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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燦然:詩能留下真實,還能留下真理

2023-12-08文化

12月3日,2023花地文學榜盛典在深圳舉行。黃燦然【黃燦然的詩】(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8月)獲評年度詩歌,特發表其致敬辭、感言、專訪——

【致敬辭】

沈著,細膩,超然。黃燦然在凡庸生活實踐中,探索一種安靜而閃光的詩學。他以一流轉譯家的身份,追蹤詩界最新動態,卻在自己的詩歌寫作裏收斂先鋒的翅膀,用平白的手法描摹日常,發掘義理。他的詩歌不避俚俗,大道至簡,深得語言精妙。

黃燦然一直在練習一種帶著溫度的、詞語的通靈——在快節奏的都市裏,他不緊不慢,不慌不忙,好整以暇地分泌出一層智慧的篩網,過濾去紅塵的臃腫與倦怠後,抽煉出一絲生命中罕見的神秘之光。

中國作家協會主席團委員、中國詩歌學會會長楊克為黃燦然(右)頒獎

【感言】

深感人的才能非常有限

黃燦然

人是觀念的產物,但詩不是。人從小就被灌輸觀念,而詩歌是用靈感澆灌而成的。我認為靈感是一種瞬間的、神妙的、出乎意料的東西,這種靈感讓人好不容易擺脫了觀念的約束和控制。

在創作【奇跡集】時,我已經寫了21年的詩,第一次感到一種持續長時間的、「如有神助」的狀態。當多年病體康復,走在香港的街頭,我看到街道邊的商店、招牌、高樓大廈都覺得是有生命的。在寫東西的時候,我甚至難以相信自己能寫出這樣的詩,但洶湧而來的靈感,讓我的筆不間斷地流出這些句子。

我覺得這種「如有神助」的時刻並不是一種榮耀,我恰恰想說人的才能是非常有限的。中外古今的偉大詩人,他們的才能同樣是有限的,但他們在高度專註的情況下創作出不可思議的真正的好作品。

黃燦然,1963年出生,福建泉州人,1978年移居香港。1990年起任香港【大公報】國際新聞轉譯,2014年遷居深圳。著有詩集【十年詩選】(1997)、【遊泳池畔的冥想】(2000)、【我的靈魂】(2009)、【奇跡集】(2012)等;專欄結集【格拉斯的煙鬥】;轉譯大量文學作品,以詩歌與文論為主。

【訪談】

「我就是個南方詩人」

羊城晚報:在【黃燦然的詩】中,把不同年代的詩歌命名為【冥想集】【靈魂集】【奇跡集】【發現集】【洞背集】,有何含義?

黃燦然:我在三年的時間裏寫的詩以【奇跡集】為名出版,跟一般意義上的詩集不一樣,它還是一本書,風格、主題比較統一,我希望以後每隔三到五年就出一本詩集,這樣會比較有系統。

因此,我把接下來創作的詩歌集合成【發現集】,它的命名與詩歌題材、形式的實驗性有關;【冥想集】源於我的一首詩【遊泳池畔的冥想】,【我的靈魂】修訂改為【靈魂集】;後來我移居深圳的洞背村,就簡單把那一時期的創作命名為【洞背集】。

而這本【黃燦然的詩】則是從這些詩集裏選出來的,把以前的詩歌創作按年份歸類收錄。從2019年到2021年寫的詩集【茍活集】則沒有收入其中。

羊城晚報:書中有很多頗生活化的詩,比如【蟑螂】【不上班多好】【蒼蠅】【不要抹死一只螞蟻】,很有南方氣息。您似乎喜歡觀察這些在很多人常見而忽略的事物?什麽都可以入詩?

