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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來丨現代性的建構——哲學範式轉換的基本主題

2024-02-06文化

世紀之交,一些學者終於提出了哲學「範式轉換」的主張 。「範式」的轉換,是最根本、最深刻的轉換,它意味著斷裂和新生,意味著新的意境和天地。它的提出,表明哲學工作者在經歷了以 「哲學教科書體系改革」 「哲學觀念變革」 「哲學問題意識的興起」 (註:指哲學各分支學科的興起以及對各種具體哲學問題的研究。)等為主要標誌的探索階段之後,對中國哲學研究的現狀和未來發展達到了一種新的自覺,因而具有重大的意義。

「範式轉換」的提出,意味著舊有理論範式的基本概念和原則已處於危機之中,因而需要一種更富解釋力的理論範式取而代之。那麽,這種要確立的新的哲學範式究竟應以何者為基本主題?這一問題直接決定範式轉換的方向和目標,事關範式轉換的成敗。筆者在本文中試圖發表一些個人見解,以推動對此問題的深入探討。

一 範式轉換的主題與中國人生存方式的定位

哲學從來就沒有永恒的、不變的「主題」,哲學的主題總是相對於一定的參照系並在一定的參照系中才能凸顯出來。因此,要確立哲學範式的基本主題,首先必須解決一個方法論問題,即我們究竟應依據何種參照系,來規定新「哲學範式」的基本主題。

在傳統哲學那裏,哲學的任務在於以一種超驗的實體主義方式去一勞永逸地捕獲世界的「最終奧秘」和「最後真理」,因而哲學理論體系本身即具有充分的自足和自恰性,不同哲學體系之間的區別僅在於「以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因此確定哲學主題的參照系就在理論體系自身,即以理論體系作為自我參照。與此不同,現代哲學所獲得的最為重大的洞見之一即在於: 哲學從來就不是如傳統哲學所自詡的那種自足的封閉系統,它總是先行存在於對人的生存活動和生存狀態的領悟之中,總是生成和發展於一定的生活「場域」之中並受著這一「場域」的制約和規定。 生活世界和生活實踐構成了哲學的起點和歸宿,用馬克思的話講就是:在黑格爾之後,「哲學已經變為世俗的東西了」(註:【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卷,第416頁。);或如維特根史坦所言,是人的生存方式決定哲學的思想方式和言語方式而決不是相反。在此意義上,確立哲學主題的參照系就不再是封閉的理論體系本身,而應是人的生存方式的狀態和生活實踐的要求。

現代哲學所提供的這種思想方法,對於我們明確中國哲學範式轉換的基本主題,具有極重要的指導意義。從此出發,我們將可以自覺意識到: 中國哲學範式的轉換,最深層的根據在於中國人生存方式的轉換,正是中國人生存方式轉換的歷史要求,才內在地使得哲學範式轉換這一理論課題「應運而生」。 因此,要確立中國哲學範式的基本主題,就必須以對中國人生存方式的自覺領悟為前提; 不是某種純粹的邏輯規定,而是中國人生存方式所處的歷史方位,構成了中國哲學範式轉換最為根本的參照系

於是,中國人生存方式的歷史方位究竟如何,中國人生存方式究竟提出了何種變遷要求,便作為一個重大問題而凸顯出來。

拋開各種紛蕪繁雜的話語喧囂而直面事物本身,我們認為,自鴉片戰爭以來,中國人所面臨的根本主題就是 迅速地從封閉、消極與充滿惰性的傳統生存方式和生活世界中擺脫出來,確立起一種現代性、世界性的生存方式和生活世界 。伴隨著鴉片戰爭,中國人的生存被「拋入」了一種前所未有的陌生環境之中,面對此陌生的環境,傳統的生存方式和生活世界已全然失去了應對的能力,因此,走出自然經濟社會所形成的沈重而落後的生存方式和生活世界,實作從傳統生存方式與生活世界向現代生存方式和生活世界的轉換,便成為進入近代社會以來,中國人所面臨的最為重大的歷史課題。100多年過去了,雖然歷經坎坷, 但它始終是中國人尚未完成而不可回避的中心主題。這即是說,實作從「前現代」向「現代」的轉換,構成了中國人生存方式變革的核心環節和基本定位,「前現代」與「現代」的矛盾,仍然是潛存於中國人生存方式中最為深層的內在矛盾 。

中國人這一特殊的生存方式和生活世界背景,構成了我們思考哲學範式時須臾不可脫離的「語境」和「生態」,也構成了我們確定哲學範式轉換主題的參照系。以此為參照,哲學的自我定位、哲學的理論立場、哲學的理論功能、哲學的話語方式等立即獲得了十分堅實的基點和明晰的思路,問題的提法於是變成這樣:為了實作中國人生存方式和生活世界的現代變革,哲學究竟能貢獻些什麽?也就是說,以此為參照,哲學範式轉換的基本主題即可得到明確的確定:那就是建構一種與中國人生存方式的轉換和生活世界的提升相適應的「現代性哲學」,從而使哲學真正成為一種內在於中國人的現實生活並提升中國人現實生活的「思想力」,簡言之,哲學範式轉換的基本主題就是: 「現代性的建構」。

二 確立真實的人的形象——「現代性」的哲學意蘊

有人可能提出這樣的質疑:把「現代性」的建構確立為哲學範式轉換的基本主題,豈不是完全無視 「後現代」 社會來臨的趨勢以及「後現代主義」哲學鏗鏘激越的批判和解構之聲?

