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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新讀【帶上查理去旅行】丨一部經歷了歲月考驗的經典

2024-03-24文化

【帶上查理去旅行】,[美]約翰·史坦貝克著,欒奇譯,商務印書館2024年3月出版,348頁,68.00元

約翰·史坦貝克(John Steinbeck,1902-1968)是二十世紀美國文學史上的一個重要人物,雖然也寫有相當數量的非虛構文字,包括他在美國國內和世界各地(如蘇聯)的旅行記,但在【帶上查理去旅行:重尋美國】( Travels with Charley: In Search of America )於1962年出版以前,人們列舉他的代表性作品時,只會想到他在1930 年代中後期所寫的小說,包括長篇小說【憤怒的葡萄】、中篇小說【人鼠之間】等,後來卻一定會加上【帶上查理去旅行】,可見這部旅行回憶錄在史坦貝克的後期寫作中是多麽重要。值得一提的是,【帶上查理去旅行】出版後沒幾個月,史坦貝克就被授予諾貝爾文學獎,成為第五個獲此殊榮的美國人。

【帶上查理去旅行】講述的是史坦貝克1960年秋冬在美國長途旅行的經歷。這次旅行歷時七十五天,行程一萬多英裏(一萬六千多公裏),跨越三十四個州。那時商業性房車(RV)主要是拖曳式的,不符合史坦貝克的設想,他請人把一輛小型卡車改造為野營車,相當於一輛簡易版自行式房車(只不過駕駛室與密封式車廂是分離的)。似乎是為了強化此行的戲劇性,他用堂吉訶德坐騎的名字駑骍難得(Rocinante)來命名這輛改裝野營車。他獨自上路,唯一的旅伴是一只名叫查理(Charley)的法國貴賓犬。這本書以查理為名,是從英國作家勞勃·路易士·史蒂文森(Robert Louis Stevenson,1850-1894)那裏獲得的靈感,因為史蒂文森記錄他在法國塞文山脈獨自牽一頭毛驢徒步旅行的書,書名就是【驢背旅程】( Travels with a Donkey in the Cévennes ,1879)。史坦貝克崇敬史蒂文森,在早期小說裏說過【驢背旅程】是英語文學的最偉大作品之一,還用史蒂文森的名字勞勃·路易士給小兒子取名。史蒂文森是英語文學史上最早把徒步旅行、野外露營這種休閑活動當成寫作主題的人之一,現在史坦貝克是在大西洋的另一側重現這樣的行動。

不過史坦貝克決意賦予自己的旅行以遠比休閑娛樂更重大的意義,他解釋自己的動機時說:「多年來我在世界許多地方旅行。在美國,我生活在紐約,有時去去芝加哥和舊金山。可是正如巴黎不能代表法國、倫敦不能代表英國,紐約遠遠不足以代表美國。因而,我發現我對自己的國家不再了解。我,一個寫美國的美國作家,靠記憶工作,而記憶說得好聽點也就是一個有毛病的、扭曲變形的蓄水池而已。我已很久沒有聽到美國人的言語,沒有嗅到青草、樹林和下水道的氣息,沒有看到美國的山水、色彩和亮光了。我只從書本和報紙獲知變化。更糟糕的是,我已經有25 年未曾感受到這個國家了。簡而言之,我正在寫著的,恰恰是我所不了解的,在我看來對一個所謂的作家來說這就是犯罪。」

史坦貝克這一番坦露心事,可能出自內省與自覺,不過也可能與長期以來批評界的指責有關。很多批評家認為他之所以在四十歲以後再沒寫出高水平的小說,是因為他離開了加州的故土,與自己創作的源泉中斷了實實在在的聯系。當然史坦貝克可能還有另外的動力,那就是他的健康狀況在前一年發出了危險的訊號。據說他在英國發生過突然昏厥,不服老的他急於證明自己仍和過去一樣強壯。不管因為什麽,1960年春夏完成他的最後一部長篇小說【煩惱的冬天】( The Winter of Our Discontent )之後,史坦貝克立即投入旅行準備。後因颶風來襲,出行推遲了兩周。行前的準備以及與颶風的搏鬥,成為【帶上查理去旅行】的第一部份。這一部份裏,最精彩的是史坦貝克在狂暴的颶風裏跳進海灣拯救遊艇的故事,似乎是他特意寫出來的,表明自己的身體足以應付遠行。

