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年的閱讀、研究和寫作中,「故事與寓言的關系」是我思考的核心問題之一。這裏的「寓言」,不是指一種文學體裁和樣式,而是指「有所寓之言」,即有所隱含的語言——文學,從根本上說,就是一種有所隱含的語言。
在我看來,幾乎所有偉大的文學作品都具有寓言氣質。
寓言氣質
文學的寓言氣質有其獨特性,就像斯芬克斯之謎,以其文學表達來傳遞關於世界、生活與人性的深刻洞見。
一部文學作品總有限度,不管是短篇、中篇還是長篇,其故事雖然是個別、具體、形象的,但它的指向是普遍的,以其獨具的寓言氣質將我們帶往世界、人生和存在的某種無限的理解。
1860年,屠格涅夫發表演講【哈姆雷特與堂吉訶德】。當時,人們普遍認為【哈姆雷特】是經典之作,對哈姆雷特的形象多有肯定,而【堂吉訶德】的主角則多被認為是一個諷刺的物件,其所做的事情皆為荒誕之舉。而屠格涅夫從一個更大的視野來看這兩部作品,認為它們雖然誕生於不同地方,由不同作家創作,卻有著特殊關聯。【哈姆雷特】首版和【堂吉訶德】第一卷同時出版,二者不僅是關於一個王子和一個發瘋的鄉間紳士的故事,而且是我們每一個人的故事——我們每一個人,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哈姆雷特,都是堂吉訶德。
父親去世,哈姆雷特面臨重大突變。父親的鬼魂告訴他,自己是被他的叔父害死的。叔父繼任王位,且與母親完婚。他不僅是兒子,也是王子,因此要復仇。可是,復仇沒有那麽簡單,因為哈姆雷特對生活,對人,包括對他自己,都看得太透徹了。他嘲弄身邊的一切事情,一切人物,包括他自己。透過哈姆雷特的眼睛,我們看到人的所有弱點,你或許也會像他一樣,自覺不自覺地感到很多行為是沒有意義的。可他知道自己必須完成復仇,這是他應該做的。這就是哈姆雷特的狀態。
他遲遲不能把復仇付諸實踐,他一直在分析和思考那個經典的命題To be or not to be。他的分析讓他越來越清晰:人間不過如此。他既覺得應該去復仇,可舉起劍來不禁又想意義到底在哪裏。他不停內耗,猶豫不決,最後當他終於要行動的時候,悲劇降臨,他的愛人,他愛人的哥哥都在陰謀中死去。
堂吉訶德看似愚昧、可笑、荒唐、不切實際——騎士的時代早已經過去,他還以為自己可以扮演騎士。屠格涅夫帶我們換了一個視角思考:在一個時代,當行俠仗義的騎士以及他代表的正義被認為是過時之物,堂吉訶德敢於揮起長矛,告訴人們這個世界仍然擁有匡扶正義的騎士,善仍然是可以並且應該戰勝惡的。堂吉訶德身上,有那種為了信仰一往無前的力量——屠格涅夫稱之為行動者。
如果說哈姆雷特是一個分析者,那麽堂吉訶德就是一個絕對的行動者。他甚至不分析,只行動,我們通常視之為「魯莽」。細想一下,我們每個人成長的過程中,是不是分析越來越多,行動卻越來越少?這種行動力的衰退,是值得反思的成年生活現象。進入成年,就會有選擇症候群,好像這樣也行,那樣也行,又好像這樣不行,那樣也不行……在分析選擇的焦慮中,消耗越來越多的能量,越來越缺乏看準一個目標、絕對堅持自己的信仰、始終向前挺進的堂吉訶德式的行動力。
不能說,一個人不是哈姆雷特就是堂吉訶德。而是在某一個時刻,「我」在多大程度上是哈姆雷特,又在多大程度上是堂吉訶德?「我」更需要的是哈姆雷特式的分析,還是堂吉訶德式的行動?這兩個人性的維度,以某種平衡存在於我們每一個人身上,存在於每一個文明之中。
那麽,該怎麽思考、處理它們之間的關系?屠格涅夫將我們對經典作品寓言氣質的認知,又向前推進了一步。他認為經典說出了全部。那種被徹底道出的感覺,令你沈默——我不用再說什麽了,它已經全部說出。同時你會備受激勵,無比幸福,因為偉大的文學作品向你揭示出來的那道光。
卡夫卡的【變形記】,是現代主義作品中一部非常罕見的、具有寓言氣質的文學作品。「一天早晨,格裏高爾·山姆沙從不安的睡夢中醒來,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變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蟲。」作品一開頭,就讓你覺得這是一部了不起的作品。沒有任何預兆,一個人醒來怎麽會發現自己變成了一只大甲蟲?