黃燦然:我的詩幾乎都是在南方寫的,主要在香港、廣東,有一小部份是在福建泉州寫的。我就是個南方詩人,六本詩集中,四本是在香港島上寫的,兩本是在深圳的洞背村寫的。

我不僅對地方性感興趣,也會在詩歌中呈現我所生活的小地點。例如【發現集】的最後一部份有50首詩,它們的總題是【鰂魚湧】,鰂魚湧是我在香港生活、工作的地方。寫【洞背集】的時候,我兩次回香港將軍澳照顧生病的母親,所以裏面有一部份就叫作【將軍澳】,而且和醫院有關。

寫小動物和花花草草,甚至寫蟑螂其實也不是大不了的事。古典詩有花鳥山水詩的傳統,被稱為宋詩開山鼻祖的梅堯臣就無所不寫,寫蒼蠅,烏鴉吃蟲子,等等。所以,現代詩人寫這種很零碎的、微不足道的東西也不足為怪。

羊城晚報:在瑣屑生活中提煉出詩意、意象的關鍵是什麽?從技術上來看,有何技巧?

黃燦然:關鍵是詩人能夠讓精神處於警醒的狀態,這時所見的事物、意象就會變得生動起來,變得有生命,簡單地說是「有感而發」,即產生一種交會、相互碰撞的感覺。談不上什麽技巧。技巧是平時在觀察、閱讀、轉譯過程中積累的,並不是在寫詩的時候刻意搬弄。真正寫作的時候,就不會想著技巧了。

羊城晚報:有的詩用俗語、粵語,例如【咁辛苦】,長時間生活在香港,這種生活經驗和地方氣息自然而然地融入詩歌中,這是有意為之?想要達到一種怎樣的效果?

黃燦然:方言的套用其實要很小心,因為方言是一種比較初級的語言,往往沒有經過提煉。如果全用方言寫作,語言可能會顯得沒有詩意。但總會有特殊的人能夠寫得特別好。

我偶爾使用方言,這時它必須得有一種可信度。比如「咁辛苦」並不普遍使用,但哪怕完全不懂粵語的人,也不難猜到「咁辛苦」的意思。因此這種可信度是一種說服力,「咁辛苦」如果換成「這麽辛苦」,就失去了我所需要的效果。

我有另外一首詩叫【厚德村的紅花】。坐在輪椅上的媽媽說這些花很漂亮,漂亮得像假的。我在許鞍華的紀錄片【詩】中朗讀的時候,讀到詩的結尾,就把它轉成閩南話了。但我在寫詩的時候並不是用閩南話。為什麽?因為閩南話沒有官話,但粵語有官話,「很漂亮」用閩南話讀就是「很水」,如果用閩南話寫沒有什麽可信性,但用閩南話讀就有一種效果。這是很微妙的分寸。

45歲以後寫詩感覺「如有神助」

羊城晚報:您為什麽從香港移居深圳?這兩個地方帶來哪些不同的經驗?

黃燦然:離開香港搬到深圳,是有點因緣巧合。朋友在深圳洞背村租了房子,我就去那邊看看。然後,辭職不幹了,也搬到洞背村。

比較重要的因素有幾個,第一、香港的房租特別貴。我書多,需要更多空間。在香港開銷也大,收入不怎麽夠用。洞背村當時的房租很便宜,能住得很寬敞。

第二、我長期日夜顛倒,工作是夜班。離開香港之前的那兩年,一直夢想有一份不用上夜班的工作。我當時跟女兒一塊住,她說她要離開香港回內地,我就想,那我還留在香港幹嘛?

羊城晚報:這對您的詩歌創作有什麽影響?

黃燦然:搬到深圳,對寫詩和轉譯影響都蠻大。轉譯的成本很高,我有了更加舒適、寬敞、安靜的環境,滿屋子的外文書、工具書。而寫詩的改變也立刻產生,外部環境的轉變帶給我新的題材、新的精神維度。【奇跡集】都是寫城市的,來洞背村之後,觀察事物的視角倒沒有什麽變化,但書寫的景物和意象變成了農村。

我的精神面貌也發生了變化。當時我徹底從疾病的陰影裏走出來,恢復健康。我對世界感到驚奇,城市中那些看上去無感情的建築、招牌,在我眼中都像是有生命的。街頭的一張張臉會引起我無窮的聯想。在洞背村,我仿佛回到童年,對外部環境感到新奇。

羊城晚報:您現在還在寫詩,年屆六十寫詩,和30歲、40歲、50歲寫詩,感覺有何不同?

