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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西問·漢學家|埃及漢學家阿齊茲:走進漢學需邁過「三道門檻」

2024-04-01文化

中新社北京3月28日電 題:埃及漢學家阿齊茲:走進漢學需邁過「三道門檻」

作者 陶思遠

從一名普通的漢語學習者成長為一名享譽阿拉伯世界的漢學家,阿齊茲(Abdel Aziz Hamdi)用了40多年。他說,解讀中國故事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即使傾註了數十載心血,仍覺得自己貢獻太少。近日,這位埃及漢學家在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時這樣評價他心裏的中國:「它歷史悠久,和我的祖國埃及一樣古老、一樣美麗,我能感受到它每一個側面所展現出的豐富與深沈。」

初見北京,「和埃及差異特別大」

阿齊茲的「漢學人生」是一個逐步認知的過程。1977年,他在開羅開始學習漢語。那時候,他對「什麽是漢學」一無所知,「因為學習漢語其實離研究漢學還很遠很遠」。

阿齊茲認為,走進漢學至少需要邁過三道「門檻」:漢語學習只是第一步;「當漢語學習達到一定水平,我就開始接觸轉譯,這是第二步;第三步才是接觸‘漢學’。漢學範圍廣大,不是學會了漢語、能做簡單的轉譯工作就表明你是個漢學家了。漢學內涵深厚,我花了十年時間才僅僅掌握了基礎,才有機會踏上中國的土地。」

在銅陵市銅官山區露采小學一年級(2)班的語文課上,來自葉門的尤詩娜請教老師問題。尤詩娜與女兒同桌學習,聚精會神地和其他學生一起聽老師講課。鐘欣 攝

回憶起第一次「中國之旅」,已隔37年,阿齊茲仍難掩激動。1987年,阿齊茲獲得來北京語言大學學習的機會。談及感受,他話鋒一轉,笑了起來,「第一次看見真實的中國,我覺得‘很奇怪’……」

「中國人的吃飯習慣、學習方法、生活方式都和埃及人不一樣,差異特別大。」阿齊茲舉例稱,埃及的學校一般是半天課,但中國不一樣,要上滿全天。最讓他感到「奇怪」的是,「北京怎麽那麽冷?我還記得買冬裝的地方叫五道口,那是一個大學生們都喜歡去的地方……」回憶起學生時代,阿齊茲說,「當我終於適應了寒冷的天氣,北京又下雪了,變得更冷。但那是我第一次看見大雪,我興奮得和同學們一起在雪地裏滾雪球、打雪仗……這是一種中國式的生活。坦白說,一開始我適應得很困難,但最終還是完全融入了這個日新月異的社會。」

2023年1月2日晚,外國人在北京世貿天階的滑冰場內享冰上樂趣。賈天勇 攝

就這樣,阿齊茲與中國的「半生緣」從「奇怪的體驗」開始。此後37年,他見證了中國的發展與巨變,目睹了民眾生活的改善。這種星移鬥轉也令阿齊茲「稱奇」,「短短三十多年的時間裏,我眼見著中國克服了那麽多困難,帶領那麽多農民擺脫了貧困。全世界開始重新認識中國、評價中國。所有人都意識到,東方這個全新的大國正在崛起,它在國際政治舞台、經濟領域漸漸擁有強大的影響力……」

「漢語熱」。吳之如 制圖

近年來,全世界學習漢語的人數不斷上升。阿齊茲表示,不僅是中國周邊國家,很多阿拉伯國家,西方國家,也開始出現了「漢語熱」。

30多年前阿拉伯人對中國戲劇「完全陌生」

當然,與中國社會一同經歷「日新月異」的還有阿齊茲自己。隨著漢語水平的不斷提升,他開始進入「漢學門檻」的第二個階段——嘗試轉譯,他最早接觸的題材是戲劇。

「1985年,我剛大學畢業。有阿拉伯出版社和我取得了聯系,他們竟然問我中國有沒有戲劇。我很詫異,說明阿拉伯世界對中國戲劇是完全陌生的。當時一家出版社讓我選擇一個優秀的中國戲劇家介紹給他們,我從很多名家中選擇了曹禺,轉譯的第一部作品是【日出】。」

阿齊茲譯著的曹禺【日出】。圖源網路

回憶轉譯的過程,阿齊茲連續說了三次「非常難」。漢語和阿拉伯語都是世界上最難學的語言之一,表達習慣、文化背景大相徑庭。「我碰到的一個很大的困難是要怎麽轉譯‘小東西’這個人物。她是個命運坎坷的小女孩,曹禺先生在這個名字裏寄托了無限的悲憫。但如何才能讓阿拉伯讀者理解‘小東西’的意思?她又不是個‘物件’,我只能換一種表達方式,最終把她轉譯成‘可憐的小女孩’。」

類似的例子還有沈從文的短篇小說【蕭蕭】。阿齊茲說,「蕭蕭」是主人公的名字,也經歷了浮沈的一生。如果直譯到阿拉伯語中,讀者很難理解「蕭蕭」是什麽。最後,他把它轉譯成「童娘」。後來這部轉譯作品在阿聯等國家吸引了很多讀者,很暢銷。