我們認為,把「現代性」的建構視為中國哲學範式轉換的基本主題,恰恰是在對「後現代主義」哲學的根本理論旨趣作了充分考慮的結果。在我們看來,國內哲學界在理解後現代思潮的時候,經常過多地看到它與現代性的斷裂性、否定性的一面,而嚴重忽視了它與現代性之間深層的一致性,這種一致性即在於 它們共同地對「真實的人的形象」的追求 。

我們認為,「後現代」並不是與「現代性」截然不同的兩個歷史階段,而是一種相輔相成的關系, 利奧塔 說得好,後現代不是在現代性之後的一個歷史實體,而是對現代性前提和現代性資格的審理,真正的現代性本身總是「包含著一種超越自我而變成非我的沖動……,現代性從本質上不斷地孕育著它的後現代性」 (註:利奧塔:【重寫現代性】,【國外社會科學】1996年第2 期。) 。有一種共同的精神和沖動把二者內在地貫穿起來,那就是啟人之「蒙」,把人從種種形而上學的遮蔽中解放出來,使之擺脫不成熟的依附狀態。從而真正實作「人以人的方式來生活」,並成為完整意義上的「現代人」。這即是說,在確立「 真實的人的形象 」這一點上,二者有著完全相通的追求。

具體而言,這種「真實的人的形象」至少有如下三重基本規定。

首先是對人生命的「矛盾性」的自覺澄明 。人的生命不是單一、線性的存在,而是一個由自然性與超自然性、感性和理性、受動性與創造性、自足性與開放性、生和死(存在和非存在)、現實性與理想性等多重矛盾關系所組成的否定性統一體,「生存的二歧」或「生命的沖突」乃是人生不可回避的事實真相。傳統實體論形而上學把「矛盾性」理解為無能和軟弱,於是掩飾和回避人的「矛盾性」,把人肢解成或「神」或「獸」的單一實體,便成為它根深蒂固的思想傾向。這種對人矛盾本性的知性割裂,使人成為了最終可告別人性摩擦、可擺脫生活紛擾的、然而在現實中卻永遠不可能存在的虛幻的人。其實, 人的矛盾性所意味著的恰恰是人現實生存的具體性。 只有承認人的矛盾性,那些企圖決定人的命運、決定人的生活和世界,把人一勞永逸地帶入完善結局的終極實體和超人力量,才失去了存在的余地。人將直面自身的矛盾本性,並運用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在生命的各種矛盾關系之間保持一種辯證的張力,從而使人真正腳踏大地,成為自己命運的主人。

其次,是對人的「有限性」的坦然態度 。每一個人的知識、力量乃至生命都是「有限」的,他總是生活在歷史、自然、他人與社會的關系「場域」中並受到這些關系的制約和規定。因此,沒有誰能隨心所欲的創造歷史、統治自然、控制他人,而總是與世界、與他人有著一種「共在」、「共生」的關系。近代主體形而上學把人從他所處的世界中割裂開來,使之膨脹成「天上地下、唯我獨尊」的「孤家寡人」。這種傾向在表面上把人擡得很高,但由於它遺忘了人的「有限性」,結果使人成了「孓然一身」的抽象「超驗主體」和「與世隔絕」的孤獨幽靈。而實際上,人是一個「有死的存在」(海德格爾),是一個「歷史的現實,而非像人們認為的那樣是一種永恒的存在」(福柯),是一種社會關系網路中「非統一的、多元的存在」,只有坦然地面對這種人的「有限性」,人才能自覺地拋棄「自我中心主義」的狂妄,切實地為自己的言行承擔起責任,以一種開放的寬容理性的態度處理與他人、與世界的關系,並真正珍視和尊重每個人的個性、獨立人格和生命價值。

再次,便是對人「自由性」和「超越性」的高度自覺 。傳統哲學把「自由」、「超越」與「矛盾」和「有限性」截然對立起來,認為只有否定後者才能肯定前者。它沒有認識到,承認人的「矛盾性」和「有限性」並不意味人的消極無為,恰恰相反,只有坦然面對「矛盾」而「有限」的人生真相而不「自欺欺人」,人才能腳踏實地走上追求「自由」和「超越」之路,承認人的「矛盾」和「有限」正是人不斷超越和創造的前提和基礎(若象上帝一樣達到了完善和無限,人也就失去了自由超越的必要)。真實的人的生命總是在有限中尋求自我超越的空間,在矛盾中尋求矛盾解決之道並在矛盾的不斷產生和解決中實作生命的躍遷;無視人的「矛盾性」和「有限性」的「自由」和「超越」,只不過是一種無根而虛假的「自由」和「超越」。在這一點上,「現代性」追求與啟蒙精神有著完全相同的旨趣:那就是「在批判舊世界中發現一個新世界」,透過自己的行動不懈地確證生命的主體性和體驗生命的自由感。

