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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中國文學:日常生活的深度、啟示與光明

2024-01-03文化

日常生活的深度:

在理性與瘋狂的邊緣看到破綻

雙雪濤

2023年的中國文學,雙雪濤的【香山來客】或可作為一個觀察的起點。這是一篇純粹寫實的作品:宿醉翌日,商業夥伴彭克邀「我」去他家打羽球,此時北京已開始飄雪。小說在此回溯了前一夜「我」在酒吧和老鄭的見面,並進而回顧了我們——「我」、彭克與老鄭的交往。三段時間猶如敘事的三組機位,第一組機位:當年,我們三人在高中文藝匯演上一見如故。畢業後,我們又相聚於北京,彭克攬了一個為寺廟拍紀錄片的活兒,「我」負責為他的電影撰寫劇本,老鄭負責電影配樂。未幾,老鄭與彭克鬧翻,但後者的電影事業卻是越做越大。留在彭克身邊令「我」在北京站穩腳跟,可以說,作為童年夥伴,此時「我」已完全受雇於彭克,名義上是編劇,實際還要幫他打理各類日常事務。第二個機位:昨晚,老鄭走後,「我」一個人繼續在吧台喝酒,此時進來兩位女性。我們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其中一位自我介紹是數學家,剛剛留學歸國。臨別之際,她告訴「我」下次可以叫她出來喝酒。第三個機位:小說寫到的這個翌日,「我」驅車前往彭克位於香山腳下的別墅。

因為拍攝電影的生活極不規律,彭克的身體異常虛弱——一年前,已有醫生警告他必須停下來休息,否則隨時都有可能暴斃。饒是如此,聽了昨晚「我」在酒吧的見聞,他仍堅持把那個數學家請到別墅做客。四十分鐘後,這個名叫郭曉派的女性便翩然而至,大家繼續天南海北地聊天。期間,彭克向她發出邀請,希望她來參與自己下一部關於數學的電影:「我們一直在找你。」聞聽彭克此言,「我」不免悚然,他說得是如此真誠。但郭曉派的應答如流更是令「我」——或莫如說令讀者——震驚。她平靜地講起彭克在紐約性侵自己室友的舊聞,又談到這些年她在數學以外的「研究」:郭曉派從背包取出一個筆記簿,上面記錄著她所找到的相似受害者。談話至此並未中止,也沒有大呼小叫,只是當他們仍以此前的友好語調探討起這些迥然相異的事情時,我們分明感到世界悄然越過了一個節點:【香山來客】的敘事,自此進入到一個看起來不那麽真實卻又絕對未經虛構的異度空間。

如果小說寫到郭曉派應邀而至便結束,我們關於這個故事的理解就會是原初的模樣,亦即讓三個機位拍攝的內容,在時間的中性流淌中,自行組合為一段更大的時間。但雙雪濤決定讓郭曉派吐露一些不同尋常的資訊,決定讓小說的三個機位不僅相互補充,也相互刪改:首先,是她此刻的話語暗示了我們昨晚的相遇絕非偶然。那不是一次單純的邂逅,它是郭曉派計劃中的一部份,她知道「我」要來酒吧坐坐,也知曉「我」和彭克的關系,更清楚彭克對於陌生女人的嗜好。其次,她也不動聲色地揭櫫了「我」的本職工作是什麽,「我」究竟憑借著什麽讓彭克為「我」在北京安家置地。如此,原本遵循著日常生活邏輯對小說形成的理解,隨著郭曉派咒語一樣的聲音出現,也就蕩然無存。【香山來客】的這一謀篇,誠可以指認是歐·亨利式的結局,亦無妨套用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加以解釋,但在筆者看來,其中也包含著一種關於日常生活的洞悉:存在著某個神秘的時刻,我們一旦跨過它,現實就會不動聲色地發生劇變。

張怡微

此番洞察,也見於張怡微的【失穩】、王鹹的【人語驛邊橋】、宋尾的【夥伴】等作品。【香山來客】與【失穩】都內蘊著一個故事的兩個版本,最初讀到的與經由結尾開啟的重讀截然不同,而兩者的相反,印證的乃是日常生活的深度。【失穩】的主人公名叫任秋,彼時他剛從國外留學歸來,入職某所滬上大學。選擇來上海工作,在新加坡做博士後期間的耳聞目睹是一個原因——他見到太多可怕的論文機器人,他們「嚴苛地完善著自己的論述格式,所有形態的人類生活不過是他們論文生產的材料」,而他與這種「沈迷野心、量化、數位、大量的標準化生產」的氣息格格不入,也源自任秋在美國讀書期間結為伉儷的妻子是上海人。碩士畢業後,妻子辛欣已先行返回上海,任秋入職的這所院校,即在妻子單位附近。可能是為了更好地過上二人生活,入職不久,他便在學校外面尋找寓所。任秋最終相中了一套大樓正在改建但租金遠低於市價的房源。

