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晚報 | 作者 肖浩
【祖蔭下：傳統中國的親屬關系、人格和社會流動】[美]許烺光 著 王燕彬 譯 九州出版社
1941年，西南邊陲一個小型半農社會——雲南大理的喜洲小鎮，化身為「西鎮」，成為了人類學家許烺光先生的研究物件。他透過社會心理學的結構理論來進行為期一年的田野研究，試圖從這個小鎮中，找到家族興衰、朝代更替以及中國社會組織聯系的文化密碼。這次的調查詳情和報告被整理成【祖蔭下：傳統中國的親屬關系、人格和社會流動】一書， 從傳統小型社會中尋找中國歷史上朝代、家族興衰更替的原因。
許烺光先生在對西鎮的研究中發現，權威和競爭這兩點尤為突出。前者包含了父子一體和大家族理想；後者則聚焦在共同祖先的榮耀，宗族內某支的榮耀或者祖先後代中最受青睞和最顯赫的地位。
在古代社會以官僚體制為核心構成的名利體系中，人們能夠強烈地意識到，政治的地位並不取決於個人，而是強烈地依附於家族影響力。我們既能看到古代社會中家族榮耀的重要性，又可以看到很多顯赫的家族往往在幾代之內便衰落。家族是那麽的堅固，能夠代代延續互為支持，同時家族又是那麽的脆弱，一人犯錯便抄家誅族，過往的一切瞬間煙消雲散。當堅韌與脆弱同時成為古代中國家族的內容時，隨之而來的家族文化與代代傳承的模式，便成了不斷修復家族、彌補弱點的過程。在傳統禮儀、人倫秩序與現實塑造的基礎下，家族也與時俱進發展出了很多新的禮儀和規矩，用來面對世事的變遷。
父子一體依賴於社會塑造和教育，旨在以家族內最具榮耀的長者的形象塑造年輕人，並鼓勵年輕人早點進入成人世界。這種塑造本質上剝奪了年輕一代的獨立意識 ，讓他們消除個性盡力去模仿那些「成功」的祖先，同時他們可以享受到源於近祖或遠祖的財富和榮耀。這種塑造帶來了一種必然結果，那就是富人的兒子像他的父輩一樣富有，窮人的兒子和他的父輩一樣貧窮。這種富有不光是繼承來的財富，還有權力和威望；而貧窮則繼承了父輩的貧困，還熏染了自己的自卑和低評價。這種互動影響，實際透露出的是父子一體的責任與義務。在傳統社會中，父親撫養年幼子嗣，並按祖宗的規矩教育他們，要為他們尋親事，這麽做與其說是對兒子盡義務，不如說是對祖先盡義務。而兒子要順從父親，負責為父母養老送終，滿足香火延續，並滿足父母在陰間的需求，而這些看似是對父母的責任，實際上也出自對祖先的責任。
作者從親屬關系的整體看，父子一體是家族連續體的重要紐帶，一端是眾多祖先，另一端則是無數後裔。從這個角度看，似乎大家都是家族延續鏈條上的一個環節，人們犧牲了眾多，只為這個鏈條不要斷並且繼續延續下去。
不過在西鎮的研究也讓作者發現，窮人為了生存而競爭，富人則為了權力和聲望而鬥爭。貧窮家庭的年輕一輩對祖先毫不關心，因為祖先並沒有給他們帶來什麽，疲於奔命的他們也無暇顧及別的事，當然也就沒有動力去爭取父輩的認可。富人繼承了祖先遺留下來的財富，他們本身就過得快活，只要在此基礎上小有成就便是光宗耀祖的大事，也因此需要父輩和祖先的認同。從這點看貧窮的長輩沒有什麽物質財富可以留給後輩，而富裕的人家，父輩可以用物質的方式來表達自己的不滿。這也導致富裕的年輕人和貧窮的年輕人呈現出兩種人格：前者高度依賴長輩和傳統權威，後者高度獨立於長輩和傳統權威，這也導致了他們對於祖先，對於家族的不同態度。
當然在父子一體的紐帶中，大家庭理想提供了相當程度的穩定性。在傳統中國家庭中，一對父母可能生育多名子嗣，這意味著父子一體還有可能是處理同數個兒子的關系。顯然兄弟不睦會破壞其中的權威和權責互動，若是兒子們四散分家，家族延續的鏈條就有可能斷裂。為此，祖先們發展出大家庭理想，透過團結精神和統一目標來凝聚家族。團結精神要共享榮耀，所以在家族活動中，比如在民居、墓地、祠堂中，以及節慶場合展示家族成員的地位、官階、德行和其他成就，這樣產生共同的榮譽感，促使家族成員的認同。當然，在家族中，自家孩子和別家孩子有沖突時，父母也會表現得對別家孩子更關心，這也是大家庭理想中的和睦精神，父母在完成這樣的理想構建。統一目標則是利益和物質資料共同擁有的體現，理想中的大家庭會同財同住，大家基於一種權威式的集體生活中。這種理想的構建，在歷朝歷代的法律中也有所體現，孩子與父母斷絕關系或私分家產，都是要受到刑法處罰的，可以說維系家族是國家層面的根本方針。
古代中國社會的家族以及延伸出的「祖蔭」概念，本質上基於死亡並不會拆散亡者與生者的關系之上。許烺光從家族興衰的側面中，看到其中互相支持、對亡者的思念以及對自己歸屬感的認同等等益處；當然也能看到這種家族模式對個性的抹殺、封建迷信的本質以及交織在親屬的情感關系中等等負面因素。對家族結構性的理解也幫助人們解釋了， 為什麽一家一姓之天下可以維系上千年，並且是怎樣的基礎讓這種意識擴散到中國人的傳統文化中，形成一種獨特的文化紐帶。
從「西鎮」開始，結束於「一個更廣闊的中國」——此後，大理喜洲成為了地域文化研究的熱門田野點，【祖蔭下】也與【江村經濟】【金翼】等數部同期作品被視為早期中國人類學最重要的研究成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