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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瑞安作品:逆水寒·一

2024-09-28文化

第一章:報恩令

這世上,只怕沒有人比他更急了。
連他自己,也從來不會這樣子急過。
胯下的坐騎,已經是第四匹了,一路來,他已騎斃了三匹馬,每趕百五十裏路,疲馬折蹄,垮倒道旁,可是,他仍是沒有停下來,歇一口氣。
只是,現在,虎尾溪已經近了。
他的馬箭也似的掠過一口道旁的水井,奔去尋丈遠,才驟然停住,一陣獵獵的衣袂風聲,他已掠至水井旁,打一桶水,自他的濯濯光頭淋下去,然後舀了一瓢子水,咕嚕咕嚕的伸脖子猛灌下去。他一直不明白寨上的哥們為啥要在這裏掘一口井,現在,他才明白一口井水對趕路的人有多大的用處!
在井水旁樹陰下的人們都呆住了,他們住在虎尾一帶,不可能沒有見過輕功,但肯定從來沒有見過趕路趕得那麽急的和尚!
他才灌完了一瓢水,木瓢子往桶裏一拋,「花」地一聲人已側掠上來,馬長嘶一聲,正要絕塵而去,忽聽一人疾問:「是不是管大師?」
那「和尚」目光在樹陰下一掃,直似厲電一般,自襟中掏出一口木魚,「喀喀喀喀喀」敲了五下。
一名漢子自人群裏掠出,抱拳半跪行禮道:「屬下‘鐵組’馮亂虎,拜見五當家。」
那「和尚」見同是「連雲寨」的人,便疾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馮亂虎惶恐他說道:「我不知道,只是,」和尚怒叱:「只是什麽,別吞吞吐吐,快說!」太陽照在他光頭上,原先淋濕的部位全蒸發著騰騰熱氣。
馮亂虎鬢邊也在淌著汗:「我只聽說,大當家和大寨主發生了事情,急著要您回去。」
和尚再不打話,吆喝了一聲,策馬飛奔:那馮亂虎也掠上一匹馬,待要追時,和尚的馬已經只剩下前面一個黑點。
和尚一手執轡,一手拿木魚敲響了五下,寨上的人道:「哦,原來是五寨主。」
和尚沒好氣的叱道:「怎麽一路上沒幾個守衛,不怕官兵摸上來麽?」
守寨的人只敢應:「是,是。」著人拉開寨門,和尚著馬奔入,裏面散布有好幾處木閣,好幾面帳蓬,一人正從一張大帳蓬裏疾奔出來,向著他喚道:「師父!」
和尚認得那是平日大寨主、大當家及一眾兄弟商議大計的「生殺大營」,昔日截擊鐵手等人追捕「絕滅王」楚相玉,也是在這裏定議的,便問:「大寨主在裏面麽?」
奔出來接迎的青年俊秀的漢子道:「大寨主不在,大當家在。」
和尚聽得心中一沈:敢情是大寨主出事了!自己欠下大寨主和大當家的恩情,無論發生了什麽事,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原來這和尚便是「四大名捕」故之「毒手」裏:「連雲寨」中的五寨主「千狼魔僧」管仲一。「連雲寨」自從上次在虎尾攔截鐵手及伍剛中等人追捕「絕滅王」不逮,便圖自強革新,吸收了一名武功絕頂,智藝雙絕的高人顧惜朝。說來大寨主戚少商氣度極大,胸襟極寬,他重用顧惜朝,把「連雲寨」的基業,采取兩馬並轡的制法,同治共理,「連雲寨」本在戚少商手下已經兵強馬壯,人多浩蕩,加上顧惜朝盡展才華,「連雲寨」之聲威實力,更是扶搖直上。
「千狼魔僧」管仲一率領一支人馬原駐守邊陲,這日忽接到發自「連雲寨」總舵的飛鴿傳書,得悉總舵領導層有人出事,要管仲一「單騎回援」,管仲一素來服膺戚少商與顧惜朝,他曾經身受嚴重內傷,為戚少商悉心以內力治愈,且全家亦為戚少商所救護;顧惜朝也曾在一場官兵圍剿的戰役裏發兵救過他,他對兩人都欠下活命之恩,而今驚聞有人出事,他即不計生死,晝夜兼程,全力趕返,只想盡一已之能,粉身以報!
要知道江湖中的好漢,最怕便是欠下別人恩義難償,武林中復仇固然是司空見慣的事情,但報恩更是重大至要,欠下人情而恩將仇報的,都是教武林中人唾棄,蔑視的劣行!