1960年9月23日,五十八歲的史坦貝克從紐約長島出發,乘坐渡輪向北進入康乃狄克州,然後駕車向東北方向穿過整個新英格蘭的六個州,直到緬因州的最北端,再從那裏向西南,離開新英格蘭,經大湖區的紐約州、賓夕法尼亞州、俄亥俄州、密西根州、印地安納州,進入伊利諾州的特大城市芝加哥,這段旅程構成【帶上查理去旅行】的第二部份。之後的第三部份是從芝加哥北上,經威斯康辛州、明尼蘇達州、北達科他州、南達科他州、蒙大拿州、懷俄明州、愛達荷州、華盛頓州、奧勒岡州,回到他的故鄉加利福尼亞州,到了他的生長之地和創作靈感的源頭,與家人相聚。最後的第四部份寫他從西海岸返回紐約的旅程,路程雖長,文字卻不多,重點寫了他在德克薩斯州牧場上做客,以及在路易士安那州的紐奧良目睹黑人小學生進入白人學校所引發的種族緊張與社會動蕩。

據書中所寫,一路上史坦貝克常常把車停在風景不錯的位置(多為私人地盤),睡在車上,並盡可能多地與當地人攀談,請他們到車上喝酒或喝咖啡,早晨則到當地餐廳吃早飯,以這種方式與當地人接觸。當然,每隔幾天他也會到汽車旅館過個夜,為的是泡一個熱水澡。偶爾,他還會到某個老友家裏享受美食和溫暖的被褥。只在某些非常特殊的情況下,比如當他與妻子在芝加哥歡聚時,他才會在豪華飯店過上幾天。書中記錄了好多次他與當地人的談話,這些談話既涉及國際國內的政治新聞,也與本地經濟、社會問題緊密相關。他想知道如今的美國人是什麽樣子,想些什麽,關心什麽。那是美蘇冷戰越來越冷的危險時刻,核戰爭的陰影籠罩了許多談話,比如剛出發時與一個在潛艇上服役的小夥子就水下生活的談話,在新英格蘭與一個農場主就赫魯雪夫在聯大脫鞋砸桌子的談話,以及在明尼蘇達沿十號高速公路開車時的浮想聯翩,等等。那也是甘迺迪與尼克森競選的熾熱時刻,然而史坦貝克吃驚地發現,路上很少有人願意議論這個事項。

更多的是作者的觀察與思考。除了壯麗的風景(風景描寫理所當然是本書的亮點),史坦貝克的觀察主要集中在美國社會這些年的變化,其中最容易在今天的讀者中引發共鳴的,一是他對環境問題的敏感與擔憂,二是他對種族問題的觀察與態度。書中多處提到從四面八方包圍著幾乎每一個城鎮的廢棄汽車等現代垃圾,體現了史坦貝克的敏感。他寫到土壤退化和生態失衡,雖然囿於文體,基本上淺嘗輒止,但已經觸碰到了時代的脈搏。有意思的是,1962年【帶上查理去旅行】出版後,曾在【紐約時報】的圖書暢銷榜上占據整整一周的榜首,後來取代它的,恰好是雷切爾·卡森(Rachel Carson)的【寂靜的春天】( Silent Spring )。而對種族問題的關註,主要反映在旅程的末段,在深南(deep south)各州,特別是在紐奧良,史坦貝克見證那群白人婦女騷擾和侮辱獲準進入白人學校的黑人小學生,之後他分別與兩個白人和兩個黑人進行了有相當深度的對話。雖然史坦貝克憂心忡忡、欲言又止,他的確出現在了一個具有歷史意義的時空觀測點上,在這裏,讀者仿佛可以預見到隨之而來的整個劇烈動蕩的六十年代。

不過從閱讀的角度,我更喜歡書中那些隨機性記錄,那些觀察和感想,比如卡車司機群體與沿途社會之間的隔膜,富有特色的各地方言的消失,地方文化的消失和同質化,不同情形下人們對自身歷史的重視程度,中西部的人比新英格蘭人更熱情、更開放,季節性跨境勞作人群,等等。盡管史坦貝克努力給出他看到的細節,不過,讀者讀了這本書,與其說更多地了解了美國,不如說更多地了解了史坦貝克,或者說,更多地了解了史坦貝克願意讓讀者了解的那部份自己。他對威斯康辛、蒙大拿這幾個州的偏愛,原因也許並不在這幾個州擁有什麽特質,而是因為它們恰好與史坦貝克個人的精神世界發生了特別的連線。正是因此,書中大段的內心獨白,以及經由與查理的頻繁對話而釋放出來的心理活動,構成這部旅行作品最富光彩的段落。

