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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當代住宅|一位建築師十五年的自我訓練

2024-06-03文化

在中國,建築師想做自宅,既要有條件,還要有能力。

條件是指:家裏要有地,中國能蓋房子的宅基地普遍在鄉村;能力是指:頭腦裏有想表達的內容,如果缺乏建築師的自我意識和設計思想,自宅無非普通民房。

2009年初,王灝的母親想翻修老宅,作為建築師的王灝開始構思方案。

中國、鄉村、住宅。

三個詞組合起來是計畫性質,分開則各能引發一系列議題。當年只有31歲的王灝選擇面對它們。次年十月,建築主體竣工,由於墻體均由紅磚砌築,故取名「磚宅」。十五年過去了,磚宅經歷兩次加建,數次調整,其中藏有建築師童年的空間記憶,早年懵懂的空間直覺,和多年實踐的自我訓練。

王灝說,

磚宅是他構建的空間原型,

是他的神廟。

磚宅位於浙江省寧波市春曉鎮海口村(上圖為趙賽攝於2024年5月,下圖為朱迪攝於2023年7月)。

王灝是寧波人,從小在北侖區春曉鎮海口村長大。村子西邊緊挨著大山,擡頭可見,南邊約五公裏以外是大海。

鄉下有傳統,父母得給長大的兒子蓋新房,家裏會早作準備。王灝的父母曾在三山鎮輪窯廠工作,經常會買紅磚回家,日積月累,攢了一萬多塊。後來三山鎮更名為春曉鎮,輪窯廠也在二十多年前被拆除。

王灝六歲的時候,父母在自家荒著的宅地上蓋了新房,坡屋頂,單層,兩開間,五十平方米左右,房前有一塊菜地。王灝的父親用拉回來的紅磚砌成圍墻,連房子帶菜地圈起來。二十多米長的紅磚墻留在王灝的記憶裏。

王灝父親砌築的老宅紅磚圍墻與如今的磚宅(朱迪攝於2023年7月)。

為了接受教育,鄉村的孩子總要離鄉,學得越好,越走越遠。王灝就讀的小學在本村,初中在三山鎮,高中去了鎮海,後來考入上海同濟大學建築系,最後遠赴德國史圖加特深造。2006年,王灝回國,在上海一家設計院工作。從高中開始,他就只是偶爾回鄉,像位旅人。

回國後的第二年,王灝的堂弟要蓋新房,當然要請做建築師的自家兄弟。海口村有個水庫,上世紀六十年代為了灌溉而興。堂弟家的宅地緊挨水庫,房子因此得名「庫宅」。庫宅的用地面積小,建築只能豎直向上發展,三個雙坡頂單層體量,外觀相似,面朝不同方向,上下疊摞,姿態飛揚。這是王灝在鄉村設計的第一棟住宅。

2009年王灝為堂弟設計的「庫宅」,因緊鄰海口村的水庫而得名。

設計庫宅的時候,王灝還在設計院工作。十多年前,那是個穩定,收入尚可的好去處。庫宅讓他一下子從安逸中警醒,籌劃獨立執業。庫宅提的另一個「醒」則是建築職業訓練在中國鄉村的水土不服。 從方案來看,庫宅算不上鄉村建築,體塊的構成關系,玻璃幕墻的使用都是城市通行的現代主義設計手法。連王灝自己也說庫宅適合做個美術館——來自城市的公共建築型別。

2009年一月,王灝的母親提議重修老房子。有庫宅的開放性和垂直性在前,王灝希望在自宅中探討與之相反的內向性和水平性。 與此同時,如何理解中國傳統住宅,並且將其當代化的命題開始浮現。

王灝在調整布局上耗時頗多,方案經歷了從合院式,到南北兩個庭院,再到天井加庭院的轉變,建築平面呈回字形,與江南地區常見的天井式傳統民居對話。中國太大,想談地域性只能聚焦某個區域,以磚宅為起點,王灝的註意力始終在江南傳統建築上,持續觀察、研究,吸收養分。