「千狼魔僧」管仲一雖然是盜匪,但盜亦有道,尤重恩義,當下一跺腳,那俊秀漢子說道:「師父,您先見了大當家再說。」
管仲一躬身進了皮革大篷,背後的帳篷給他掀得「霍」地一響,管仲一只覺眼前一黯,許是剛才陽光大過猛烈,進得帳篷來,只覺很是陰涼,可能因趕路太劇之故,竟略為有些暈眩,幾要用手扶帳篷內的那根大柱子才穩得住步伐。
管仲一強自寧定心神,只見一個文士打扮的人,坐在面南紫檀巨桌之後,專心的雕摟著個圖章,管仲一的驀然闖進,他的眉尖只略剔了那麽一剔,但始終不曾擡頭,這帳內氣氛,文士的精神,全都集中在他右手上執著的雕刀、左手拎著的印章上的。
管仲一抱拳,澀聲喊,「顧大當家的。」
那文士揚了揚手,藍袍襯著白邊,袖裏的手更是白。管仲一即止住了聲,心裏卻有千百句話要問。
那文士又鏤刻了半晌,文靜得就像他身上穿的熨平無褶的藍袍一般。
管仲一的汗又一粒粒、一顆顆地冒了上來,遍布他的頭頂發根、下頷胡髭上:「大當家——」藍衣人揚了揚眉,左手輕輕地把印章放置木桌上,只見他的臉色在黝黯的光線裏塗了一層白粉似的:「你來了?」聲音虛弱低沈,似斷若續。
管仲一道:「顧大當家,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藍衣人當然就是顧惜朝,他垂眸沈面低速的道:「管大師,你真難得,我們的還恩令一下,你是第一個到。」
管仲一道:「應該的,我欠下顧大當家的恩情,刀山火海,都要趕來……不知戚大寨主他——」顧惜朝嘆了一口氣,把右手小雕刀徐徐貼近鼻前,凝神細看,一面說:「你也欠下戚寨主的恩義是罷?」
管仲一顫聲道:「戚寨大主他,他——出事了?!」
顧惜朝嘆息,搖頭,在看著自己的刻刀,就像一不小心就會把這珍貴的小刀弄折似的。
管仲一踏前兩步,已到了顧惜朝桌前,雙手緊抓桌沿,才控制得住心頭的激動:「他出了什麽事?快說!」
顧惜朝喃喃地道:「看來,在你心目中,他比我更重要了?」
管仲一一呆,沒聽清楚:「什麽?」倏地,雙指一彈,顧惜朝手中的刀急電也似的飛射而出!
管仲一只覺心口一麻,背後一痛。
「奪」地一聲,刀釘入背後隔七尺遠的柱子之中。
刀柄兀自顧晃。
刀不沾血。
管仲一低頭才驀地發現自己的心口穿了一個洞,正在汩汩流血。
他才醒悟那一刀是自他身體穿過去的。
他念及此,雙手用力抓住桌沿,以致那麽堅固的上好檀木桌子,也發出裂裂之聲,而桌上的文房四寶,也在震動中互相碰擊著,他抖哆著的聲音,也在嘶響著:「你……為什麽……」顧惜朝充滿惋惜的看著他,遺憾的道,「我也沒有法子。」
管仲一啞聲道:「我是為報恩而回來的,你卻——」語音驟然而止,咯喀兩聲,檀木給他抓裂兩塊,捏在手裏,緊緊不放,人也「噗」地滑下,終於仆倒斃命。
顧惜朝猶自喃喃道:「誰叫你的恩人不只一個呢?」他搖搖頭又道:「我不殺你,又如何殺他?殺了他,豈不是要防著你報仇?我要他死,要他孤立無援,就必需要先殺你,再殺他。」
這時,那俊秀的漢子閃了進來,垂手而立。
顧惜朝目光也不擡,只淡淡地道:「你師父死了。」
那俊秀的漢子道:「他不是我的師父。」
顧惜朝道:「哦?」
俊秀的漢子道:「我是奉大當家之命拜他為師,學全了他的絕技後,好為大當家效命的。」他冷峻地道:「我跟他,只是一個任務要完成,全無師徒之情。」
顧惜朝道:「這樣最好;」微笑拍拍俊秀漢子的肩膀,道:「他驅飛禽走獸的絕活,你可學會了?」
俊秀的漢子恭聲道:「幸不辱命。」
顧惜朝微笑道:「青出於藍?」
俊秀的漢子目光閃動,道:「他會的,我全會;我會的,他不會。」
顧惜朝笑道:「好個霍亂步,不枉我栽培你的一番心血。」
俊秀漢子霍亂步道:「馮亂虎、張亂法、宋亂水、霍亂步身受大當家深恩,當鞠躬盡瘁,死而後己。」
顧惜朝聽了也沒什麽表情,只道:「他日的富貴榮華,當與你們共享,不過,」他頓了一頓,眼中放出異彩:「當前之急,便是先殺戚少商。」
霍亂步道:「大當家放心,都準備好了。」
顧惜朝剔一剔眉:「我的安排?」
霍亂步答:「一切無誤。」
這時,帳篷之外忽傳來響亮的語音:「屬下‘銅組’張亂法,有事稟報。」
顧惜朝揚聲道:「進來。」
一名虎虎生風、凜然有威的漢子跨步走了進來,稟道:「戚少商,勞穴光。阮明正。勾青峰已到山下了,正上山來。」
顧惜朝緩步過去,手徐按在木柱上的小刀,沈思一下,忽道:「收拾掉管仲一斃首,記住,要一根頭發都不留下;」說到這裏,嗖地拔出小刀,刀滑入袖,瞬間不見,他斬釘截鐵地道:「計劃照樣進行!」
他的計劃有個非常簡單的名字,就叫做:「殺無赦」!