普通故事,往往要鋪墊一下,寫頭天晚上格裏高爾就覺得有點兒不對勁。那樣,這種氣象就沒有了。為什麽是「不安的睡夢」?「不安」就是現代人存在的某種根本狀態,源自那個永恒的問題:你知道自己是誰嗎?
在現代社會,這個問題的迫切性以及它被遮蔽的程度,可能是空前的。正因如此,它需要被思考的迫切程度也是空前的。每一個現代人都處在不安的睡眠中,每一個人都空前分裂。某天早晨醒來,你面對的很可能不是想象中的自己,很可能就是這只「大甲蟲」。一醒來,首先想到的是趕緊去上班,可是連床都起不來。家人敲門,他無法應門。公司老板上門責問,他也沒有辦法辯解。他不能主宰自己的生活,只能躺在那裏。
看到他變成甲蟲,家裏人起初大吃一驚,後來帶著希望等他慢慢康復變回原樣,全家人還都指望著他掙錢養家,雖然他只是一個小推銷員。當他們發現他再也不能變回原樣的時候就開始嫌棄他,希望他早點兒離開。最後格裏高爾在床上死去,全家人愉快地坐著電車出去散心。
這個故事跟很多現代主義的文學作品一樣,透著冷酷。區別在於其冷酷背後,格裏高爾始終葆有一顆人的心,哪怕他已變成了一只甲蟲。【變形記】的重要寓意在於:它不僅僅告訴我們「現代社會人人都不知道自己是誰」這樣一種令人不安的失魂的存在狀態,也告訴我們到底是什麽決定了人之為人。
不是寓言
不少文學作品,技巧絕佳,惜在寓言氣質闕如。
瑪格麗特·阿特伍德,是故事技法高手。讀【盲刺客】,若非讀到最後,你不會知道它到底在講個什麽故事。小說的敘事技巧太新穎,太神奇,讀者需要努力梳理作品脈絡,努力編織那些看上去完全不相幹的線索,搭建起對這個故事的理解。直到結尾,你才突然意識到,此前對這個故事的許多理解原來都是錯的,而所有的誤解又向著同一個正解匯攏。其帶來的閱讀沖擊如此強烈,讓你覺得作者真是一個講故事的天才,她居然這樣來講故事。就技巧而言,作者可能已經達到了當代作家的頂級程度。但是技巧的背後還是技巧,缺乏那種對於普通人來說、對於日常的世界和生存來說更深處的內涵。
這麽說或許有點兒苛刻,【盲刺客】對女性角色精神世界的發掘也很深入,但其表現本身的技巧性、趣味性在某種程度上蓋過了其內涵的廣度和深度。當這類技巧在更多作品中變得普及,這種內涵的狹窄也變得更加凸顯。一部文學作品,即使在語言和敘事機巧上充滿創意,但如果缺乏寓言氣質,很難成為經典。
文學終究不是寓言,如果作家始終想著要讓作品表達一個特別的意思,這個意思一不小心就會吞噬你的故事。
美國作家厄休拉·勒奎恩,是我很喜歡的一位作家。如果看過她的【地海巫師】,就會知道【哈瑞·波特】從何而來。勒奎恩的短篇小說【離開歐麥拉城的人】被認為是一部科幻作品,獲得1974年雨果獎最佳短篇獎。小說寫了一個有深意的故事。歐麥拉城裏的人都生活得其樂融融,幸福安寧,但在城中某個房子的地下室裏面關著一個孩子。這個孩子被鏈子拴著,過著悲慘的生活,沒有人照顧他、憐憫他、解救他,因為那樣會使歐麥拉城人現有的幸福消失——歐麥拉城人的幸福,全部建基於這個小小的囚室和這個小小的被囚的孩子。
這個故事的寓言氣質很強。多數人的幸福建基於個人的痛苦之上,許多人享受的幸福背後都有他人痛苦的代價,而在別人的幸福中你也可能成為付出痛苦的人。這就是這106個故事的寓言性,作者用這個故事提醒我們關於世界的一些重要、深刻的寓意。
雖然勒奎恩在努力克服技巧對故事的過度控制,這部作品也顯然是一部寓意深刻的小說,但它還不是一個高級的文學故事。高級的文學故事,應該具有寓言氣質,但又不是寓言。
寓言是可以說清楚講明白的。中國古代有很多很了不起的寓言故事,【刻舟求劍】【掩耳盜鈴】都很生動,表意非常明確。寓言總會有寓意總結這一步,它的寓意是可以明白說出的。而文學是以文學的方式向人們揭示關於世界、生活、人和人性的寓意,是說不清道不明的。只有運用文學的形象方式,才會使這種感覺和內涵得到真正的表達和傳遞。所以,真正高級的文學作品,其中心思想是永遠無法提煉的。
美國語言學家喬治·萊考夫和哲學家馬克·強森在合著的語言學著作【我們賴以生存的隱喻】中提出,人們往往以為比喻是寫作時才用的修辭手法,其實我們就生存於隱喻之中,所有的語言都離不開隱喻。魚貫而入,什麽是「魚貫」?那是隱喻。大門洞開,「洞開」也是隱喻。我們的思維就建立在隱喻之上。如果沒有隱喻,我們根本沒辦法說話。以此為基礎進一步推演,隱喻作為人的思維的一種基本方式,可能也是人類思維區別於其他生物思維的一個基本方面。
那麽,文學是什麽?
