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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60+作家眼中的黃河路:支馬路是大馬路的氣口,它的價值在於特色

2023-12-29文化

【繁花】原著裏,各種各樣的飯局貫穿了書中關於上世紀90年代的這條線。而兩個飯店:「至真園」和「夜東京」,更是重要人物輪番登場、重要場景輪番上演的地方。

這樣的設定是作者金宇澄的精心安排,他自己曾解釋過,「……整個90年代忙得不得了。這是中國特色,國人最有分量、最有內容的表露是在飯局上。」

事實上【繁花】裏的很多故事都是他從飯局上聽來的,如果沒有這些飯局,大機率不會有這本小說。

因此不難理解,在王家衛以原著為基礎改編導演的新劇裏,濃墨重彩都潑向了上世紀90年代的黃河路。原著中作者金宇澄著墨最多的飯店之一「至真園」,在電視劇中的地理位置設定就在黃河路上。

黃河路,上海餐飲界一個開天辟地般的神話,進入21世紀後開始漸漸沒落。

趁著【繁花】熱播,新聞晨報·周到記者和上海著名作家、上海作家協會理事馬尚龍聊了聊。1956年出生的他和金宇澄年紀相仿,看著黃河路一夜興起,看著它日漸蕭條。

在他看來,黃河路不僅僅是美食一條街。那些餐飲店只是表象,背後折射出的是城市潮流和文化的更叠。

「很多人都說黃河路現在不行了,是味道沒以前好了。」馬尚龍卻覺得,「黃河路的問題恰恰是因為它的不變,餐廳的水準、甚至連桌椅碗筷都停留在當年。」

在一座文化基因中刻著求新求變的城市裏,這種不變註定只有一個結局。

集束型餐飲業態開創風氣之先

上海的老饕們都還記得,這座城市最早的美食一條街是乍浦路,後來才是黃河路。

在馬尚龍看來,黃河路取代乍浦路有兩個原因。一是這裏的地段更好,緊鄰人民廣場。此外,說是黃河路,其實和黃河路交叉的馬路上也都是餐飲店。

「乍浦路和黃河路的餐飲業態特色是集束型的,算是開創了當時的風氣之先,因為之前上海沒有集束型的餐飲店,都是散射狀的。」像這類美食街的興起,徹底打破了原來由國營餐飲店壟斷上海餐飲業的局面。

此時已進入市場經濟時代,私營餐飲老板開始大批從國營飯店裏挖大廚。因此,黃河路上一些飯店的大廚就來自國營餐飲店,他們都是被更高的薪資所吸引至此的。

上海半個世紀餐飲業態的變遷,我們可以從【繁花】原著中窺到一點端倪。小說寫到六七十年代的故事,出現的是「四如春」這樣的飲食店;到了八九十年代,就有了李李開的「至真園」和玲子開的「夜東京」這樣的私人飯店。

馬尚龍回憶,在黃河路最火的時候,一條街上的飯店都以粵菜風格為主。黃河路當年甚至有更豪氣的老板,直接從香港找來大廚掌勺。「黃河路的走紅和當時上海流行的文化有密切關系,80年代末到整個90年代,港台文化風靡,天生愛趕時髦的上海人開始崇拜港台明星,熱衷於吃廣東菜。」他說,「當時香港明星來上海也喜歡去黃河路,因為那裏的廣東菜最正宗。」從這層意義上而言,雖然很多人看了電視劇【繁花】後批評「黃河路不像黃河路,倒像香港的蘭桂坊」,但其實轉念一想,這種布景也許是在更廣闊的時空裏呼應了主旨。

黃河路的意義從不局限餐飲,

它更是上海的文化地標

在馬尚龍的記憶中,黃河路上的飯店最開始會把很多籠子和魚缸放在店門口。魚缸裏是各類海鮮,籠子裏則是後來被法律明令禁止食用的諸多山珍。

因為打的就是廣式餐飲的招牌,廣東人愛吃的所謂山珍海味,這裏也要有。「為了最大程度地保持食材的新鮮,這些山珍海味都是空運來滬的,所以黃河路的興起又和物流逐漸發達起來有很大關系。」90年代的黃河路餐飲,可謂趕上了時代的腳步。