戚少商、勞穴光、阮明正、勾青峰他們進入帳篷的時候,帳篷內早已找不到一滴血。
帳篷內擺下了五張檀木大椅,顧惜朝起身,向四人揖道:「大家辛苦了。」又道「大哥請上座。」
戚少商道:「還拘這俗禮幹什麽?二哥受傷了,要趕快救治才是。」
只見勞穴光一身是血,身上至少有七八處傷痕,最輕的一處,是右臂至右肋,有一道深約四分,皮肉向兩邊翻起、可見模糊筋血,看來是給人用槍乾之類的長重兵器搠傷的。其余額發盡被火的傷,傷得甚重。
顧惜朝驚道:「二寨主受傷了?」
勞穴光臉目森冷,卻毫不動容地道:「皮外傷,不礙事的。只是那些狗強盜,一次比一次來得兇猛,藉圍剿我們連雲寨之名,把這方圓數百裏的七處村鎮狂搜暴掠,打家劫舍、奸淫殺戮,無惡不作,事後統統賴在我們連雲寨的帳上,真是豬狗不如。」說著甚是悻然。
阮明正要勞穴光坐下,替他敷搽傷口,並用小刀把黴肉爛處,挑剜出來,勞穴光冷哼道:「要不是戚大哥喝止,我一定沖下去跟他們撕拼個你死我活!」
戚少商道:「勞二哥,您別動氣,那幹人是奸相傳宗書派來的,其中領頭的兩個將軍,一個叫「神鴉將軍」冷呼兒,一個叫「駱駝老爺」鮮於仇,這兩人,不比上幾次派來的庸官懦將,只要稍施法度就可以殺他個落花流水。」
阮明正道:「他們是常山‘九幽神君’的三徒及四徒,被傳宗書收攬過去,這次他們調兵遣將,倒是來勢兇兇的……」勞穴光冷哼道:「怎麽,來勢兇咱就怕了麽!」阮明正為他刮傷療毒,他哼都不哼一聲。
勾青峰身上也掛了彩,頭上也有傷,不過傷得不似勞穴光,他外號人稱「紅袍綠發」,而今頭發倒是一斑紅、一斑綠的,血塊子凝結下來,他亦不以為意,笑道:二寨主平日打雷都不開口,今日話倒是挺多的,這不是轉死性是什麽?」說罷自己哈哈大笑起來。
「連雲寨」的弟兄自己開玩笑慣了,勾青峰雖是六寨主,說話不知檢點,但大夥兒也不見怪。原來「連雲寨」八位寨主:即是「虎嘯鷹飛靈蛇劍」勞穴光,「賽諸葛」阮明正、「陣前風」穆鳩平、「千狼魔僧」管仲一、「紅袍綠發」勾青峰、「金蛇槍」孟有威,「雙刃搜魂」馬掌櫃、「霸王棍」遊大龍,聲勢已然甚壯,規模直迫「武林四大世家」之「南寨」青天寨。
後來「九現神龍」戚少商獨闖連雲寨,以單手擊敗八大寨主,且連換八種完全不同的武功,令八名寨主為之折服,更佩服他的才智識見,擁他為大寨主,八大寨主才因而每人依次序降一級,連雲寨的聲勢因而更為浩蕩,早已超出南寨。
惟在「毒手」一役中,「連雲寨」眾因保楚相玉,而與鐵手、青天寨及滄州時震東的部屬起沖突,八寨主「雙刃搜魂」馬掌櫃因而喪生,「連雲寨」寨主又回復到八人主政的局面。直至近年,戚少商效法自己加入連雲寨之先例,唯才是用,拉攏了顧借朝及其四名部下,同主連雲寨,於是連雲寨聲威之壯,一時無兩,各方英雄好漢,紛紛投靠,同時也引起官府的註意,數度圍剿,都損兵折將,傷亡慘重,這一來,連朝廷也為之側目,加派軍隊,暗遣高手,以平匪亂。
這些日子連番征戰,勞穴光等人身心皆疲,不過這一眾兄弟說笑慣了,自恃連雲寨心齊力壯,固若金湯,也不當是一回事。
勾青峰這樣說著時,阮明正便笑呻道:「狗嘴長不出象牙!」
顧惜朝笑著接道:「勞二哥真了不起,人說華陀替關雲長刮骨療毒,然查史實醫者決非華陀,而今阮三哥替勞二哥刮骨療傷,二哥臉不改容,三哥神醫妙手,倒是真個讓我們親眼目睹,心折不己。」「連雲寨」原就是勞穴光和阮明正一武一文所創立的,不管戚少商還是顧惜朝,言語間對他倆仍是十分尊重。
勞穴光冷冷地道:「什麽臉不改容!你看,大汗疊小汗的,臉都黑一塊、白一塊呢!」
勞穴光這樣一說,大家才發現他真的淌著冷汗,黝黑的臉膛也微微發白,不禁都笑了起來。
阮明正忍俊說:「快好了,你且再忍一忍罷。」

第二章:大刺殺

這時,馮亂虎走進帳篷裏來,手中捧著一個大盤子,盤子上,有一壺酒,五個酒杯。
顧惜朝徐立道:「四位兄弟,這趟辛苦了,我來敬四位一杯。」
戚少商道:「近來官兵攻勢怪異,忽緊忽松,還是商量大計要緊;我們是下山決戰,顧兄在此運籌帷幄,同樣是在做事。這酒,慢喝不妨。」
顧惜朝長嘆道:「各位跟我義結為盟,情同手足,你們每次下山殺敵,軍情緊急,兄弟我都心焦如焚,坐立不安,心想如果萬一各位出事,我該當拼命赴死,也在所不惜,又恐遲緩片刻,營救無及,真如同水淹火煎,情急難奈……」他目中露出深厚的感情,「每次見各位哥哥能平安回來,兄弟的一顆心,才又轉活過來了,魂魄也回來了,但總覺自己是坐壁上觀,深覺慚愧。」
戚少商緊握著顧惜朝的手,道:「顧兄何出此言!您鎮守山寨,身系一眾弟兄家室安危,遣兵調將,更是身負重任,況且,前些時候,顧兄也屢領軍殺敵,還喬裝打扮,混入皇城,潛殺奸相,只借功敗垂成;但顧兄英雄肝膽,俠義千秋,兄弟我甚為佩服!您對我們情深義重,我們眾家兄弟何嘗不是懸念於您之安危,難以終寢!顧兄,咱們生死同心,您再說,就見外了。」