全書敘述以旅程的時空變化為線索,讀者跟隨作者看到路上的美國,同時也看到這位進入職業末期的著名作家在路上的身心變化。也許作者甚至有意遮遮掩掩,讀者仍然可以感受到他的興奮感是在不斷下降的。作者那種剛上路時的新鮮感,那種伸長了觸角去感知世界的朝氣,那種努力去理解而不是抵觸種種新現象、新變化的天真勁兒,幾乎只出現在新英格蘭地區。他努力用風景描寫填補某些空白,但無可阻擋的是他的註意力逐漸轉向自己的內心。好不容易回到故鄉加州,回到他一生最美好回憶的落腳點,可他只有失望和茫然,只有對種種變化的不理解和不適應。加州是他回不去的故鄉,他的故鄉是往昔歲月,這種情緒本身反映了他拒絕承認的事實:衰老已至,終點在望。從加州東返的過程,盡管書中還濃墨重彩地寫了德克薩斯州牧場和紐奧良種族緊張,讀者一定讀得出史坦貝克早已無心戀戰,只想回家,漫長的路程成了純粹的折磨。從出發時的意氣風發,到兩個半月後的怏怏而歸,這個變化到底是心理的還是生理的?或者說,兩者是否彼此纏結,互為因果?

史坦貝克顯然是為了寫書而啟動這一行程,所以回到紐約後不久即動筆。他在路上寫有簡單的日記,但沒有詳細到可據以寫出豐富的細節。正是因此,自1962年此書出版後,就有人懷疑書中某些細節並非實錄,特別是那些長篇對話,在沒有錄音的情況下如何可能記得這麽全?隨著時間流逝,質疑的聲音非但沒有減弱,相反卻越來越宏亮。到史坦貝克這趟旅行快滿五十周年時,出於紀念的目的,許多作家和記者都嘗試「重走」,嚴格按照史坦貝克的日程路線重復這一旅程。然而,許多重走者都發現史坦貝克此書存在多方面的問題,其中至少有三個人都各自寫了書來描述自己的重走,同時「揭發」史坦貝克存在編造細節與掩蓋旅行真相的問題。比如,幾乎所有人都相信書中那些與本地人的對話大多數是史坦貝克虛構出來的。還有就是書中特意隱去(早期手稿中有而出版時刪去了)的部份,比如,大部份旅程他都不是一個人,他的妻子陪同他多達一個半月,而且一路上他很少住在他的野營車裏。諸如此類的揭發,當然使得有些人開始宣稱【帶上查理去旅行】不能算是一部非虛構作品。

不過,史坦貝克的研究專家們雖然承認這些新發現是符合歷史事實的,但並不認為這些新發現具有顛覆性意義。為史坦貝克寫傳記( John Steinbeck: A Biography ,1995)的傑伊·帕裏尼(Jay Parini)在2011年接受【紐約時報】采訪時說:「我一直認為,這本書某種程度上是虛構性作品。史坦貝克是虛構作家,他型塑並揉搓材料。很可能他沒有使用錄音機。然而,我仍然覺得,真實是在那裏的。這會動搖我對此書的信心嗎?剛好相反。我會為史坦貝克喝彩。如果你想觸及某一事物的精神,有時你就得使用虛構作家的某些技巧。」2012 年在為【帶上查理去旅行】五十周年紀念版所寫的導言中,傑伊·帕裏尼也提到書中某些細節的虛構問題:「的確,如果全盤采信這部旅行記裏的每一個字,那也是不合適的,因為史坦貝克在骨子裏畢竟是一個小說家,會有數不清的添油加醋,比如改變事件順序、設定場景、發明對話,這些都是更接近虛構而不是非虛構的。」不過傑伊·帕裏尼並不認為存在這些問題就降低了【帶上查理去旅行】的價值:「你得理解,史坦貝克為了讓此書更具可讀性,讓敘述更生動,因應需求而隨意制造和調整了素材,用上了一個小說家全部的本領。此書的‘真實’,正如所有好小說和好敘述的真實,因為它提供了一個特定時刻真實的美國圖景。人民與大地的呼喚長存於史坦貝克的心間,而他在歷史關鍵節點對他的國家的理解又是如此超卓不凡。此書反映的是他數十年的觀察,以及長久以來他對自己寫作技藝的磨煉。」

在這個意義上,【帶上查理去旅行】是一部經歷了歲月考驗的經典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