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梅燕最近的一次聯系還是五年前。
時間是一個乘飛毯穿行的孩子,也會長大,而且長大了五歲。
五年前,我生病住院,梅燕得知後來看了我,她已是三個孩子的媽媽,有一對雙胞胎女兒和一個小兒子。
老公在外面開工程車,她在縣城一邊做臨工,一邊帶孩子念書。
我們在一間頭東腳西地擺放著四張床位的病房裏,談了一些彼此的近況,只字不提小時候,那些我們共有的記憶。
梅燕走後,我的記憶如翻江倒海般洶湧而至,雪白的波浪一波又一波地沖擊著我的腦岸。
梅燕大我兩歲。
兒時的夏天,和以後漫漫時光裏所有的夏天都一樣,又都不一樣。
大黑蟬總是喜歡在人們午睡時在高可參天的梧桐樹上鳴叫不已,我和梅燕用蜘蛛網捉住它們,研究它們到底從哪裏發出的響聲。
天氣晴朗,天空飄浮著三朵白雲。
一朵緩緩向西移,西邊的小山頂上爬行著一條黑影,像一個耄耋老人,氣血衰弱。
一朵向南,蔥綠的田野被蓋上了一張遮陽的涼席。
一朵正往我們這裏飄過,罩住頭頂,汗珠凝結成十二粒粗鹽。
陽光四散,躲避在大門外有二十棵楊樹的林子裏,不敢泄漏一線日光。
毛毛蟲不緊不慢地蠕動在大槐樹的枝幹與葉子上,像打翻的綠色果汁從樹梢流淌到樹根。
有一瞬間,大地靜止,我和梅燕呆立在原地,耳聽遠處飛機的轟鳴和山後溪澗的淙淙流過。
假如沒有梅燕,我不知道多如繁星的夏天該如何消磨。
有梅燕相伴的夏天,那些專愛聒噪的大黑蟬在我眼中變得可愛極了。
它們身形魁梧,聲音洪亮,蟬翼像一頁一頁透明的薄紙片,描紅本上的漢字能清晰地摹在上面。
我再也不期望有魯智深那樣渾厚的功力了,否則那棵梧桐樹就要慘死在我的一抱之中,而那些棲息在梧桐樹上的大黑蟬也註定將失去歌唱的樂土。
夏日的午後,我多半是與梅燕在拾蟬衣中度過的。
我們跑到樹林裏,一遍又一遍地數著楊樹,雖然我們早已心知肚明楊樹有幾棵。
我們拾累了就在一地的落葉上背靠背坐著,說一說自己拾了多少蟬衣,聊一聊各自家裏中午吃了什麽。
更多的時候,我們會默默地坐在楊樹底下,看從葉縫中滴漏下來的蔚藍的天空,僅有一只眼睛那麽大,聽樹葉沙沙迎風而響,是數只蠶寶寶啃食桑葉的聲音。
一下午就這樣很快過完。白天的喧鬧在村莊飄散出晚飯的香味中結束了。
也有不靜默的時候,這取決於我們那天是否為了蟬衣的多少而爭吵。
當我們拾累了,我們就會在樹林裏數各自的勞動果實。在這個過程中,我們會搶走對方的蟬衣,據為己有。
我們蹲在厚厚的枯樹葉上,把蟬衣擺成一溜,比一比誰多,陽光在樹葉間躲躲藏藏,我聽到了風的動作。
我仿佛看見了蟬衣披上了黃金鍛造的鎧甲,突然活了過來,手握長槍,千軍萬馬飛升而去。
在樹林裏拾蟬衣,我老會想起爸媽的告誡:樹林裏有蛇。我是最怕蛇的,認為它蔫軟的軀體裏有數不盡的噩夢。
梅燕趁我不備,大叫一聲:「蛇!」我嚇得丟棄了辛苦半天才拾來的幾個蟬衣,一個勁地往家跑。
梅燕一邊笑話我膽小,一邊收拾我的蟬衣,一邊對我說回家把蟬衣搗碎給她爸泡水喝,治他的腰肌勞損和肺結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