顧惜朝緩緩倒了幾杯酒,道:「無論如何,今次見各位兄弟回來,心裏總是高興,我來敬諸位一杯再說。」
勞穴光嘀沽道:「剛說不見外,又來見外了,這敬酒嘛,算什麽!要嘛,咱們一起對飲便是!」
阮明正道:「二哥,您傷勢重,不宜沾酒。」
勞穴光道:「我一生大大小小傷一、兩百次,也沒死得了,刀砍我都不怕,還怕酒不成!」
勾青峰道:「顧當家的這杯,我們倒是該喝的,就別分誰敬誰了。」說著雙手取了兩杯酒,一遞給戚少商,一遞給勞穴光,隨後自己拿了一杯。
顧惜朝自己拿了一杯酒,又把另一杯遞給阮明正,阮明正笑道:「管五弟回來了罷,怎不請他出來一起喝一杯?」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顧惜朝卻如著雷擊的心房一震,口裏卻道:「要是管五弟回來就好了,大夥兒可以趁此聚一聚,唉,他獨個兒跟‘雷軍’大員鎮守南塘,日以繼夜,可把這精壯的一條漢子苦瘦了。」一面打量阮明正的神色。
阮明正神色自若,淡淡地道:「哦?」
顧惜明舉酒道:「我敬諸位。」
勞穴光舉杯就喝,冷哼道:「太客氣就是廢話!」
阮明正仍是阻攔道:「二哥,你有傷在身,不宜多喝。」
勞穴光不聽猶可,一聽就仰脖子把酒喝完,道:「有什麽宜不宜的!只一杯,又不多喝!」
戚少商見勞穴光動了執拗脾性,微微一笑,跟勾青峰正要喝酒,阮明正道:「喝不得!」
顧惜朝心道要糟,阮明正外號「賽諸葛」,心細如發,詭計多端,不知怎麽的教他給瞧破了,但又自度毫無疏漏,心裏正在七上八下時,臉上可淡定如斯,只見阮明正向他笑道:「大當家的,我想,那莽裂魯直的五弟還是來了,這樣跟我們藏著玩,不如叫他出來一起飲一杯吧。這兩個月來苦守南塘,我倒要看看他瘦了幾兩幾斤!」
顧惜朝細瞧阮明正的神色舉止,似並未發覺陰謀,只是斷定管仲一已回寨內,他百思不得其解何以讓阮明正瞧破,外表仍不動聲色,笑道:「你們都知道,五寨主的脾性,他說要躲一躲,給你們個驚喜,我且由他,卻不知三寨主是如何看出來的?」
阮明正笑道:「大當家的紫檀木桌,是上好的登城木,用刀砍也未必見功……」他沒有往下說,人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大桌前兩處被抓裂的痕跡。
戚少商笑道:「管五弟的‘廢神爪’功力又精進了。
顧惜朝陪笑道:「五弟素來心急,倒少來這一套,一定有什麽喜訊,心情好,才會逗著咱們鬧。」
勾青峰瞪著眼睛問:「五哥呢?」顧惜朝道:「三哥猜得對,他倒是立了大功回來了。」
阮明正道:「什麽大功?」
顧惜朝用手一比道:「他殺了個惡名昭彰的狗官!」
阮明正喜道,「難道是黃金鱗?」
顧惜朝道:「三哥料事如神!」
阮明正不覺有些陶然;戚少商道:「黃金鱗這惡賊把三縣十六鎮的人全迫得造反,連團練也給他逼得倒戈相向,而且是好相傅宗書的跟前紅人,專打小報告,誣陷毒害,無所不為,他升官後,同僚清正之士,不是慘死,就變成了禍害,都是此人一手造成的;人稱為民當官者為‘父母官’,百姓就給他取了個外號叫‘無父母官’,其為人亦可想而知。」
他頓了頓又道:「不過平日這黃金鱗為人好似鬼,今番居然給五弟逮著,也真是報應!」
顧惜朝道:「何止逮著,頭也砍下來了。」
勾青峰拍手笑道:「好五哥!」
阮明正道:「卻不知道五弟有沒有向他審問清楚,朝廷軍情如何?」
顧惜朝道:「我叫他自己來跟你說罷。」隨而向戚少商等道:「三位請坐。」
勞穴光本來就坐下來了,只是阮明正,勾青峰和戚少商還站著。
勾青峰道:「坐有什麽好?我站著!待會兒管老五來,我還要跟他較量較量,就不信他武功進步到這個地步!」他在「連雲寨」排行老六,跟管仲一剛好差一級,一直都不甚服氣。
顧惜朝只笑道:「你老是坐不住,也就罷了,但大哥三哥得要坐。」
戚少商道:「好端端的坐來作甚?我又不累。」
顧惜朝道:「五弟要把狗官首級,獻給諸位哥哥。」
阮明正笑道:「人頭?我可沒興趣,大哥坐吧,我還要陪在這裏看顧二哥。」
戚少商依言坐下。
霍亂步捧著一個大盤子,盤子上有只大鍋罩著,走了進來。
勾青峰咋舌道:「老五真的把狗官的人頭烹來吃,我可沒胃口!」
戚少商奇道:「五弟呢?」
顧惜朝走近兩步,道:「他來了。」
戚少商道:「在那裏?」
霍亂步突然掀開了鍋蓋。
裏面的人頭,赫然便是管仲一!
戚少商大吃一驚,倏地,椅上疾彈出幾根鋼片,緊緊箍住了他的身子,另外椅靠突出四柄銳刃,直彈刺戚少商背心!
