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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怡微:捕捉夾縫中的人

2023-12-14文化

張怡微 受訪者供圖

【哀眠】

張怡微作為寫作者的名字,第一次見諸媒體,是因為新概念作文大賽。這個對00後來說已經有些陌生的詞,在80後、90後眼中代表了寫作的另一種可能性。張怡微在2004年獲得第六屆新概念作文大賽一等獎,但那已經不是大賽的風口浪尖時期,那一年,她17歲。

從文學起步的【家族試驗】,到【細民盛宴】,再到【四合如意】和最新出版的【哀眠】,張怡微18年來的代表作都在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在她的筆下,社交媒體下的人情關系、二次元人群的生存方式、晚年處境、婚姻思索、移民命運……都擁有了新的面向與輪廓。

張怡微的學術專著則大多和【西遊記】有關,包括【明末清初<西遊記>續書研究】【情關西遊】等——除了作家,她的另一個身份是復旦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創意寫作專業的副教授。

作家進高校教書已經不算什麽新鮮事,張怡微只是覺得,兩個身份一疊加,生活就被「摧毀」了,導致「一直在工作」。「也許我的愛好是上班,但有時也愛好或者說憧憬,能放個大假。」張怡微說。

中青報·中青網:【哀眠】是一個短篇小說集,現在寫短篇的青年作家似乎不多,你是喜歡這個體量的小說嗎?

張怡微:其實寫短篇小說的作家很多,只是對於青年作家來說,想要獲得權威的肯定,短篇小說是一條非常困難的路徑。也正因如此,寫短篇無「利」可圖,更有一些純粹的特質。

我並不能說喜歡這個體量,而是我有正式工作,高校「青年教師」的本職就極其繁重,我一年中能夠籌措的時間,只夠寫作和發表2-3個短篇小說。我入職6年,差不多就完成了【四合如意】和【哀眠】。

當然,我自己很喜歡閱讀短篇小說,同樣是因為時間稀缺。除了上課時會用到的書,我已很久沒有閱讀大部頭的長篇小說了。我給自己增添了不少壓力,以便不要沈浸於閱讀的舒適區。比如,最近我接了一個重讀【安娜·卡列尼娜】的活動,爭分奪秒地在重新翻閱、理解和認識長篇的結構、人物的出場,以及副線的構建。

我很喜歡讀小說,無論長短。

中青報·中青網:有人評價你的小說是「世情小說」,你怎麽理解「世情」?

張怡微:這是一個評論家在10年前的一篇文章裏說的。我很感謝他對我的關註,不過作家不太可能圍繞某個人的看法來寫作。從文學史的角度,世情小說也不是一個純粹褒義的詞。我覺得我的小說確實比較通俗,我自己也是通俗小說的愛好者,不然也不會透過【西遊記】安身立命,完成博士論文,還給大學生上【西遊記】導讀課。

世道人情中,只要是說得清楚的感情,其實都沒有寫作的必要性。文學應該照亮的是復雜的感情,所謂「難言之隱」。但沒有必要,不代表要回避它、完全不去書寫它,關鍵在於創作者如何辨識、提煉情感背後的深意。這就涉及我們怎麽理解人、理解社會結構、理解人與自然的關系。

長期以來,我都比較關註自己身邊的普通人,所以我沒有寫英雄,甚至沒有寫出一個比自己聰明的人。我寫普通人的喜怒哀樂,寫普通人的婚姻和離散。我現在37歲了,當然也會有一些新的欲望,心中會湧起新的寫作需要。

在收入【四合如意】的短篇【字字雙】【四合如意】裏,在今年發表在【十月】雜誌的中篇【失穩】裏,其實都有一些夾縫中人。例如,做社會學研究的學者,在國際學校教書的老師,他們有時會看到一些社會結構邊界的人群,也會將自己置於這種交界處。

例如【字字雙】中的安栗,她是做老年人情欲研究的,她可以用第二語言來回避許多中國文化中討論情欲的尷尬,但她還是要面對家人,來訴說她花費大量精力留學、求職,到底在研究些什麽。有一個剎那,母親和舅舅們為了爭取拆遷的房子在鬧事,她不知自己應該加入還是當觀察者。這些瞬間,是我喜歡捕捉的,也是我比較熟悉的。

中青報·中青網:作為一個年輕的作家,為什麽會關註老年人群體?