黃燦然:人會逐漸成熟,詩也會。45歲之前,個人的努力成分更多;但寫【奇跡集】,以及最近的創作,我都感到「如有神助」。

羊城晚報:您很喜歡巴哈,古典音樂給您的詩歌創作、生活帶來了什麽?

黃燦然:巴哈是我的古典音樂入門,其實對我影響更大的是後期的貝多芬以及馬勒。寫【奇跡集】的時候,我整天聽馬勒,經常聽了幾個小時就寫詩了。所以我把【奇跡集】獻給馬勒。

但馬勒的音樂對我真正產生的影響是在【發現集】中,裏面的詩歌會有一些很長的句子。馬勒的交響樂有慢板,我特別喜歡。我漸漸對詩歌普通的音樂感和節奏不太滿意,所以就用長句來滿足我對音樂感的要求,這方面我覺得應該歸功於馬勒的音樂。

有一種說法,認為古典音樂帶給個人的精神營養比書本要好。

羊城晚報:20年前您曾說「詩人是一家之主、轉譯是家庭支柱」,寫詩、轉譯、評論,您如此排序。20年過去了,這三者對您而言的「優先級」有發生變化嗎?

黃燦然:基本上沒什麽變化。來到洞背村之後,我就以轉譯為生了,這是我工作中很重要的部份。詩歌不能量化,也不能計劃,所以詩歌還是一家之主,也是精神支柱。

詩歌轉譯得好不好,很大程度取決於我寫詩的水平。隨著我對詩歌理解能力的提升,我的轉譯品質也會受到影響。轉譯也會給我提供營養,讓我得到休息。

從【奇跡集】開始,我逐漸減少寫評論,現在我基本上不寫評論了。寫評論要有能夠抽象的頭腦,要知識廣博,深入思考。這對寫詩也有幫助。但寫評論也需要專註力,寫得多了也會影響詩歌創作的數量。

羊城晚報:您曾從事新聞業,新聞有新聞的真實,詩歌有詩歌的真實,這種從業經驗對文學創作、評論、轉譯有哺育作用或者沖突之處嗎?

黃燦然:我從事的新聞工作是轉譯,不用寫報道,這為我的文學轉譯提供大量閱讀和練筆的機會,打下基礎。因此新聞的真實性對我來說關系不大。

羊城晚報:真實在消失,詩歌能留住真實?

黃燦然:「真實在消失」,我不知道這句話是真的還是假的,我沒辦法判斷。但是,「詩留下真實」,這是肯定的;進一步說,詩還能留下真理,因為詩主要處理個人感受。個人感受都是比較獨特的,它不會受歷史、社會潮流等各種各樣的東西影響。

詩歌不同於其他文字、文學媒介,它發生作用是很慢的。詩人都要做好沒有讀者的準備。其他文學體裁,更不要說電影、電視劇,都要有及時的反應。詩是可以避開這些的。

羊城晚報:回看自己的詩歌之路,有什麽特別的感受?

黃燦然:詩歌的精神是神秘的,它能夠讓我保持單純,把別的東西看得比較淡,不需要比較得失。盡管詩本身非常復雜,詩人要做的事情就是要復雜地看待生活。但是,詩人本身的生活卻很簡單。

羊城晚報:下輩子還做詩人嗎?

黃燦然:如果有下輩子,當然還做詩人。

保持純粹和獨立性是成為詩人的關鍵

羊城晚報:您轉譯過布萊希特、桑塔格、策蘭、聶魯達等人的作品,轉譯對您的詩歌創作有怎樣的影響?