戚少商大喝一聲,內力運至背部,四柄刺中他背脊的利刃,一齊「崩崩崩崩」折斷!
只是在這剎那間,顧惜朝已經出手!
他出手如風,身法如電!
他一掌擊在戚少商胸膛上!
戚少商把內力全都集中在背後,震斷利刃,胸前硬受顧惜朝一掌,一下子,五臟六腑似全都離了位,血氣翻湧,自他眼、耳、口、鼻一齊濺湧而出!
戚少商眥眶欲裂,叫了一聲:「你——」血便自喉頭激噴而出。
顧惜朝冷笑,正要劈第二掌,驀覺手上一陣刺痛,連忙跳開,才發覺右腕已被對方內力反挫而脫臼。
他左手一搭右手關節處,「喀」的一聲,手腕已被他接駁上來。
就在顧惜朝全力暗算戚少商的瞬息間,場中已發生了許多劇變!
就在戚少商被眼前景象震住之際,勞穴光、阮明正。勾青峰也同時怔轉—不僅是因為震驚,同時也委實太過心痛和憤怒!
但在同一剎間,勞穴光的身子,也被椅上的機關扣住,椅背上四柄刀也疾刺而出!
不過阮明正卻在勞穴光身旁!
他武功雖不高,才智卻是高絕,反應更是一流。
他一掌劈在椅背上。
可惜他武功雖不高,這一掌未能將上好的紫檀木椅完全震碎,只震塌了一部份。
這時勾青峰的鐵枷也已到了,轟的一聲,把檀椅擊裂。
勞穴光一躍而起,背上亮晃晃的插著兩把利刃——阮明正那一掌只震毀了其中兩刃的機關,另外兩刃還是刺入勞穴光背裏。
勞穴光大吼一聲,但在同一瞬間,霍亂步手捧的鍋裏,蓬地灑噴出一蓬細如牛毛,藍汪汪的細針,激射向眾人。
阮明正掩護在勞穴光身前,一面扯他身退,一面用羽扇急撥,撥落細針,但手臂、腿上,已著了幾枚,勾青峰狂吼一聲,揮枷而上,攔在兩人身前,他的鐵枷大而沈厚,正好可以掩護。
他顧著掩護勞穴光與阮明正,沒防著馮亂虎躡步而入,一劍斬了進來。
阮明正大喝:「小心!」
勾青峰待要跳開,己著了一劍。
他們幾人乍逢偷襲急變,驚怒交加,但一時尚未意會過來是自己兄弟出賣,且要加害,所以處處失著,他們平日坦蕩心懷,視作手足,從沒想到有一日會倒戈相向,兄弟閱墻,就連有「賽諸葛」之稱的阮明正,也一樣失算!
這時,霍亂步已抽出金鞭,馮亂虎也挺著鐵劍,躍到顧惜朝左右。
阮明正只覺傷口發麻,怒叱道:「你們——」顧惜朝冷笑道:「你們完了。」
阮明正怒叱:「為什麽?」
顧惜朝回答更直接,道:「朝廷招安,我們不能因為你們的私念,阻礙了大好前程!」
勞穴光氣得血氣上沖,大吼一聲:「叛徒!」這一聲,宛若焦雷,他外號「虎嘯鷹飛靈蛇劍」,曾跟南寨「青天寨」老寨主「三絕一聲雷」伍剛中,先後比過內力。劍法、輕功,內功之高,遠在勾青峰等人之上,他這運氣一吼,連顧惜朝也楞了楞,像上天打了個霹靂,地上的人都有迅雷不及掩耳之震動。
勞穴光喝了一聲,驀地,自己抓緊了喉嚨。
接著,他五官都溢位血來。
黑血。
他喝下去的酒毒,已然發作。
勞穴光嘶聲慘嚎,像一盤火,正在他體內燃燒著,他傾盡鮮血,也無法將之熄滅。
顧惜朝笑了。
阮明正情急扶住勞穴光。
勾青峰掄枷沖向顧惜朝。
顧惜朝冷眼盯著他,只說了一聲:「開!」突地,帳篷下,勞、阮、勾三人所立足之處,裂開丈寬的一個大洞,裏面黑漆一片,腥風撲鼻!
阮明正腳下驟然一空,不及應變,一齊往下落去,勾青峰正發力想沖過陷餅,顧惜朝淡定的遙發一掌,把勾青峰迫住,這一逼,使得勾青峰也往下墜去!
就在這時,那猶在椅上的戚少商突然一揚袖,袖子像一匹白絹似的舒卷了出去,長及丈外,同時卷住勞穴光,阮明正和勾青峰,用力一扯,扯了回來!
只是勞穴光已經中毒,正在扭動掙紮著,「啪啪」一陣連響,竟扯裂了衣袖,往下掉去。
衣袖一裂,勞穴光又是最靠內的一人,登時使阮明正、勾青峰頓失所依,往下掉去!
勾青峰狂喊一聲:「二哥!」
忽「蓬」地一聲,戚少商的椅子,被震得四分五裂,戚少商哇地又吐一口血,長空掠起,一手抓住阮明正,一手揪住勾青峰衣領,險險落在陷階邊緣。
只是顧惜朝也無聲無息地掠起,手裏多了一柄五彩璀璨的一斧,一斧就砍中戚少商!
戚少商身受重傷,提著兩人,又不能放,人才落地,只及一閃,銀斧掠頰而過,砍在戚少商的左肩上!
顧惜朝的五色小斧,專破一切內家罡氣,外家功力;這一斧,把戚少商的一只左手,剁了下來!