馬尚龍認為黃河路對於上海這座城市的意義從來不局限於餐飲,它是有文化地標意義的——如果你認可飲食文化也是文化的話。

上海只有乍浦路、壽寧路和衡山路等不多的幾條馬路,當人們相約去那些馬路上的某家店吃飯或者喝酒時,他們通常先直接報街名。比如「去黃河路吃夜宵」、「去壽寧路吃小龍蝦」、「去衡山路泡吧」。

黃河路的火,還因為它的前後左右開了不少迪斯科舞廳,這樣就輕而易舉形成了上海人夜生活的一個閉環。今年上半年過世的上海作家協會成員奚愉康,當時就在黃河路邊上的新昌路做通通迪斯科的經理。

上世紀末,對於一些暴發戶和小老板而言,去黃河路吃完飯再去迪斯科,就是夜生活標配,而且當時的時代背景並不限制娛樂場所的營業時間。

金宇澄曾經這樣向王家衛介紹黃河路昔日的繁華:

「某大年初一,電視新聞報道了除夕夜的盛況,黃河路各飯店因攀比那鞭炮煙火的場面,有店家居然擡出單人床那麽大的煙花,接近瘋狂。」

而現在,外環以內禁放煙火爆竹政策已經實行很多年了。城市發展到這一步,其實有很多難以追回的往昔。因此金宇澄自己也承認,自己這部【繁花】其實是一首挽歌。

起也時代,落也時代

在馬尚龍看來,黃河路的興盛是迎合了時代發展的步點,它的衰落同樣也和時代發展脫不了幹系。進入21世紀以後,尤其是近10年,上海人買車早已不稀奇。

「對於開車去黃河路吃飯的人來說,停車就非常不方便,你要停在很遠的地方。所以現在,越來越多的人喜歡選擇商場裏的餐廳。」他說,「任何民生熱潮都會助長一些東西,也會扼殺一些東西。」

馬尚龍這個年紀的人都是念舊的,他說自己其實直到這兩年還會去黃河路吃飯,因為跟店老板都熟了。

「黃河路這裏最大的特色就是我們現在所說的煙火氣,我一直很喜歡黃河路。從餐廳開啟的窗戶看出去,看得到外面的電線木頭和架空線,路上的人在走來走去,你和他們的距離很近。」

如果此時有人把這副場面拍成定格的照片:飯店兩樓的人從窗戶探出頭來,他的身後還有炒菜和湯鍋冒出的氤氳熱氣。樓下的行人從電線桿中走過,電線桿看上去很老了,好像從張愛玲住在這裏的時期起就沒有換過……就這樣,簡單的畫面足以構成一幅極具市井煙火氣的場景。而現在的黃河路已經久未有煙火氣了,因為人氣已經散了,「人氣這東西,一旦散了,就再也回不來了。」他感嘆。

黃河路上的飯店,

不符合年輕人的味蕾情趣了

平心而論,馬尚龍覺得黃河路上飯店的口味其實這幾十年來並沒有什麽改變——雖然很多山珍海味吃不到了。而不變,也許正是問題的根源。

「因為對於喜歡趕時髦的上海人來說,這裏的菜式和口味都顯得老套了,不符合年輕人的味蕾情趣了。他們的菜式也有創新,但已經跟不上最新的潮流了。」馬尚龍說,「而且現在新開出來的飯店,不光菜式精致新奇,連器皿都非常講究。黃河路拿不出,它們的桌椅是舊的,桌布是舊的,器皿也是舊的。他們的一切還停留在原先的水平,就像一個當年紅極一時的作家,後來寫不出東西了。」

這一二十年來,上海的餐飲業發展得太快了,已經讓人看不太懂了。他覺得,「什麽都是一陣子,雞公煲一陣子、小龍蝦一陣子、酸菜魚也是一陣子,而且波段越來越短,短到還沒有一個地段累積起像黃河路當年的人氣,就已經散了。我們上海所有流行的東西都像是過山車,轉三圈都要下來的。」

