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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微音和魯迅的論戰始末

2024-01-23文化

北京晚報·五色土 | 作者 於壯

2023年11月6日,筆者在【五色土】刊發的【林徽因改名始末:才女光芒下的「普通人」林微音】一文中,試圖重新解讀「林徽因改名」這樁現代文學史上的公案,為「普通人」林微音說兩句公道話。

林微音和林徽因的糾葛,在拙作【林徽因改名始末】中已論述得很清楚了,故事未完,這次再說說林微音身上的另一樁公案——和魯迅的論戰。

魯迅

姑且算是論戰

林微音真是個幸運又不幸的人。說他不幸,是他終生實踐唯美主義的文學信念,卻生不逢時,一生成就有限;人們最後記住他,竟然還是蹭了名人的流量。說他幸運,是因為以其有限的文學作品,恐怕早已湮沒在歷史中了,但由於與林徽因、魯迅的瓜葛,今天仍被屢屢提起。歷史之吊詭,可見一斑。

其實,林微音和魯迅發生「論戰」,這一說法並不確切,縱觀整個過程,林微音有論而無戰,魯迅有戰而無論。兩人各取一半,姑且算是論戰吧。

1933年,魯迅出版了【偽自由書】,收錄了1933年1月底至5月中旬寫給【申報】副刊【自由談】的短評。這些短評很多以筆名「何家幹」發表。以魯迅的名氣,自然很快被人認出來並公之於眾。魯迅在【偽自由書】的「前記」和「後記」中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大概意思是很多攻擊者「對人不對事」,不管你的文章怎樣,就是針對你這個人。我好不容易披個「馬甲」,你給我公開了,這下又不能好好講道理,陷入到無謂的筆戰中了,所以這種告密很可惡。

1933年的11月21日,林微音以「陳代」的筆名,在【時事新報】的副刊【青光】上發表了一篇【略論告密】。文章對魯迅在【偽自由書】中的觀點提出了質疑:第一,短評發表的時候,編輯已經預告了「這是一位文壇老將」,自然引起人們的好奇,也不難猜測出就是魯迅。第二,所謂「告密者」,是把魯迅的筆名公開地說,而不是向什麽審查部門偷偷舉報,算不上「告密」。第三,魯迅您自己結集出版的時候,也公開了這些筆名,自己告自己的密,也就無所謂秘密了。

林微音這篇文章的邏輯是很通順的,但是質疑的角度有點清奇。魯迅的很多雜文集都有「前記」和「後記」。「前記」一般比較短,講成書結集緣起為何,「後記」較長,一般是總結寫作本書文章時別人對自己的攻擊,再逐一嘲諷反駁,也就是今天俗稱的「掛人」。(如果那個年代有微博,魯迅肯定天天掛人。)對告密者的厭惡,僅在「前記」和「後記」占有很小的一部份,根本不是重點。況且【偽自由書】中有相當多的引爆當時文壇的論戰文章,哪個都足夠去論戰。可是林微音偏偏就選了這麽一個微不足道的點。

況且,魯迅因為飽受審查之苦,不得不頻繁地更換筆名。據統計,魯迅使用過的筆名高達181個,是「狡兔三窟」的60倍,當局真想抓魯迅,魯迅跑得比猹都快,換個馬甲就能繼續戰鬥。從筆名的角度攻擊魯迅,給人感覺不痛不癢。

魯迅一邊並沒有直接撰文回應。到了1934年,【準風月談】結集出版的時候,在「後記」中傳統的「掛人」環節,魯迅才翻出了這篇文章,嘲諷林微音是「討伐軍中的最低能的一位」,因為「他連自己後來的說明和別人豫先的揭發的區別都不知道」。然後斷定林微音是「叭兒們」中的「一匹」。

叭兒,就是狗,也是魯迅罵人常用的形容詞。不過,包括諸多文學大師在內,很多人都被魯迅這樣痛罵過。對林微音文章本身,魯迅沒有做出邏輯性的反駁,僅僅過了把嘴癮。

【花廳夫人】林微音著

微不足道的「交戰」

著名的魯迅研究者唐弢,當時初出茅廬,寫了一篇【新臉譜】,也加入了一場論戰當中。1933年11月22日,林微音在【青光】發表了【略論放暗箭】,針對【新臉譜】一文提出自己的看法。連續兩天發表類似的文章,從常理上講,應該是林微音同時寫了兩篇,分作兩次釋出而已。

唐弢奉魯迅為人生導師和精神導師,其踏入文壇,也是從模仿魯迅開始。看過【新臉譜】就不難發現,文風和魯迅有幾分相似。加上魯迅曾用過「唐俟」這個筆名,自然容易讓人誤解「唐弢」也是魯迅的筆名之一。林微音在【略論放暗箭】中還算比較謹慎,沒有斷言唐弢就是魯迅,不過話裏話外就是這個意思。這篇文章的內容仍然是討論匿名問題,但相比於前作【略論告密】,無論文筆和邏輯都更遜一籌,有草草成文的感覺。