血光暴現,同時間,戚少商一腳踢中顧惜朝右腿腔骨,顧惜朝吃痛跳開,忽叫道:「伏下!」
人隨聲倒,馮亂虎,霍亂步一齊扒下,帳篷大開,張亂法大喝一聲:「射!」亂箭似雨,破弩震空,向戚少商、阮明正、勾青峰三人射到!
戚少商、阮明正、勾青峰三人既不能身退:退後是陷階,前面是伏兵,根本無處可躲!
勾青峰怒吼一聲,反擊上前去,揮舞鐵枷,邊嘶喊道:「老三,你快護大哥,走!」喊到「走」字,已著了七、八箭,但也擋得箭斷矢折,殺出一條血路,直沖出帳篷之外!
帳篷外,埋伏好的殺手,早已一湧而上,勾青峰越戰越勇,抖擻神威,打翻了七、八人,身上又添了五六道血泉,兀自大喊道:「決去找七弟九弟,替二哥報仇!」

第三章:殺無赦

他口中所謂「七弟」,即是「金蛇槍」孟有威,「九弟」則是「霸王棍」遊天龍,這兩人同屬「連雲寨」的老兄弟,勾青峰雖然身負重傷,但仍念念不忘這兩位兄弟。
阮明正正帶著戚少商搶了出來,後面追著的是顧惜朝,馮亂虎和霍亂步。
戚少商神色慘白,已在半暈迷狀態,每跑數步,大概因為震動的關系,嘴裏,鼻裏的血,就不住的淌下來,阮明正每沖出七八尺,就投過去關照的一眼,每看戚少商多一次,眼中的憤淚和怒火,就熾盛了一分。
他手裏的飛刀不住飛出,顧惜朝空手接住,但馮亂虎和霍亂步各自伏避,與阮明正及戚少商的距離倒拉遠了。
忽聽一聲怒吼,原來勾青峰見一包事物自寨柵上飛壓而至,他連忙用鐵枷一格,啪的一響,粉未飛揚,原來都是石灰,勾青峰鐵枷寬厚,擋住大部份,但依然大半身子都被撒成灰白一片,部份石灰仍飄入眼裏。
勾青峰以衣袖揩眼,腰下已被人一槍刺中。
勾青峰怒吼,一枷擊斷長槍,枷沿一撞,把那人下頷撞碎,但背後又吃一鐧。
持鐧的人慘呼倒下,背後中了阮明正的一記飛刀。
阮明正沖過去,扶住勾青峰。
顧惜朝等甘余人急劇掩來。
顯然的,這二十來人中大部份都是顧惜朝引入寨裏的,顧借朝發動這場叛變,並非全寨都參與,反對的人想必不是分另別被殺或調到別處,不然就是被蒙在鼓裏全不知情。
阮明正看清楚了這點,但他左手扶著戚少商,右手挽著勾青峰,已無法抵禦那排山倒海勢同瘋虎的攻勢。
勾青峰卻勉力說了一句,「老……七的帳篷……」阮明正猛然省起,原來已近七寨主孟有威的「軍機營」,當下飛退如矢,倒退入帳篷,一面嘶聲喊:「老七!」
卻見帳篷裏兩個人一起掩近,阮明正喜道:「老九也在,姓顧的———,話未說完,孟有威己一槍刺在勾青峰咽喉上,勾青峰卻未防備,登時慘死。
說時遲,那時快,九寨主遊天龍也一棍當頭擊下,阮明正也來不及閃躲,然而遊天龍棍頭一歪,只用棍梢掃及阮明正肩膊一下,一面疾聲道:「快逃!」
阮明正吃了這一下,也痛入心脾,但再也不顧及那麽多,突然之間,直闖進去,自背面裂帳面出!
這時追兵四起,吶喊狂追,阮明正單人匹馬,加上身受重傷的戚少商,斷無生理,但他拖著戚少商,一力往勞穴光帳營跑去。
馮亂虎奇道:「他去那兒幹什麽?」二寨主勞穴光已死,而他的帳營所處又是絕地,阮明正難道迫瘋了,往死路跑不成?