而歸根到底,其實就是一代人翻篇了。

「黃河路是我們這一代人喜歡的地方,因為我們喜歡吃包廂的氛圍,現在的年輕人無所謂了。火鍋不需要包廂,烤串也不需要包廂;我們喜歡吃的菜,年輕人也不喜歡了,現在還有哪個年紀輕的會特地跑去店裏點一份蝦爆鱔啊?」

馬尚龍說,「每一代人的味蕾情趣是完全不一樣的,尤其最近20年裏發生了很大很大的變化。這也和時代發展有關,現在隨著上海發展的需要,五湖四海的人都匯聚到這裏工作生活,他們的口味催生出了越來越多的地方美食。」兩年前,馬尚龍參加了電視台做的一檔【尋味上海】欄目。欄目組當時尋了許多飯店,「我們現在正好聊到這個話題,我回想了一下,沒有一家是黃河路的呀。他們找的要麽是有國營背景的傳統老飯店,要麽是有特色的新飯店。黃河路上的飯店兩頭都不挨,很是尷尬。你說黃河路上的店有什麽特色?真說不出來。」

從黃河路談開去,

支馬路的建設何去何從?

馬尚龍無法想象,一旦有一天這些餐飲店撤離了黃河路,應當怎麽去進一步挖掘這條小馬路的價值?「黃河路是南京路的支馬路,你去看哦,每條大馬路的邊上都有很多支馬路。就像【繁花】裏面,還寫過淮海路上不少支馬路。」在他看來,這些支馬路就是大馬路的氣口。「就像你刻一方圖章一樣,一定要留氣口的。」

刻章之人多追求古印氣息,由於古印通常經歷歲月侵襲,多斑駁缺損。後人就故意模仿這種氣息,刻好章之後敲個邊,擊打印面。以吳昌碩為代表,還要在鞋底磨一磨,搞一點所謂的氣口出來。

所以,在馬尚龍看來,支馬路未必一定要像大馬路那樣規整,它們可以有自己的特色,有時候哪怕斑駁淩亂一點也無妨。

他強調,支馬路建設的關鍵在於特色,「這種小馬路上,你要有自己特色的小店。但我們這裏的小店最難的,也是和國外小店最大的區別,就是店面不屬於自己,要付租金。租金年年漲,生意就難以維持。」

他以淮海中路的支馬路嵩山路上昔日一家小店為例,「這是一家只有一開間門面的飯店,叫蘭亭,吃雞骨架的。我們以前都會排隊去吃,因為飯店裏只擺得下五六張台子。等位的時候,上街沿上擺幾張椅子,你先把菜點好,等裏面空出來你馬上進去。每天都有交交關關的人從老遠的路趕過來,這就是支馬路的文化。」

後來飯店動遷了,搬到了一家商場裏。「裝修一新的蘭亭比以前確實好看精致得多,但這已經不是我們喜歡的蘭亭了。」

馬尚龍透露自己最近在寫一本關於淮海路的書,「那天我特意去實地走了一下,從西藏路一直到重慶路,這麽長一段路,只有一條弄堂,就是尚賢坊。但人都遷掉了,是條假弄堂。」但是在他小時候,「你透過一條條弄堂鉆來鉆去就能走到旁邊的小馬路,現在小馬路兩邊都是一幢幢高樓,小馬路存在的意義只是給你開車經過。」

要說支馬路建設得較好的,馬尚龍覺得是進賢路,這條馬路也是【繁花】裏著墨很多的一處地方,因為「挖地三尺」的「夜東京」就坐落在進賢路上。這裏既有蘭心、海金滋等傳統本幫菜餐廳,又不乏各式西餐廳,同時還有服裝店、二手家具店等特色小店。雖然這些年小店因為租金漲價頻繁開開關關,至少整條小馬路的人氣還是在的。

而現在的黃河路,馬尚龍覺得,好像只是為了讓人排隊買蝴蝶酥而存在的。

後記

前年,馬尚龍和老藝術家梁波羅去乾隆美食吃飯。他們細數墻上陳列照片,發現一張梁波羅於20多年前來此地吃飯時和老板的合影。但是藝術家自己早已忘了,老板也已經忘了。黃河路上的很多人和事,都已經湮沒進歷史,連一絲痕跡都不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