文學是隱喻語言中最高級的一種。文學提供關於世間深邃之意的隱喻,不透過這些隱喻,我們就沒有辦法進入某些深刻的理解和洞見。只有文學的語言、文學的形象,才能向我們揭示關於人類存在的某些最深刻的意義。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每次重讀,感覺都會被重新整理。第一遍讀的時候,對它的領悟——不管是內容還是技法——都是非常有限的,因為它太宏大了。後來經過一遍遍閱讀,才看到它是怎樣用文學才有的方式穿透每一個生命和存在。
【戰爭與和平】發表後,有人指出其「時代特征」不夠明顯——怎麽不寫農奴制的專橫和暴力,不寫農奴制下人們艱難的生活?托爾斯泰回應說,時代看起來在不停地變化,其實基本狀態是相像的,那種對人性和生活困境的思考和掙紮,每個時代都有。在哪個時代,「人們也是那樣戀愛,那樣嫉妒,那樣探索真理,那樣行善,那樣耽於情欲」。
他筆下的貴族青年是有典型性的,比如尼古拉最初是彼得堡的花花公子,每天過著花天酒地的生活,又覺得這樣的生活毫無意義,不知道要做什麽,也不知道該做什麽,所以選擇參軍,加入戰爭。真正的戰場與他想象的戰場大為不同,一切都是那麽雜亂無章。一天,在廝殺中,他催馬提刀趕上敵軍一匹馬。馬上也是一個青年,摔了下去,尼古拉舉刀就要砍下去。這時,青年擡起頭來,尼古拉看到他的樣子,淺色頭發,淺藍色的眼睛。「這個人怎麽一點兒不像敵人,卻跟我的鄰居似的呢?」那一瞬間,他失神了,刀就沒有砍下去。
像這樣的文學瞬間,是永遠沒有辦法用清晰的寓意來提取背後意味的,但可以讓你深切感知戰爭對個人意味著什麽,可以讓你心裏湧起對戰爭之惡的深識和拒斥。這樣的瞬間,這個瞬間的寓意,說不清道不明,卻將你裹挾進去。尼古拉失神瞬間的想法促使我們思考「什麽是敵人」。敵人意味著跟我們不一樣的人,跟我們敵對的人。那一瞬間,他的世界觀反轉了,而讀者的眼睛、思想跟著尼古拉在看,在思考。
文學需要的就是這樣的瞬間,它充滿了文學故事的豐盈性、浸透性、裹挾力,一旦卷入其中,你就脫身不得,被帶入最深刻的洞見之中。當尼古拉還是一個在無聊中取樂的貴族青年時,他是一個不完全的人,但當戰場上的他刀砍不下去的時候,他成了一個真正的人。
合為一體
當下,盛行兩類寫作方式。一類講究技巧,甚至一味追求技巧,技巧消融、吞噬了寓意。這類寫作很有市場,特別是影視市場,很多網路小說做IP的都是往這個方向去的。
還有一類,恐怕是作家都會不自覺陷入其中的寫作:首先想到的是要表達什麽,底層民眾的悲苦艱難,特定時代的典型現象等。甚至在寫一個故事之前,就已經想好要表達的某種寄寓之意。寫完以後發現,這種「寄寓之意」已經吞噬了故事。
寫作中,我們要不停地反思,如何避免走入歧途,或者不要在歧途上走得太遠。在這樣的寫作試驗中,我們要望向更遠的方向,才會不斷地成長。在更遠的地方,它們應該是合為一體的。
技法非常重要,要講什麽也非常重要。作為一種文化存在,用其才能夠傳遞、道出的方式來表達特定的意涵,文學才無可取代。除非用文學的方式,除非透過文學作品,否則人們永遠無法抵達對一種內涵的深刻揭示和理解,這是那些高級的文學經典帶給我們的開啟和享受。
這當然非常困難,但不管是文學鑒賞、閱讀,還是創作,我們所經歷的痛苦和艱難,跟我們最後獲得的愉悅和幸福,總是成正比的。
文/ 趙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