張怡微:我也許寫了一些老年題材的小說,但從數量上來說,還是寫少年、青年的更多。而且我也不是那麽「年輕」,我甚至已經沒有辦法申請國家社科基金的青年計畫。

一個普遍的認識是,我們都會老。我最近也和朋友們一起在調研一家養老護理機構,采訪護工。但我們能做的其實非常少,大量的聊天和采訪基本都浮於表面。關註老年人群體,不是我以作家的身份在關註,而是我以一個對未來生活有推理欲望的研究者,希望參與、最佳化社會配置做一些微小的努力。

我們采訪過一位護工阿姨,很有意思。她兒子大學畢業後在市中心工作,先生在上海郊區當門衛,新冠疫情3年,他們3個人都在上海,但沒有見過面。她有抖音,她會躲在養老院的廁所裏錄歌,她在抖音裏美顏過的臉,和真實生活中的完全不同。她們的照護工作非常辛苦,但她們有自己的方法逃逸到虛擬世界中。

我覺得現代傳播的各種媒介或者技術,是城市生活中的現實主義。現在互聯網非常下沈,那些網路的使用者有自己的偶像、有自己對偶像的看法,我們在學校裏待著是無法推測的。老人不會因為我們設計他們過什麽生活,他們就過什麽生活。

護工阿姨說,只有你們城市裏的老人有養老問題,我們農村沒有這個養老的概念。

中青報·中青網:那在新媒體時代,愛情、親情、友情這些古老的關系,會發生什麽變化?

張怡微:在很多人看來,我算是一個重度使用社交媒體的人。我用微博推薦我的書、我喜歡的書,推薦我的學生,推薦我們的專業。但是我很少會在社交媒體談論愛情、親情和友情。我只在論文、課程、專欄裏,就文學作品、電影作品、戲劇作品,來討論這些話題。我也不展示和更新與情感有關的任何生活。我覺得社交媒體是一個公共場域,它只是一部份的我、工作中的我。

當然我也知道,很多人會就合影、就@的物件做文章,蠻可笑的。親密關系的難點,並不在於用什麽媒介、什麽頻率交流;它在於,在重大決策時、利益可能受損時,我們該怎麽談判,該怎麽預判風險。相處一直很好的人,有可能與我想法不一致,正是在一些重大問題上,能看出這個人是不是可以跟我並肩度過人生下半程。

在這些關鍵節點上,社交媒體的作用不大,反而是古老的力量影響更大。當然時代會給我們一些新的話題,會給我們在灰度地帶來更多的敘事空間。

我對傳播學一直很有興趣。本科時進了復旦哲學系,想轉去傳播系,他們沒要我。這些小的情懷像種子一樣,一直埋藏於我的精神生活中,可能到最近幾年發揮了一些文學面向上的作用。

中青報·中青網:虛構的故事中感覺有你自己的影子,你的個人成長經歷對寫作有什麽影響?

張怡微:多多少少有一些我看世界的眼光,但如果說是我自己的影子,那其實我小說裏所有的女主人公,能力都不如我,我也過得比她們好——這對寫作來說,是很遺憾的。困頓是生活日常,虛構寫作卻是可以借助可能的條件,活出生機、走出困局的。

我的個人成長經歷,對我知識性的影響微乎其微。我的父母都是工人,我們家的書,是我從零到數千本自己買起來的。但我30歲以前經歷的許多生活問題,例如家庭解體、親眷矛盾、獨生子女政策、出版合約糾紛等,當然是構建「我成為我」的經歷,幫助我看到自己相對順遂的成長道路中看不到的那些人。她們中,很多是弱勢的人、被看漏的人——我是有可能成為她們的。

中青報·中青網記者 蔣肖斌 來源:中國青年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