜的梨花香,濃烈的豬圈牛棚氣息,蓋過炊煙味兒和清水煮白菜的味道,盈盈滿滿的充斥著整個大院子。

她看見春杏的小鼻子一抽一抽的,不時偷偷回頭瞄廚房。心中酸又感嘆,這副小身子什麽時候才能長大啊!

晌午時,老李頭帶著三個兒子下地回來。老三手裏捧著破瓦盆,裏面有四五條不足成人手掌長的小魚,說是給李薇熬魚湯喝的。李薇心裏頭奇怪,往常這個三叔冷著臉兒,對誰也不聞不問的,對自己家的幾個姐姐更是沒看見似的,今兒竟能想著帶魚回來給自己。莫非真是早飯時自己的賣力表演的結果?

春峰春林不依,纏著三叔也要,李家老三說已下了兩三個魚簍子,下午再去看看,若是有了,都給他們。

兩個小子在飯桌上就哭賴起來。許氏刮刺老三偏心,氣得老三午飯沒吃完就摔了筷子,杠著鋤頭又下地了。

午飯後略歇了會兒,男人們又下地幹活。

臨走時老李頭說豬圈牲口棚裏都該清一下,過些日把臨著河攤的那塊荒地平平,上些農肥,種點菜什麽的。

許氏心裏頭不痛快,推說頭痛的毛病又犯了,要去屋裏頭躺會兒。

海英幫著大嫂何氏收拾碗筷,嘴裏嘟嘟噥噥的罵許氏偷懶耍奸。

何氏笑了笑,老二媳婦兒進門八年多,除了第一年勤快些,後面這些年她哪天不是這樣?跟這樣的人,若是事事都計較生氣,那還不得氣死。

安撫了三小姑兩句,去西屋看看五丫。

此時,來到這個時空吃了第一頓合心飯的李薇,已在西屋南間的炕上心滿意足的睡去,只是,在意識朦朧前,四姐春杏那饞巴巴的可憐小模樣還不停的在眼前晃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