黃燦然:我轉譯一些詩人的作品,並不意味著我就要受他們的影響。其實反過來說,我也「影響」了我所轉譯的詩人、作家。比如我轉譯過保羅·策蘭的詩,當我重新拿出來讀,就像觸電一樣,我發現我的創作「影響」了我所轉譯的這些詩歌。

羊城晚報:您心目中最偉大的中外詩人有哪幾個?

黃燦然:我閱讀很廣泛,如果要說誰最偉大、對我影響最大,很容易掛一漏萬。我有一個讀書計劃,或許明年就能開始實施:我想從宋詩開始往上讀,到唐詩、先秦魏晉南北朝的詩,全部讀一遍,可能要花幾年時間。因為我想了解中國詩歌黃金時代的全貌。

我想到那時再來談論中國詩人更有把握一點。詩人一旦進入「偉大」的境界,是很難判高低的。

羊城晚報:您曾討論符合大詩人資格的5個條件,概括起來就是「寫得多、題材廣泛、風格獨創、詩歌技巧、持續的成熟過程」,如今這種觀點有發生變化嗎?

黃燦然:關於「大詩人」的定義和條件,這是歐登提出來的,到現在我還很同意他的說法。

羊城晚報:您認為自己是否「大詩人」,或離「大詩人」還有多遠?

黃燦然:一個人是不是「大詩人」,並不是自己能夠判斷的,哪怕自己認為是也沒有用。我想可以多加一個條件:一個詩人無法在他的有生之年成為「大詩人」。

因為僅憑一代人是沒有能力去評估「大詩人」的,「大詩人」要經過時間的一層層淘汰,要經過好幾十代人的評估、認同選出來。「大詩人」的詩歌是非常廣的,很難被當代的讀者或者詩人認同。杜甫最終被視為「大詩人」,應該是經歷了幾百年的時間。

羊城晚報:有些網路平台上的詩歌,可能如您所說是由沒有「大聰明」但簡單、樸實智慧的素人寫成的,他們有的是外賣員,有的是農民、工人,您如何評價這些詩歌?

黃燦然:我認為詩人就是詩人,是不分階層也不分身份的。他所從事的職業、謀生的手段並不重要。詩就是詩,跟出版或發表的平台關系不大。你不能因為你是個農民工,因為你是個媒體人,或者因為你是個高官,你的詩就能得到特殊待遇。

羊城晚報:對詩壇或詩歌圈子,您有何看法?來往比較多的詩人有哪些?

黃燦然:因為我整天要做轉譯,也不大喜歡旅行,不喜歡那些詩歌研討會,所以我對詩歌的圈子不太了解,盡量保持距離。因為這些原因,我交往的詩人很少,新交的就更少了。

羊城晚報:現在的中國詩歌寫作存在哪些普遍性的問題?

黃燦然:我沒時間去關心這個問題,我自己的問題都還搞不清楚,只專註於等待進入下一個寫詩的狀態。

羊城晚報:成為詩人的關鍵是什麽?

黃燦然:保持獨立性、保持純粹,這些在我看來比較重要。

羊城晚報:對於想要成為詩人的年輕人有何告誡或贈語?

黃燦然:對年輕人我沒有什麽忠告,如果有忠告,就是要反叛前輩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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發起主辦:羊城晚報報業集團

聯合主辦:中共深圳市委宣傳部

協辦單位:中共深圳市寶安區委宣傳部

本計畫由深圳市宣傳文化事業發展專項基金資助

來源 | 羊城晚報、金羊網、羊城派

文字整理 | 羊城晚報全媒體記者陳曉楠

文字訪談 | 羊城晚報全媒體記者 陳曉楠

視訊文案 | 羊城晚報全媒體記者 朱紹傑 周欣怡 梁善茵

視訊拍攝 | 羊城晚報全媒體記者 曾育文 梁喻 王炯勛

視訊包裝 | 羊城晚報全媒體記者 張惠鑫

編輯:鄭健龍

來源:羊城晚報微信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