對這篇文章,魯迅依然沒有撰文,還是在【準風月談】的「後記」裏嘲諷一句了事:「他這回嗅得不對,誤以唐弢先生為就是我了。」

所謂林微音和魯迅的論戰到此為止了。林微音寫了兩篇不痛不癢的批評文章,魯迅則嘲諷了兩頓。至於說林微音寫了二十多篇文章瘋狂攻擊魯迅一事,並無實據。在魯迅的論戰生涯中,和林微音的「交戰」恐怕是最微不足道的。林微音之所以能因此事被記住,還是因為唐弢。唐弢後來寫過一篇進入過中學教材的【瑣憶】,回憶了自己被誤當作魯迅先生的這段故事。另從唐弢接受采訪、談【瑣憶】創作過程的文章來看,他明確說出就是林微音攻擊他的文章,看來當年的事對唐弢來說記憶猶新。(甚至有可能,魯迅之所以能註意到林微音的那兩篇短文,也是唐弢的原因。)因此,林微音才被更多的人記住了。

整個「論戰」的過程如此簡單,問題在於,林微音為什麽要突然批評魯迅呢?批評魯迅,為什麽又找一個不痛不癢的角度呢?

林微音為何突然批評魯迅

在論戰發生之前,林微音和魯迅是認識的。在拙作【達夫賞飯誕名詩】(2023年10月8日刊於【五色土】)中寫過,林微音在1932年10月有幸列席了著名的「達夫賞飯局」,此時和魯迅有了面對面的交往。這時魯迅在他面前當然是文壇泰鬥一樣的存在。根據【魯迅日記】,在1933年的2月至3月,林微音先後給魯迅寄了三封信,為邵洵美所編【作家自傳叢書】向魯迅約稿,魯迅沒有同意。約稿而不得,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了,實在無法推斷出林微音會為此記恨。

真正的原因,恐怕還在於邵洵美。

林微音是邵洵美的好朋友,友誼保持了幾十年。林微音在邵洵美創辦的雜誌上發表過不少作品。邵洵美接手新月書店的經營之後,因一分時身乏術,還曾請林微音擔任經理。後未見起色,邵洵美也並未責怪。在這段友誼中,顯然兩人的地位不太對等,不過作為「文壇孟嘗君」的邵洵美應該毫不在意。

【新月】期刊

1933年,邵洵美和魯迅之間爆發了一場著名的論爭,導致二人失和。這場論爭的全過程,已經有很多文章探討了,私以為費冬梅的【1933年海上文壇的「女婿」風波】考證最為細致、論證最有邏輯、註釋最為翔實。

大概的起因,是1933年8月份的時候,邵洵美在自己主辦的【十日談】雜誌上發表了一篇講「文人無行」的文章,其中多處暗指魯迅。

結果魯迅看後勃然大怒,馬上以筆為槍進行反擊。魯迅不愧是語言文字的大師,痛罵邵洵美是「贅婿」(吃軟飯的,靠老婆的錢做文學),是「捐班」(文章都是別人代寫的)。邵洵美號稱「文壇孟嘗君」,老婆是盛宣懷的孫女,其人設就是有錢,而魯迅一下子就把最核心最吸引人眼球的要素提煉了出來。

實事求是地說,邵洵美是很有才華的,文章都是自己寫的,這一點今天已經很明確了。說他是「贅婿」,也不確切。邵洵美確實是盛家的女婿,但他自己也是世家子弟,本來就有錢。他的婚姻是門當戶對、強強聯合。邵洵美當然馬上展開反擊,一大批圍繞在邵洵美身邊的人開始撰文攻擊魯迅,其中很多文章寫得很好,直擊魯迅邏輯上的軟肋。比如「做女婿就不能做文人嗎?」文人當然是要靠作品說話的,和他的身份無關。邵洵美的作品很不錯,在這裏魯迅其實是比較理虧的。

但是魯迅則不管那些,和邵洵美進行了三輪大戰,全是圍繞「贅婿」這個點火力全開。從此「女婿」這個詞在魯迅這裏就是邵洵美的代名詞,乃至後來在【拿來主義】中,仍不忘諷刺一句「做了女婿換來的」。

邵洵美和魯迅的公案,不是本文的重點,我們還是說回林微音。此時林微音的處境其實是比較尷尬的。一方面,他是邵洵美的好朋友,而且此事邵洵美占理,於公於私都應該站出來幫一把。作為文人,寫幾篇文章總是應該的。但另一方面,林微音一直都是郁達夫的忠實粉絲,透過郁達夫認識了魯迅,魯迅又是郁達夫的知交好友,他對魯迅應該也是比較崇敬的。

關於林微音的資料實在太少,無法直接論證他攻擊魯迅的動機。我們只能猜想,也許就是在這種矛盾之中,他一直等到了11月份,才寫了兩篇不痛不癢的文章,選了一個不痛不癢的角度,攻擊了一下魯迅吧,也算是對朋友有一個交代。

也許他還想過,魯迅壓根不會註意到這兩篇小文章。文章發表的時候,魯迅不僅和邵洵美在論戰,也在大罵施蟄存(沒錯,老年魯迅「雙線作戰」仍然遊刃有余),一開始確實沒有對這兩篇文章做什麽反應。不知出於什麽原因,最終在【準風月談】出版的時候註意到了,才嘲諷了兩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