磚宅過往方案(模型材料由張科拍攝)。

在鄉村,造房動土是件大事。2010年三月某天淩晨三點,王灝被母親叫醒,拜祖先,祭神靈。

磚宅剛開始建造的時候,王灝還年輕,積蓄不多,只能用最便宜的材料,找當地工匠,選擇最基本的工藝。所以磚宅第一階段只用紅磚、預制板、青石板、混凝土和玻璃。場地北高南低,找平的毛石基礎是王灝父親早年壘的,墻體用的也是他砌圍墻用的小紅磚,和王灝去隔壁鎮上買的四萬塊新紅磚。從外到內,院墻、回字形平面的兩道墻,分別采用五順一丁,三順一丁,梅花丁等基本砌法,不做多余裝飾。王灝偏愛舊物,磚宅北側保留了部份老房子的墻體,大致是水泥拉毛墻面所在的位置。新砌的磚墻貼著老房子的山墻,磚宅就這樣一邊蓋新的,一邊拆老的。

正在壘砌的磚墻緊貼老宅的山墻。

在澆註混凝土梁柱的時候,工人問王灝有什麽要求,王灝回答:橫平豎直就可以。

他主動放棄了對施工精度的嚴格控制,讓工匠的手藝成為建築表達的一部份。 灰縫做法、混凝土完成面的手工感傳遞出鄉村住宅應有的樸素輕松。這在當年是受造價等條件限制的不得已。但是當王灝開始關註中國民間工藝的時候,磚宅潛藏的在地化施工、低成本建造的價值開始顯現。 過去,每個地方都有一批蓋房子的工匠,他們年輕時當徒弟,學手藝,掌握從古至今累積的,能應對當地環境和條件的造物智慧,代代傳承,這是一個地方文化習俗的縮影。他們或許看不懂專業圖紙,卻擁有自己的辦法解決技術問題。

磚宅模型。

施工期間,王灝還沒從設計院離職,他每兩周坐一次大巴車,從上海回到寧波。平時盯工地的是王灝的母親,她要聯絡工人,記工單,長工150元/日,泥水300元/日,還要管理建築材料。蓋房子的工匠是本地人,有一位和王灝的父親同歲,一輩子為當地村民服務。

同年十月,磚宅主體建設基本結束。當時只有兩層,首層與現在的布局基本相同,容納客廳、書房、廚房、餐廳和臥室;二層,起居室、主臥、盥洗室和天井上空在「田」字形平面上各占一格。天井沒有現在這麽講究的木結構,就蓋了一塊玻璃。從水庫看向磚宅,院墻,房屋首層外墻,兩層外墻,三道墻的邊沿形成三條水平線,被王灝用L型的鉛板強調出來,如他所言,「明亮而筆挺的三道橫線形成這個磚宅最大的標誌。」

左右滑動檢視:2010年一期建築圖紙。

明亮而筆挺的三道橫線形成這個磚宅最大的標誌。

就在磚宅落成的第二年,王灝離開設計院,創辦佚人營造,走上獨立實踐之路。透過不懈地思考與實踐,王灝面對的設計問題,以及尋求答案的方法越發清晰。磚宅也隨之越做越深入,細致。

天井作為從江南傳統民居當中提煉的重要母題,既是住宅的精神性空間,又是組織空間秩序的要素,後來被佚人營造持續研究,不斷使用。 此外,「結構的多義性」在磚宅當中得到展露,磚墻、樓板、梁、柱等各個構造部件形態完整,彼此分離,以搭接的方式組合在一起。墻面用磚、樓板用預制板、框架用混凝土,材料與構件存在清晰的對應關系。梁和柱作為房屋的承重結構,像是粗糲的骨骼一般暴露出來,同時兼作在流動空間當中分隔不同功能的空間裝置。

天井成為佚人營造作品中重要的設計母題(由上到下分別為慈溪應宅、湖山塔宅、寧波春曉俞宅)。

「我們在思考如何把中國傳統住宅特有的秩序性與當代住宅特有的自由性,疊合在一起,形成一個有機的軸線關系。」

一期建築絹本繪畫,繪制於2012年。

史劼的新畫卷表達出的空間意向,繪制於2023年。

在形態初定之後,磚宅經歷過兩次大的加建和多次細節調整。

第一次加建是將二層北側的室外庭院改為次臥和衛生間,與已經建好的天井和主臥的盥洗室隔著一條小路,王灝還在西側增設一條走道,連通南北。他還在西側院墻與建築外墻之間架設坡道,通向二層,下方的空間成為服務於客廳的衛生間。