【失穩】的第二節,透過曹警官的目光,我們得知任秋的房源之所以價格低廉,既有房屋中介明示的原因——文化新村的住戶就是否加裝電梯分化為兩派,他們為此曠日持久地爭吵;也有中介從未暗示的因素:任秋選中的這間房子裏曾發生過一起謀殺案。第三節,小說再次把筆觸拉回到任秋與辛欣的日常,他們渾然不覺地搬進公寓,日常生活的安穩紓解了任秋工作後的焦慮。第五節的故事時間,距任秋搬來已有一年。這一年裏,他發現居民樓悄然發生著下沈。為此,他把這失穩的前兆,連同「小欣瞪大眼睛的照片」,發在了一個網站上,隨後被告知釋出內容涉及低俗資訊,予以刪帖處理。幾次發帖不成,任秋將地面縫隙的圖片用A4紙打印出來,貼在了每幢居民樓下。孰料,這一舉動反倒徹底激怒了其他住戶,任秋因此不再敢出門,「夢魘變得愈發頻繁」。類似於【香山來客】,【失穩】在此同樣步入一個謎樣的空間:夢中他依稀見到一位陌生女人,他無法確定那是否就是他的太太;夢醒後他又接到學院陳主任打來的電話,被告知學校已給他開出二十萬的罰單,以之作為其無故曠課的處罰。

小說的最後一節再度回歸曹警官的視角,但首先給出的是一則新聞:「前日,一名租住在文化新村的青年男子,蜷縮在某理工高校門口的草叢,想要伏擊一位下班的校職工。」顯然,任秋即「青年男子」,他意欲伏擊的「校職工」則是陳主任,但何以如此呢?陳主任不是一直想要幫助他嗎?難道這些天任秋都沒有去過學校?在曹警官的視域內,我們終於讀到了此前一直被隱藏的資訊:其一,五年前,任秋參加新員工運動會時曾摔斷了肩膀,他沒有申請任何補償;其二,任秋始終是單身的,他的家中塞滿了人偶。從任秋的交易記錄來看,工作之余,他還經營著一個二手人偶的店鋪。埋在結尾的這兩則資訊不啻平地驚雷,它們不僅讓此前的敘事瞬間疑問重重,也由此出現了重讀的必要:把握住某個細節,重看當時尋常翻篇的細節,那麽細節的草蛇灰線便會引出一幢被掩埋的宮殿。這是另一個任秋的故事——

小說的第三節曾詳細交代過任秋參加運動會的經歷,但在那裏,受傷的是另一個人:「任秋是第一棒,很快跑完了……他甚至開始在旁玩起手機。直到聽見‘砰’一聲巨響。有位老師重重地摔在地上。」隨後他與一個姓丘的陌生人交談起來,後者認定是陳主任有意不告訴那位青年教師需要熱身,適才導致了他的受傷,不過他相信這位青年教師同樣不會去申報工傷,因為「他還在考核期,他不敢」。兩相對照,如若受傷的並非他人,正是任秋自己,那麽這兩人的交談無疑也就是任秋內心的對話——丘老師是他的另一重人格。以之切入,任秋是否結婚的疑問便也迎刃而解。同樣是第三節,盡管我們讀到了以言之鑿鑿的第三人稱勾勒的二人生活,此番重讀,那些描述卻像是第一人稱獨白的變體。倒轉過頭,再看同事的心非巷議,不寒而栗可謂如是:「任老師怎麽從來不說他老婆,是真的有這麽個人嗎?」——當然沒有,所有這一切都不過是任秋的幻覺。

閱讀【失穩】這篇小說,事實上也就是在閱讀一個人格分裂者的日常。由於作者並未將這一關鍵資訊告知讀者,小說敘事在幻覺的基礎上被悉心搭建。不過,即便迷霧最終一舉廓清,我們仍然難以判斷哪一種生活對任秋而言更真實,一如我們無法斷言哪一個彭克才是真正的彭克。惡行與善舉水乳交融地組成了彭克唯一的生活,之於任秋也是如此。作為旁觀者,我們只是在理性與瘋狂的邊緣看到了破綻,也看到了一種日常生活的深度,這深度形同深淵,讓一個又一個人「揣著這個不存在的秘密泅渡了這麽多年」(宋尾【夥伴】)。

宋尾

日常生活的啟示:

以綻放之美抵擋時光的磨損

索南才讓

2023年的另一批作品,顯示了文學與日常的第二種關系:捕捉日常生活裏閃耀的啟示。此間最直白的當屬索南才讓的【羽毛】。這篇小說沒有任何紛繁復雜的情節,作者僅僅是寫到一個人(「我」)向窗外凝望,他的目光先是停留在一只蹦蹦跳跳的鳥身上,接著轉向了自家破敗的大門,最後又聚焦於一方被鳥啄出的孔洞。「我」驀然發現,從這個孔洞裏射出了神秘的白光,不僅光線逐漸有了色彩,孔洞裏似乎也有東西在跳動。「我」想走出家門去近距離觀察,又擔心自己「一旦動了身子,那光彩將消失」。因此,一連幾日「我」都在憧憬與恐懼中搖擺不定,暗自思忖自己何以如此:「我總是拖延那些需要盡快做的事而在沒有意義的地方消耗精神,這種時候也是我的精神和肉體對抗最嚴重的時候,而我似乎很樂意看到這樣。那麽,我又不得不想,這個很樂意的我,究竟是誰?」

置身廣義的現代文學譜系,我們或許能夠輕易指認那種「精神與肉體的對抗」,與【人群中的人】(愛倫·坡)、【堂兄的角窗】(霍夫曼)寫到的別無二致,即它們都屬於一種現代性的疾病。然而恐怕正因為此,索南才讓筆下的「我」在看到羽毛後感到的失望才更耐人尋味——弟弟耐不住好奇,終於還是揭開孔洞的秘密:他跑來向「我」展示了一根有著十幾種顏色的羽毛——「我」的失望絕非厭棄自我的懦弱與猶疑,而是指向弟弟的魯莽。在「我」眼中,秘密有時是無須破除的,因為它不是假相,僅僅是一種頓悟、一份啟示;惟當所有秘密都被揭開,在實證主義的白晝中,那種事物原本的光暈也就隨之破除。

張玲玲

張玲玲的【洄遊】、黃詠梅的【曇花現】接續了【羽毛】一篇對光暈的強調:既然每個人的生活都無法承受過多的實在(艾略特語),人們所要做的便不僅是從尋常的事物中間發現美,也要去捕捉那些習焉不察的啟示。【洄遊】的故事開始於一次海難。主人公小馬是漁村公務員,海難發生後,他奔走於應付記者的采訪、自己措辭的準確以及對罹難者家屬訴求的調解。那艘失蹤的船上有他的幹舅,為此他特地登門看望了幹舅的遺孀。可不論怎樣,他的所作所為背後都暗藏著一個稍顯冷酷的推論:失蹤者已無可能生還。小馬長時間認定拒絕在理賠單上簽字的鄔幼琴不可理喻,直至他聽到了那個始終被自己的身份遮蔽的聲音:「如果人真的在海上,如果人還活著,哪怕就那麽一會兒……你只是以為跟你沒關系」;「我只是想帶老段回家」。與鄔幼琴的兩次交談間,小馬還做過一個關乎招魂儀式的夢。夢中,逝者與久不聯系的生者歡快地聚在一起,「期待著某種振奮人心的驟變」。夢醒後,小馬感到自己的人性緩緩復歸。對他而言,這便是日常生活的啟示:「啟示,或就蘊藏在我們所熟悉的事物中。」

黃詠梅

【曇花現】仍然涉及亡者與生者的關系:母親請「我」去尋找林姨媽的舊愛鐘俊人,並告訴他林莉「回家了……要讓他明白,她是走了,時間是2021年9月16日,酉時」。林姨媽的死訊也讓「我」關於她的記憶潮水般湧來:她與母親當年一起被招到文工團演戲,林姨媽是這些演員中最好看的,但也是最薄命的。文工團解散後,她嫁給了在生產資料局工作的林姨夫,僅生下一個孩子,就跑到醫院為自己做了結紮。她要藉此表達對這段婚姻的拒絕。關於林姨媽的記憶主要有兩件事,其一是她曾在「我」家的天台種下兩盆曇花,常常只身一人徹夜為曇花守候,其二是在母親的講述中她對鐘俊人的癡心。許多年後,「我」終於意識到林姨媽何以鐘愛曇花,進而也體察到她的矢誌不渝:對愛人的思念早已被林姨媽系於賞花一事。盡管曇花時生時滅,時間亦如駟之過隙,但完全綻開的花束之美,卻足以抵擋時光的磨損。那是一種作為現代人的我們不能試圖解釋,也難以完全理解的,比生死更漫長、更猛烈,也更無法被時光耗盡的愛情故事。

日常生活的光明:

從冰冷的深海打撈人世的暖意

1991年,劉震雲為剛剛完成的【一地雞毛】寫下創作談【磨損與喪失】,其中有雲:「生活是嚴峻的,那嚴峻不是要你去上刀山下火海,上刀山下火海並不嚴峻。嚴峻的是那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的日常生活瑣事。」日常生活首次以正面姿態進入中國當代文學,即始於以【一地雞毛】為代表的「新寫實」作品的勃興。然而在三十多年後重讀這些小說,盡管仍會為其精彩之處擊節,卻也有些不滿足的地方。這個缺憾,我以為便是其中冷酷的準確太多,而模糊的救贖又太少——當「新寫實」作家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對現實主義求真品格的恢復時,忽視「實然世界」以上的「應然世界」自在意中;或者說,由於把「應然世界」與烏托邦視為同一物,他們也有意遮蔽了那個兼具威脅與拯救的領域。他們的信念系於以下一點:救贖是不必要的,人間才是全部。

以上這些,是筆者在閱讀2023年某些作品時產生的聯想,如宥予的【扒火車】、薛超偉的【隱語】、鄭小驢的【南方巴哈】、房偉的【余墨】等等,這些作品顯然不約而同地賡續了「新寫實」求真的遺產,同時又在某些向度突破了前輩作家「止步於觀察」的律令。他們不議論,卻試圖報告一己眼中世界的真相;他們不煽情,卻嘗試著從冰冷的深海打撈出一點人世的暖意。

宥予

這裏首先要提及宥予的【扒火車】。日復一日的等待中,少年悉心籌措著自己的遠行,透過扒火車的方式,他將從平原上的某座城市來到徐州,以之兌現和母親每月相見一次的約定。等到這一天真正來臨,他卻忍不住多次想起「鬼」的意象:「平原上的鬼總是無法走得太遠,平原上的鬼總是在一個地方打轉」;「鬼在城市裏如何生存呢……所有這些目光,西北風一樣刮透了他」。換言之,少年明白,他在母親心中只是一個棄子;而在徐州這座大城市面前,他又不過是一個「平原上的鬼」。這次他來這裏,不單是為了見到母親,也是要給母親提前訂一個蛋糕,為她慶生,結果是母親並未如期而至,他只好一個人在約定的地方吃完整個禮物,又重走了一遍母親曾帶他走過的地方。少年未嘗不清楚他與母親那似有若無的聯系隨時都可能中斷,這一次更是如此,他意識到上一次的見面也許就是永別。少年的天真、辛酸、仰望,在宥予的這篇小說中可謂一覽無余。

鄭小驢

薛超偉【隱語】一篇,簡秋榕的處境和【扒火車】中的「我」相近,兩者都經歷了父母的離異,有所不同之處,是簡秋榕不曾「向外」遠行,尋找母親,而是「向內」生發,反求諸己。她的工作與興趣均與古代謎書有關,但與其說謎語為之提供了一個有別於日常的虛幻空間,還不如說謎語是在時間上幫她體認了故人的心情,由此也讓她更為珍重眼前的生活。小說的最後,她喊出了心底的吶喊:「此刻我哪裏都不想去,這裏就是我需要存在的地方。」在鄭小驢的【南方巴哈】中,我們也能看到一條少年走向成人的道路。主人公金宏明愛上一位身世迷離的姑娘,兩人僅相見一面便失去聯系。這是他第一次經歷的情感教育,即在漫長的等待與尋找過後,體會到愛一個人的悸動與失望。金宏明的初戀與簡秋榕的謎語如出一轍,而它們的意義都在於從並不完美的日常汲取足夠的勇氣、光線與能量,足夠他們坦然地面對一個他們行將踏進的成人世界。在筆者看來,這份勇氣、光線與能量,恰恰也是雙雪濤筆下的彭克或張怡微筆下的任秋所欠缺的。

我們不妨以房偉的小說【余墨】去推演任秋的另一條路——如若他不曾發瘋,或是那人格分裂的病癥最終得以痊愈,任秋今後的生活將會怎樣。答案是不固定的,他也許會重走谷墨的覆轍,即因品性正直而不見容於權勢,也可能走上主人公周丹的路,即在畢業後離開校園,做一個問道書齋的逍遙派,但不論怎樣,筆者相信他都會比原來做得更好,因為他終將發現生活中除了有冰冷的事實、數據、真相與規則,也有需要在時間中自行綻開的花束,有需要我們一點一點從人世的深海打撈的暖意。這便是日常生活的光明,亦是格非先生在其新長篇【登春台】裏動情描述的「吉瞬」:

格非

「在這一刻,他不再為未來擔憂,不再為過去所受到的傷害和屈辱而痛苦,不再為啃噬他良心的道德上的種種過失感到後悔和內疚。他願意原諒任何人,願意忘記一切事情。有那麽一陣子,他的心幕被開啟了,藏在後面的東西也不再讓他害怕,他覺得自己像一只鳥那樣自在。無所用心的光陰,綿延在所有事物之上。」

(作者為青年學者)

來源:北京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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