顧惜朝喝道:「包圍他,殺無赦,先不必靠得太近!」遊天龍依言減緩了速度,孟有威卻一力窮追。
遊天龍一把拉住他,問:「你那麽拼命作啥?他們已窮途末路,逃不了的啦!」
孟有威氣淋淋的道:「你懂個屁!戚老大的武功蓋世,阮老三的機智無雙,萬一讓他們給逃出生天,你我只怕沒個死處!」
遊天龍臉色倏變,道:「你沒聽見顧大當家說麽,窮寇莫追,阮老三的飛刀,你不是沒見識過的!」
孟有威聞言猶豫了一下,阮明正已跟戚少商沖入帳篷內。
阮明正一沖進去,反手射出三柄飛刀,把跟著沖進來的三人射倒,外面傳來顧惜朝的吆喝之聲,在喧嘩混亂中清晰可聞。
很快的,敵人己把這帳篷包圍得鐵桶般嚴密。
阮明正急促地喘了一口氣,伸手疾封了戚少商傷口旁幾處穴道,替他敷上金創藥止血,戚少商臉色透白,只喃喃地道:「不要管我,你,快走……」阮明正慘笑道:「我走有什麽用?大哥,你走才是。走得了,他日才能為眾兄弟報仇!」說著邊脫下戚少商外袍,穿在身上。
可惜戚少商神誌己模糊,因為失血過多,神情十分迷茫,阮明正忽然掀開當中那面大桌遮地的綿絹,把戚少商推了進去。
戚少商迷糊中喃喃地道:「我不去,我要殺……」阮明正仍是把他推進去,然後斯下一角衣袂,醮血疾寫了幾個字,遞給戚少商,戚少商在桌底下只覺得袖子裏面被塞入了幾件東西,恍惚中只道:「這是什麽……」阮明正反手又射出兩柄飛刀,一人才閃了進來,便應聲而倒,另一飛刀射空,人已閃了出去。
阮明正只覺全身已漸發麻,所中毒針的毒力已然發作,一咬牙,用力一踏椅腳,又把桌子由左至右的擰了三匝,只聽一陣機關軋軋聲響,這時又有兩人閃了進來,阮明正一刀射倒了一個,另一人見同伴倒下,心驚膽戰,阮明正正要掏刀,但鏢囊已無刀。
阮明正心念電轉,佯作拔刀,那人早已嚇得屁滾尿流,也不知有無暗器,連滾帶爬的跳了出去。
忽聽一聲悶哼,這人又回到了帳篷中,而且還是倒退回帳篷的,然後緩緩的仰天而倒,天靈蓋上已印了一道斧痕。
只聽帳篷外傳來顧惜朝冷定的聲言:「誰退誰死,誰殺了裏面的人,寨裏當家有的是空缺!」
阮明正暗嘆一口氣,目光四處遊逡了一下,帳篷裏,勾起了許多當年兄弟們在勞穴光二寨主共處樂融融的情景。
阮明正想著念著,眼眶有些濕潤起來,忽覺外面喧囂聲止,一個很有感情的語音道:「戚兄,阮弟,躲在裏面,也不是辦法,出來吧。」
阮明正苦笑一下,顧惜朝等了一會,不聞回音,便道:「你們不出來,我們可要進來了。」
阮明正深吸了一口氣,道:「顧大當家。」
顧惜朝「氨了一聲道:「阮老三,你向來是聰明人,你現在棄暗投明,回頭是岸,還來得及。」
阮明正道:「你——」他沈吟了一下,道:「你說的話可當真?」
顧惜朝心裏冷笑,聰明人果然都怕死!口裏道:「當然是真。」
阮明正道:「我已制住大寨主的穴道了。」
顧惜朝笑道:「那太好了,把他交出來吧。」
帳裏靜了一會兒。
顧惜朝心裏暗罵:你出來不出來,都難逃一死,還遲疑有什麽用,嘴裏卻道:「阮三哥還不放心小弟,是不是?」
帳裏傳來阮明正的聲音:「我要是貿貿然出來,很容易給你們亂箭射死的,不如,你先進來,陪我一齊出去。」
阮明正說了這句話,人已退到一個花盆旁,把泥都掏了出來,那花盆的底子有一條橫桿,阮明正咬著唇,五指緊緊扣住橫桿,好半晌才傳來顧惜明的語音道:「好吧,不過,我走進來,你可要交出戚兄,也不要用飛刀射我,如何?」
阮明正冷笑道:「大當家,憑你的蓋世武功,還怕我這小小的幾柄飛刀不成?」
只聽帳外的顧惜朝哈哈一笑,步履聲往帳篷直踏而來。
阮正明傾耳聽著步履聲,臉色青白。
「霍」地一聲,帳篷掀開,一人踏步進來,驟然迫近阮明正。
阮明正悲憤地道:「死吧——!」用力一拔橫桿,「轟」地一聲,偌大的一座帳篷,驀地炸成千百碎片,連在帳篷外靠得較近的人,也被波及,或倒或仆,遍體鱗傷。
在帳篷裏面的人,自然是無有幸免,炸得血肉模糊。
阮明正是本著一死之心,與顧惜朝拼個玉石俱焚的。
可惜顧惜朝並沒有死。
他派了張亂法進去。
跟阮明正一齊炸死的是張亂法。
這連顧惜朝自己也捏了一把汗。
連他也沒有料到阮明正竟一早便在勞穴光帳營裏預伏下炸藥。
顧惜朝站在一大堆碎物之前,搖首嘆息道:「阮老三真是個人才。」
當徒眾找到現場的骨骸己血肉模糊不堪辨認之際,顧惜朝臉色凝重,下令搜尋衣服及兵器碎片。
勞穴光的營帳內有很多衣物,還有幾個闖入帳營叛徒的屍身,這一炸,也炸得破碎飛揚,馮亂虎及霍亂步好不容易才清理出一個頭緒來。
「至少有五具以上的死屍,」霍亂步這樣地向顧惜朝報告。
「五具以上?」
「五具以上。」
「可認得出是誰?」
「支離破碎,殘缺不全,己無法辨認了。」
顧惜朝的臉色開始沈了:「衣服呢?」
「戚少商,阮明正,張亂法身上穿的,都在。」
「兵器呢?」
「有飛刀、銀槍、大環刀、狼牙棒……」「有沒有‘青龍劍,?」戚少商素來慣用一把淡青色的長劍,這柄劍是上古精英、名師殉身所鑄,非同等閑,這炸藥再強,也未必能對之有所損毀。
「這……」
「再找!」顧惜朝斷然發出這樣一聲號令。
只是「再找」的結果仍是:「沒有」。
顧惜朝臉色鐵青,喃喃地道:「只怕戚少商仍然未死。」
