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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有趣才有價值:梁啟超的「趣味」人生觀

2024-02-02文化

我的研究領域主要是中國近代思想史,有些朋友常喜歡問,在近代人物之中我最欣賞的是哪一位思想家?我的回答毫無疑問是梁啟超。這是因為我多年沈浸在他的著作中,探究他建構新國家、新國民的構想,從閱讀中我感覺到梁任公的文字說理清晰、透徹,而且有一股特殊的魔力,他說的話,都是我想說而又說不出來的。

黃遵憲說得最好,梁任公的文字「驚心動魄,一字千金,人人筆下所無,卻為人人意中所有,雖鐵石人亦應感動。從古至今,文字之力之大,無過於此者矣」。他說任公的文字對許多人產生了「鼓舞奮發」的作用,近年來「中國四五十家之報,無一非助公之舌戰,拾公之牙慧者;乃至新譯之名詞,杜撰之語言,大吏之奏折,試官之題目,亦剿襲而用之」。由此可見梁啟超的著作影響深遠。嚴復對他的評價是:「任公文筆,原自暢遂,其自甲午以後,於報章文字,成績為多,一紙風行海內,觀聽為之一聳。」1929年胡適寫給梁任公的挽聯則說「中國新民,平生宏願;神州革命,文字奇功」。這些看法都是對任公的一生很貼切的評價。他的思想有如深谷中流出來的一條清溪,明白透徹而發人深省,難怪清末民初之時人們譽之為「言論界的驕子」。而且,他不但「坐而言」,又能「起而行」。他以無比的熱情推動中國從專制走向共和,希望能建立一個富強與自由的理想國度。

近代中國思想史的研究者也都認識到梁啟超的影響力。誠如蕭公權所說,「他的言論對於近代的中國發生過廣大的影響」,在清末民初思想界,尤其是「五四運動的領袖」幾乎沒有一個人「不曾因讀他的文字而得著啟示」。深入研究梁啟超、明治日本與西方的日本學者狹間直樹也說:「在上一個世紀末至本世紀初,傳統中國向近代中國過渡的文明史轉型時期,他[梁啟超]……發揮了無與倫比的重要作用。」由此可見,梁任公在中國近代歷史上的影響力乃是毋庸置疑的。

梁啟超在近代中國之所以能發揮重大影響力,不但因為他的文字所具有的特殊魅力,而且與他淵博的學問有關。在中國近代思想史上,梁啟超和嚴復、胡適類似,都是學問淵博的「通才」,而不是在「象牙塔」之內沈浸於純知識領域的「專才」。這種「通才」很類似陳澧、曾國藩、錢穆等人所提倡的「士大夫之學」,這種學問「將‘有益於身’與‘有用於世’二語,懸為著書講學之標幟」 。梁啟超和嚴復、胡適都是這一型別的學者,他們以學術研究來「修己治人」,不但能夠依賴學問來「安頓身心」,更借此關懷中國的現狀,並推動中國的現代化。其中梁任公又比嚴復、胡適更接近傳統的「士大夫之學」。

我認為梁任公淵博的學問源自他的個性及人生觀。在個性上,胡適說任公心直口快,「不通人情世故」,有著「最和藹可愛,全無城府,一團孩子氣」的個性,絕不是一個「陰謀家」。這種有一點「任性」的個性影響了他的一生。從他與友人的書信可以看出來,梁啟超的休閑時光主要花在飲酒、抽煙及打牌上,「相與痛飲」「大醉而歸」,是屢見不鮮的,而打牌一次十幾二十圈也是常有之事。同時,梁啟超也常常熬夜,或是打牌,或是讀書寫作。胡適一直到晚年還常和人提起:「任公絕頂聰明,惟用心不專,起居無節,興之所至,無論打牌讀書,往往夜以繼日,飲食不離牌桌書案。」

由此可見,梁啟超興趣十分廣泛,是一個有「真性情的人」,他的打牌、飲酒、讀書都是真性情的表現。當然在他一生中最重視的還是成就其「士大夫之學」的閱讀、教書與寫作,以及由此而培養出的淵博的學問。這應該是源自他以「趣味」來追求知識的人生觀。

梁任公的人生觀簡單地來說是一種「趣味的人生觀」。塔克辛仰的是「趣味主義」,他說倘若用化學分解「梁啟超」這件東西,把裏頭所含的一種名叫「趣味」的元素抽出來,只怕毫無所剩。所以他一生所做的事總是盡量做得津津有味而興會淋漓。因為趣味是活動的源泉,如果趣味幹竭了,活動便會停止。

梁任公認為,凡人必須要常常生活在趣味之中才有價值,否則每天哭喪著臉,生命便有如枯木或是沙漠,了無生趣。那麽什麽才是人生的趣味呢?宋朝名相王安石曾經在一本叫【字說】的書中解讀每個漢字的意思,書中有些是穿鑿附會,但是對「趣」的解釋則很到位。他說:「人之趣在步履間,隨所得而取之,故趣字從走從取。」這真是一個有趣的說法,他認為人生若能邊走邊取而有所得,便是有「趣」。此處所說的「取」或「得」,更確切地說,或許是指一種成就感或進步感。梁啟超所說的「趣味」可以從這個角度來理解。每當我們做一件事情的時候,總希望能精益求精,更上一層樓,而時有所得。這種不斷努力,企圖攀登生命之高峰的過程,真是再有趣不過了。