磚宅經歷過兩次大的加建和多次細節調整。(左為加建前的二層平面,右為加建後的二層平面圖)。

前年,王灝在二層屋頂上加建了花廳,紅磚砌築的方正體量成為流線終點的高潮空間,磚宅盤旋向上的空間組織方式確立。三面墻畫出的三條橫線變為三層逐級向上收束的體量,外部形式與建築空間高度統一。

如今從西邊看,磚宅形似高度抽象的階梯形金字塔, 三層磚墻,密不透風,只能看見一扇木門和門邊茂盛的爬藤植物。紅磚是立面絕對的統治要素。由於磚宅體量開始向上生長,曾經的水平性不再是控制體量的唯一方向,三條閃亮的金屬邊緣被取消。

最初磚宅首層的外墻高出院墻,使兩層體量獲得三條水平線,經過兩次加建,磚宅從二層變為三層,原本墻體上方的金屬邊緣被取消(朱迪攝於2023年7月)。

走進院門,兩條路徑可選,一道木門向內,一條坡道向上。

推開木門,盡端是室外庭院,被陽光照亮。從門口到庭院,由晦而明,空間被亮度的變化拉長,結構柱是空間裝置,在視線當中隔了一層,算是走進客廳的緩沖。南端庭院的植物長得茂盛,錯落有致,門窗開啟,木框即景框,眼前所見像是一道描繪庭院景觀的折屏。陽光從外面照進來,室外的亮,反襯室內的幽,客廳後方被天光自上而下打亮的天井顯得更加突出。

走進院門的兩條路徑(周揚攝於2024年4月)。

南端庭院的亮與客廳的幽(周揚攝於2024年4月)。

中國傳統住宅的軸線往往在平面展開,豎直方向上,各個樓層之間相對獨立。在磚宅,天井這一空間元素溝通不同樓層,讓原本平面上的靜態軸線螺旋向上,動態發展,串聯各個功能空間,組織室內流線。

如果在院門口選擇沿著坡道上二層,跨過一扇門之後,又有兩條路徑,向前兩步是主臥外的露台,開敞明亮;左邊是二層西側的水平走道,深邃,盡頭有小木窗,能看到對面的庫宅,走道右邊有條岔路,略窄,水泥地面,地面與墻體之間有幾公分寬的道渣石,是原本室外庭院的做法,小路兩側一邊是次臥,一邊是磚墻,磚墻上有窗,窗外是天井,能看到對面的樓梯,客廳和起居室。小路的終點連著通向三層的樓梯,這條路徑就這樣從院門通到屋頂。有了這條流線,人們可以不用穿過任何臥室等私密的空間,抵達住宅開放的各個地方。

沿著坡道上二層的兩條路徑(周揚攝於2024年4月)。

磚宅的前院,水泥拉毛墻面是原本老宅的山墻(周揚攝於2024年4月)。

設計坡道的時候,探索住宅內公共軸線的意圖並不清晰,隨著自身設計體系的不斷完善和成熟,王灝逐漸發現這條路徑賦予了磚宅面向公眾開放的潛力。

左右滑動檢視:二期建築公共空間分析圖、技術圖紙(智深博繪制)。

站在坡道上,可以看見不遠處的「庫宅」和海口村,加建的痕跡在磚墻上清晰可見(朱迪攝於2023年7月)。

從設計之初,居住的舒適度從來不在王灝的考慮範圍之內,他甚至一度排斥作為商品的中古家具,直到今天,磚宅也沒有安裝空調。與宛若保溫箱一般的,被裝置控制溫濕度的商品房相比,磚宅最初像個充滿建築理想主義的年輕人,純粹得有些不近人情。

設計之初的磚宅是純粹的理想住宅(劉曉光攝於2011年12月)。

室內設計是門功夫。當下,設計專業被不斷細分,建築師逐漸喪失對於陳設、家具和器物的控制能力,設計表達止步於建築主體。當王灝的研究深入到身體尺度空間的時候,磚宅開始長出血肉。

一次較大的調整是在室內引入木材,改變了磚宅的溫度。磚宅的木構件均出自寧海的老木匠之手,延續其使用民間工藝的做法。起居室和臥室等居住空間的磚墻上貼上木質護墻板,體感溫馨舒適。原本客廳和主臥南向的玻璃幕墻變成可開啟的雙層門窗,內層,木框萊恩裝玻璃,形似長窗,外層則是嚴實的門板,在完全敞開、透光不透風,和完全關閉之間切換。其它窗戶的做法也是如此。明晃透亮的住宅開始斂氣凝神,轉露為藏。