馮亂虎道:「不會罷,這樣強的炸藥,鐵鑄的也得震得骨肉肢離,怎能不死?」
霍亂步道:「我們重重包圍,戚少商也決無可能逃離現常」顧惜朝冷哼道:「我一日未見戚少商的屍首,一日也不能安心,你們去把所有的碎屍拼合起來!」
顧惜朝這一個命令,使得在場的四十八名「連雲寨」的叛徒,忙到了次日早上。
他們把一切碎肉,散骨收拾重新拼湊,結果令顧惜朝更為震怒。
沒有任何一塊肉骨證明跟戚少商有關。
顧惜朝狠狠地一腳,把其中一具辛苦拼湊起來的屍首踢得散飛,怒道:「天涯海角,也要把戚少商的狗命追回來!」
遊天龍期期艾艾地道:「顧大哥,戚少商縱然不死,也吃了你的‘玉碎掌’,不可能再動武了,加上他一臂已斷——」馮亂虎接道:「看來,這頭老虎又老又病,沒牙沒爪的,已不足為患了。」
顧惜朝:「要是別人,不足為患,但他是戚少商——」他長嘆道:「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
霍亂步道:「就算給他逃得出山寨,宋二師弟也守在山下要道,戚少商是逃不了的!」
這時顧惜朝才有了一點笑容,道:「就算宋亂水逮他不著,有息大娘在的一天,他也插翅難飛!」
宋亂水本來就把守山下,以戚少商身負重傷,只要給宋亂水遇上,絕對活不了。
孟有威這時入稟道:「報告大當家,鮮於大將軍和冷二將軍正上山來了。」
顧惜朝沈吟了一下,道:「戚少商可能逃脫一事,先不要張揚,但你們要四出追查;」他頓了一頓,又道:「另外,設法讓息大娘知道戚少商已窮途末路的訊息!」
盂有威。遊天龍、霍亂步及馮亂虎精神抖擻,齊聲應道:「是!」
顧惜朝這才揚聲道:「決請兩位將軍!囑眾兄弟列隊相迎!」
一朝天子一朝臣,「連雲寨」本來是抗暴拒強,與官兵對壘之大本營,而今,竟成了卑躬禮敬、恭順迎迓出名心狠手辣的官兵,趾高氣揚的打道上山來。
戚少商要是知道,一定氣得吐血。
戚少商是在吐血。
他沒有走。顧惜朝萬未料到,他就在那爆炸之處的數十尺地底下,被一口木桶垂入深井,他只覺得一直墜落下去,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無處著力,但他心裏那一團燃燒的火,仍是不終不熄。
他心裏只在反復的想著:是我把顧惜朝引進「連雲寨」的。可是,他害死了一眾兄弟,也就是等於我害死的,是我害死他們的……!
他覺得胸臆似在燃燒著什麽似的,狂喊道:「是我害死的,是我害死的……。」聲音在深井中回蕩著,一句接著一句,久久不息。
這深井直垂入地,再橫通向後山,以山下為出口,本是在戚少商都還未加入「連雲寨」之前,阮明正在當時大寨主勞穴光的帳營裏開一隧道,以備萬一之需;惟自從戚少商入主「連雲寨」,聲勢浩大,從無兵敗之虞,近年又加入顧惜朝,聲勢更一時無兩,但阮明正心機深沈,把此隧道之事絕不提。
故此,戚少商喊得再大聲,一樣傳不到地面上。
一直過了好久,戚少商才從暈迷的噩夢中驚醒。
他驚醒的第一個想法是:夢!
他希望是夢,如果只是惡夢,那再惡的夢,一旦夢醒,一切便都過去了!
只是他很快的發現不是夢,雖然這深沈幽異的環境像夢境一樣,但他少掉了一只臂膀,那全是真的!
斷臂之痛和被出賣的痛苦,以及一眾兄弟慘死之痛,深深的的鑄著戚少商的心!
如果他的功力不是如此深厚,捱了顧惜朝的一記‘玉碎掌’,早都五臟離位斃命當堂。
戚少商雖然能保住不死,但元氣已所剩無幾,加上斷臂重創,在這不見天日、不著天地的大木桶裏,就像地獄裏的煎熬一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過,戚少商很快的就發現桶裏有火摺子、乾糧、還有地圖等,火摺子是可以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發光點火,乾糧可以充饑,地圖更有指示出路,幽森的雨道壁上還涓涓滴著泉水。
戚少商又發現阮明正推他入桌底下塞入他袖裏的東西。
他點起一支火摺子,才發現那是一封血書,草草歪歪的寫著幾個字。
「大哥,你不能死,找四弟,替我們報仇。」
他把紙條緊緊的捏在手心裏。阮老三把他塞入桌底甬道木桶的時候,還塞給他這樣一封血書,之後,他只覺自己迅速沈了下去,然後是一聲驚天動地的大霹靂,自上傳來,碎石殘碴,剛好封鎖了甬道人口,隨即黑沈一片。
然而阮老三瀕死一擊前,仍念念不忘四弟,要他報仇。他突然明白了阮明正的意思:伯他輕生,故曉以大義,要他活下去!
「老四」是「陣前風」穆鳩平,英勇善戰,豪氣幹雲,可是,他被顧惜朝收買了沒有、會不會像孟有威、遊天龍一樣,在生死關頭的時候來個陣前倒戈,至於自己,捱了顧惜朝這一掌,縱復原得了,內力也至多只剩一半,加上一臂已斷,武功方面也弱了三分之一,他這一身殘破之軀,僅有的三成武功,怎圖復仇?怎能挽救連雲寨的危難?
「連雲寨」的老兄弟死的死,叛的叛,是不爭之事實。戚少商感到自己的事業,已一敗塗地,無可收拾,在黑暗裏,他只是為了一封血書,一個臨死前的兄弟對他的期盼而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