阿齊茲譯著的老舍【茶館】、沈從文【蕭蕭】、程裕禎【中國文化要略】。圖源網路

阿齊茲說,「中國的文學作品具備國際水平,但轉譯品質太重要了。轉譯就像橋,如果品質不行,就無法將好作品送到阿拉伯世界,甚至破壞了作品本身,也破壞了中國形象」。在他心中,優秀的轉譯家要擁有非常全面的能力,深厚的語言功底只是基礎,還需要具備精湛的文學水平。

「曹禺是對我影響最大的中國朋友」

在與諸多經典隔空對話的千百個日夜裏,阿齊茲先後轉譯了大量中國文學作品,並在此過程中結交了一些有名的中國朋友。他說,對他影響最大的正是曹禺先生。

「我見過他三次。」阿齊茲對每次見面都記憶猶新,「前兩次都是我去他家裏,最後一次是在他的病床前……那時候,他的病情已經不太好,聽力也不太行了。一開始我說的話都需要他夫人在他耳邊再說一次,但聊著聊著,他好像開心起來,也有了些力氣,同我說了很多。」

提起這次最後的會面,阿齊茲講得格外細致。「我們討論了很多有關中國現當代文學的現實問題與未來發展趨勢,話題並未局限在戲劇領域。我們還談到了古典文學,包括他眼中的【紅樓夢】有多美。可能大家都不相信,那天我們在醫院裏聊了四小時!」

阿齊茲告訴記者,「那天,他說了一句話我至今都記得。他說他讀了很多書,也獲了很多獎,更見識了很多有影響力的人,但‘我就是我’。」阿齊茲進一步解釋說,曹禺先生其實是想告訴他,要心無旁騖,走自己的路,堅持自己的風格,保有自己的特色。要尊重他人的學識,但也要相信自己的能力。

阿齊茲主動談起了他選擇轉譯【日出】的原因。「我喜歡太陽,更喜歡日出。這部作品就像‘日出’這個意象一樣,給黑暗帶來希望,給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中國帶來希望。它也像曹禺先生這個人一樣,給所有人帶來希望……‘太陽升起來了,黑暗留在後面’,這是多讓人向往的句子。」

「很多阿拉伯讀者震驚於孔子深沈偉大的智慧」

轉譯文學作品過程中,阿齊茲不斷深挖中國歷史乃至中國古代哲學。「轉譯文學作品的過程中,我漸漸意識到,研究漢學,僅會做語言轉譯、有些文學基礎根本不夠。如果想真正讀懂【紅樓夢】,僅知曉漢語可能做到嗎?」阿齊茲說。

於是,在嘗試轉譯了部份中國現當代文學作品後,阿齊茲又轉譯了【論語】【老子】等古代典籍。「這些書已經不僅停留在文學層面了,它們是中國人道德準則、哲學思想的濃縮。」最重要的是,這些思想在人類歷史行程中是獨一無二的。阿齊茲指出,中國古代哲學家專註於修身,或者說專註於道德的養成。他們努力達到君子的標準,幫助他人、造福社會,服務國家,其思想核心皆從道德出發。

2021年6月10日,「第五屆老子文化論壇」在河南三門峽靈寶市啟幕。外國嘉賓在論壇現場誦讀【道德經】。闞力 攝

18世紀時,西方學界曾一度向中國學習,把孔子視為聖人。那時候,西方社會出現了很多與「道德」有關的社會矛盾,他們認為能從孔子的思想裏找到解決這些問題的答案。然而,阿拉伯世界卻對孔子感到陌生,「每個人都在猜他是誰,但幾乎沒有人準確知道他是誰……我覺得我有必要把這麽厲害的人和思想介紹到阿拉伯世界。」阿齊茲稱,自己在轉譯【論語】時,以阿拉伯語詳細講述了孔子的生平、經歷,並用通俗易懂的語言重點介紹了他在道德、理想方面的思想和追求。很多阿拉伯讀者了解這些內容後震驚於孔子深沈偉大的智慧。

說到此處,阿齊茲笑了起來。他說,「我想這才是漢學研究的意義。漢學能讓世界了解中國的各個方面。但終我一生,我一個人是無法完成向阿拉伯世界‘解讀中國故事’這件工作的,這需要很多很多人的共同努力,需要一代又一代學者前赴後繼……」(完)

受訪者簡介:

阿齊茲。北京語言大學世界漢學中心供圖

阿齊茲(Abdel Aziz Hamdi),世界漢學家理事會顧問委員會委員、埃及漢學家理事會召集人,享譽阿拉伯文學界的漢學家、轉譯家,埃及作家協會和埃及最加文化委員會轉譯委員會的成員。2001年,他在埃及愛資哈爾大學創辦了中文系,現任該校語言與轉譯學院中文系主任。多年來轉譯了大量中國文學作品,如話劇【日出】【茶館】【蔡文姬】【原野】,沈從文小說【邊城】【丈夫】【蕭蕭】【虎雛】,田漢作品【名優之死】【咖啡店一夜】等。迄今為止,他已相繼轉譯出版二十多部中國文學作品,並於2018年獲第九屆阿蔔杜拉國王國際轉譯獎「榮譽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