木材的引入改變了磚宅的溫度:左圖為室內改造前的臥室和客廳(劉曉光攝於2011年12月);右圖為室內改造後的臥室和客廳(朱迪攝於2023年7月)。

改造後的主臥室(趙賽攝於2024年5月)。

二層的起居室與天井之間原本只隔一道欄桿,換成木排門之後,流動的起居空間變成天井旁的獨立房間。天井上方,四面圍合,豎直向上的空間意向被強化。透過天井塑造立體空間秩序的做法變得更加清晰。餐廳最初在天井當中,後來被移到東側,脫離日常使用功能的天井成為更加純粹的精神空間。

從二層主臥的衛生間向北看,⻔外原本為室外庭院,後來加建了次臥和衛生間,樓梯通向屋頂(朱迪攝於2023年7月)。

王灝為磚宅設計了固定家具,包括天井下的方桌,餐廳的餐桌,書房的書桌和客廳的沙發。這幾件固定家具不僅定義空間功能,還像是流動空間內的輕質隔墻一般,形成建築與人之間的過渡。

梁和柱既是承重結構,也是空間裝置,固定家具成為建築最接近人體尺度的組成部份(朱迪攝於2023年7月)。

王灝為磚宅設計了的方桌、沙發、書桌、餐桌等固定家具(趙賽攝於2024年5月)。

王灝一直想要為磚宅改造一批江南老家具,使「地域性」的設計語言貫穿建築的各個層次。這是他對待傳統的態度,不是原封不動地接受,而是透過自己的設計思考使其當代化。

經過數次調整,最初嚴格抽象,甚至冷峻清苦的空間作品變得越來越有生活氣息。磚宅不再只是一個被觀察的物件,而是歡迎人們居住的生活容器。

磚宅成為一個歡迎人們居住的生活容器(趙賽攝於2024年5月)。

今年春天,王灝邀請Cassina品牌代理人劉瑞宜,出入藝術創始人潘高峰和策展人聶雲意共同策劃了【精神原鄉:2024春曉新民居住宅藝術展】 ,他們各內建來包括Lc3 、Cab、Indochine、Zigzag等在內的大師經典系列家具,藝術家潘小榮的當代繪畫以及潘壘先生設計制作的茶器。作為主人的王灝選擇的展品是由佚人營造操刀的計畫的模型,呈現他和團隊十多年來對建築設計的思考。

左右滑動檢視:磚宅內的雅集和展品陳列(陳喻、趙賽攝於2024年5月)。

家具產品、藝術品和生活器物的進入讓磚宅更像一個家,也讓磚宅有了更大的包容性。

就在上周六,王灝在磚宅舉辦了一次雅集作為展覽開幕。大家聚在磚宅,參觀建築,聽音樂,看舞蹈,自由交談。晚上,工作人員在水庫邊上放了煙火,這是住在鄉村才能享受的自由。晚餐後出來散步的村民圍在攝影師身邊,對他手裏的無人機很是好奇。

從開始構思方案算起,十五年過去了,磚宅日臻成熟,引發王灝的諸多思考。

王灝:

「我做住宅的目的,是為了訓練自己的基本功。最近十年來,我設計了各種各樣的實驗住宅,寧波還有幾棟各種不成熟的作品,在此,⼀並感謝給予我機會的業主。有幾點感悟值得分享:1、從住宅到神廟,可以是⼀種非常類似的空間感覺,如果這個空間原型找到了並且貫通了,我想,大抵是找到了一生的空間歸宿。2、住宅,是與社會眾生最重要的溝通工具,只有在做這些住宅的時候,雙方才會徹底地坦誠,你會在這個過程中訓練思維的進退緯度。3、可以最全面調動工匠,探討去精英主義後⽇常之道的妙處。4、你會變得謙虛,因為,我們專業設定的那套東西,在中國廣博的住宅遺產⾯前變得無比蒼白,這種蒼白會一次又一次地擊潰你,重建你。5、全面的造型能力,你需要去解決生活需要的各種形式尺度,並統⼀他們。」

王灝說他能感覺到自己的探索之路已經走了一半,與磚宅為伴,有磚宅為證。

磚宅外的街道和中堂的神性空間(周揚攝於2024年4月)。

采訪、撰文:李裏

攝影:朱迪、王灝老師提供資料圖

編輯:zhuoran

編排:宋佳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