然而最有意思的是,梁啟超認為我們不但要在成功之中感到趣味,也要在失敗裏頭體驗趣味。這是因為失敗比成功能讓我們得到更多的人生啟示。1923年他的弟子徐誌摩要與妻子張幼儀離婚,另娶有夫之婦陸小曼,梁任公寫了一封長信勸他,說道:「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若爾爾者?孔子贊【易】,無取以未濟終矣。當知吾儕以不求圓滿為生活態度,斯可以領略生活之妙味矣!」他的最後一句話「吾儕以不求圓滿為生活態度,斯可以領略生活之妙味矣」,真是充滿了無窮的智慧。我想一個人如果不能從失敗與挫折中感受到人生的趣味,大概沒有辦法成為一個生活的藝術家!

然而在梁任公看來,從成功與失敗之中體會生命的趣味仍然不算最高境界。因為有時趣味之可貴,正是在超越上述利害、得失之心之後,以一種「無所為而為」或「為而不有」的超然心態來面對生活。

出於這樣的原因,梁任公反對美國以「功利算計」為原則的「實利主義」教育,認為追求學問要勝過實際的利害得失。他說:「她[美國]的教育過於機械的,實利主義太深了,所以學校教學生總是以‘夠用了’做標準,只要夠用便不必多學。所以美國的學問界淺薄異常,沒有絲毫深刻的功夫。因為實利主義太深,所以時刻的剖析異常精細,如此好處自然是有,我現在不必多說;而他壞的方面就是一個‘忙’字。……這種實利主義的又一結果就是將人做成一部份的人。我們中國教人做人向來是做一個整個的人,他固然有混混沌沌的毛病,然而只做一部份的人,未免辜負上帝賜給我們所人人應享的‘一個人’的生活了。」

總之,他認為讀書、做人都不應過於功利、過於現實,有時不實用以及與得失無關的東西反而可能有大用。因為得失主要是關心事情的成功與失敗,然而成敗常常是相對的,從一方面來看是成功的,從別的方面來說也可以是失敗的,或是有些事現在看來是成功的,將來卻發現其實是失敗的。上述所謂「無所為而為」或「為而不有」的心態,就是說在讀書、做事的時候,把成功與失敗的念頭都拋開,一味埋頭埋腦、趣味盎然地去做,這樣才能體會個中的真味。孩子們其實最了解這個道理。我們問小孩為什麽要玩遊戲時,他們的回答往往是「好玩」或是「為遊戲而遊戲」。其實,世間很多事情都可以用這種態度來面對。

然而要註意的是,梁任公說有些事情開頭時很有趣,但愈做愈沒趣,甚至產生了相反的效果,這就不能算「趣味」了,例如賭錢、酗酒、縱欲等等,開始有趣,結果卻常常無趣。(他也免不了做過這些不該做的事。)如果要問有哪一件事情可以以趣味始,以趣味終,梁啟超認為最好的例子,大概是「學問的趣味」了。

這種對純知識的追求,在西方文化中比較盛行,中國文化之中相對來說卻不甚發達,我們總愛提出「文以載道」「通經致用」的高論,好像不能載道而致用的東西便沒有價值。梁任公認為這樣的想法並不算真正了解學問的趣味。中西偉大的學者以畢生之精力做出偉大的成果,而其動力往往是一種超越實用的求知欲望,也是一種「為學問而學問,斷不以學問供學問以外之手段」的精神。在他看來,這種欲望有點像鴉片煙癮,一定要天天做,不做不行。所以他勸人每天一定在正常的勞作之外,騰出一些固定的時段,來研究自己所嗜好的學問,每天這樣做,就可發現學問的趣味有如倒吃甘蔗,愈往下吃,愈得好處。

梁任公以過來人的經驗指出,具有此一態度,一定會被你所鐘情的學問引到「欲罷不能」的地步,這時就嘗到學問的甜頭了。正是這種對知識與學問的熱忱使他能夠將自己鍛煉成「百科全書式」的巨大存在。的確,要討論中國現代學術的形成,無論是社會學、政治學、經濟學、文學、史學、哲學、宗教等,幾乎沒有任何一個領域能回避梁啟超的影響。

(本文節選自【文字奇功:梁啟超與中國學術思想的現代詮釋】一書)

本書為一部研究梁啟超與近現代中西思想文化之關系的學術著作,全面梳理其一生中學術思想的流變過程、研究進路,展現了其豐富而深刻的學術探索和精神世界。

作者以梁啟超為研究物件,對其陽明學、墨子學、西方哲學、中國史學等方面的學術研究做深入分析,並聚焦於其學術研究對近代中國轉型的影響,旨在以梁啟超對中國傳統學術思想的現代詮釋,來呈現清末民初中國學術轉型的復雜過程。此外,作者還闡釋了梁啟超如何以新的概念、新的方法來解析各種議題,並以中西比較的方法探索中國的獨特性,建立新的學術典範,並最後歸結到「新民」「新國」與「鑄造國魂」的現實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