「矛盾性」、「有限性」和「自由超越性」 構成了真實的人的形象的三重基本規定,因而也構成了「人的現代性」的基本規定。但長期以來,無論是在我們的生活世界還是理論視野中,這種「真實的人的形象」始終處於隱而不彰之中,因此,以一種反思意識的形式,解除覆蓋在人的存在身上的重重遮蔽,為確立這種人的真實形象提供思想的力量,就成了哲學最迫切而艱巨的使命。在這一點上,我們與那些不顧具體語境、極力主張「超越現代」和「解構啟蒙」的人有著根本的不同;他們的做法只不過是在把從未存在的東西宣告為已經過時或根本不應存在,因而與那種掩蓋和回避人的真實形象的「前現代」哲學有著本質的同一性。

三 「現代性」的建構——哲學融合的重要匯合點

在展望哲學研究的未來前景時,越來越多的人自覺地認識到:中國傳統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和西方哲學的融合將是哲學發展的一個重要趨勢。的確,不同形態的哲學的融合必然會成為中國哲學範式轉換中一個十分重要的組成部份。但是,要使這種融合不流於「外在的結合」和「牽強的比附」而真正成為一種「內在的交融」,首要的事情是尋找到一個真實的匯合點。我們認為,「現代性」的建構正是這樣一個匯合點。

首先,「現代性」的建構將為三者提供可資對話和匯通的「公共空間」,從而使它們的融合獲得了一個堅實的基礎。 就像異質的存在要實作充分的融合,關鍵在於發現某種共同的「介質」或「粘合劑」一樣,不同形態的哲學要實作富有成效的融合,關鍵在於找到某個可以進行內在溝通的「話題」。「現代性」的建構正提供了這樣一個合適的話題,無論是在中國傳統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還是在西方哲學中,「現代性」都是它們所普遍關註的問題。「 傳統向現代的創造性轉化 」是中國傳統哲學研究中的根本問題,對「現代性命運的解剖和批判」構成了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關懷,「現代性的確立、否定和重建」縱貫了文藝復興以來的整部西方哲學史。因此,從「現代性」這一共同「話題」出發,三者的對話獲得了一個可「相容」和「共享」的「公共空間」,獲得了一個可廣泛對話的辯證中介和共同「視域」,從此入手,三者的融合就有了一個堅實的基礎。

其次,更重要的是,「現代性」的建構還為三者的內在融合提供了最為基本的「主題意識」。 毫無疑問,哲學的具體融合可以在多個層面展開因而具有「多元性」的特征,但是,這種「多元性」並不意味著沒有「多中之一」的基本主題,並不表明哲學融合是完全散漫的「無主題變奏」。正如我們在前面已經指出的,中國人特殊的生存方式定位,決定了中國哲學範式轉換的基本主題將是「現代性」的建構,這一點決定了作為哲學範式轉換重要組成部份的哲學融合也理所當然應以「現代性」的建構作為其基本的主題。以「現代性」的建構為主題,哲學的融合將獲得了明確的目標和方向,透過融合和對話,去創造一種「現代性」的哲學,它能真正成為內在於中國人的現實生活並推動現實生活不斷躍遷的真實力量。

最後,「現代性」的建構還將規定哲學融合所要解決的基本問題和所要遵循的基本思路,從而使三者之間形成互相補充、彼此啟發的良性互動關系。 以「現代性」的建構為軸心,哲學融合就將圍繞著如下三大課題展開並由此而形成自己的基本思路:(1)對傳統的理解, 只有理解自己,才能超越自己;(2)對現代性的理解, 旨在使中國現代性的建構獲得批判的、世界性的眼光;(3)對傳統和現代性關系的探究,以使傳統與現代性之間保持動態、開放的健康關系。 很顯然,在這三大課題的研究中,中國傳統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和西方哲學三者既有分工又有合作,既扮演著不同的角色又服務於共同的目標(即「現代性」的建構),既有不同的側重又保持著內在的思想和意義聯系,從而使這三者形成為一種充滿張力的辯證關系,沿此思路,不同哲學形態之間的融合即可得到充分而有序的展開。

可見,在中國傳統哲學、馬克思主義哲學和西方哲學的融合中,「現代性」的建構的確可以成為一個富有生命力的匯通點。從此出發,三者的融合將避免外在化、表層化等缺陷而真正成為內在的、深度的、建設性的融合。這樣,將能產生創造性的成果。

來源:原文發表於【哲學動態】2000年第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