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拉善馱汗滴流，俯首躬耕無所求。伏櫪仍懷田圃事，美名齊贊「老黃牛」。
深邃遙遠的大山深處，寧靜的村莊，山花爛漫。炊煙繚繞著晨風裊裊升騰，故鄉又開始了一春的忙碌。
村頭那塊貧瘠的山地上，一頭羸弱的老黃牛，架上笨重的鐵犁，猛力地邁出堅實的腳步，劃開了大地凍僵的肌膚。
泥土的芬芳，夾雜著牛毛間散發出來的汗味，彌漫在收獲的微笑裏，涔涔滾落下來的汗珠，一滴又一滴，沁入泥土。
不知前方還有幾道彎，那急促而凝重的喘息，噴出了亙古的酸澀和滄桑，但 沒有停下艱難的步履，一步又一步，丈量命運的淒苦。
哦 故鄉那頭老黃你瘦骨嶙峋的肩上，是長不了毛的疤痕，那一層層幹枯龜裂的皮，陳列的是歲月的痛楚……無論晨曦與黃昏，你總是埋著頭顱，翻犁著無止境的夢想，歲歲年年 風雨無阻，
翻過多少春與秋，莊稼才繁衍了一茬又一茬，犁過萬千坡嶺溝谷，春天才詮釋成希望的音符！
你用質樸憨厚的本色，對土地虔敬了一輩子，那鞠躬盡瘁奮力向前的姿態，永遠——閃爍在我的心骨！
故鄉黃土高原乾陵之北的秦川老黃牛，打我記事起它就在我家幹農活。那是一頭有著歲月痕跡的牛。它的皮膚早已被風吹日曬成了深黃色，而那雙眸子，卻始終清澈如初。在非機械化時代，無論嚴寒酷暑，老黃牛任勞任怨，陪伴我們一家人度過了艱難的農耕生活。每當我想起它，心中總會湧起一股暖流。
老黃牛的故事，要從我小時候說起。那時候，家裏種著幾畝薄田，而老黃牛，便是我們家的得力助手。深秋的清晨，當太陽剛剛升起，它便拉著犁，和我父親一同在田裏辛勤勞作。那時，我看著老黃牛那吃力且穩健的步伐，心中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敬仰與心疼。
老黃牛不僅是田裏的勞力，也是家裏的寶貝。每當我們兄弟姐幾個圍著它嬉戲時，它總是溫順地低下頭，用那雙大眼睛註視著我們，仿佛在微笑。有時，我也會騎在它的背上，它一動不動，讓我感受那種高高在上的感覺。那種溫馨、那種和諧，仿佛是故鄉給予我最美好的回憶。
然而，好景不長。隨著時代的變遷，機械化的浪潮席卷了整個鄉村。昔日的手工勞作逐漸被機械替代，而老黃牛的地位也隨之動搖。我記得那天，父親在萬般無奈之下，將老黃牛賣給了遠方的牛客。當時的我，心中五味雜陳，既有不舍，也有無奈。
那天清晨，當老黃牛將要被牽走的那一刻，我緊緊地抱住它的脖子，淚水不住地流淌。我感受到了它的體溫，那是一種生命的氣息，溫暖而真實。在離別的時刻，老黃牛用它那深情的流著淚目光望著我父親，仿佛在訴說著不舍與道別。我哭了，父親也沈默不語。
老黃牛被趕上了車，圍欄也被鎖上了。我知道，老黃牛上車的那一刻，它註定成了別人家的了，一想到這，我的眼淚又來了。我哀求著父親，一遍遍詢問父親是否能把老黃牛留下來。終於，父親在車子發動的一剎那，攔下了司機，父親說不想賣了。牛販子罵罵唧唧，說我們這樣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另外一個人也嚷嚷起來，說我們是騙子，來搗亂的。無奈之余，父親給了那倆司機一百塊錢的賠償費才算了事。
老黃牛終於留了下來。父親說，以後老黃牛就是我們家裏的一員，它就在我們家養老了。聽到這裏，我別提有多高興了，也就從那時起，我每天放學的第一件事就是給老黃牛割草，餵老黃牛……
故鄉有許多牛，大的，小的，黃的，黑的，甚至還有花牛：兩個大角傾斜的向內彎曲著，煞是威武！
曾記得有一年，我家又養了一頭牛！
那是一只老黃牛，稀疏的牛毛總溫順地趴著，那一條老當益壯的牛尾巴掠過，便卷起千堆雪。我最願意看他咀嚼的樣子：瞇著那對大眼，嘴角悠遊自在的一翕一合，黃白的下齒整齊的在飛沫中時隱時現。偶爾頓住了，睜圓了眼睛四下一瞥，又旁若無人，旁若無人地大嚼特嚼起來！
我自幼便對假清高之流極其肅然起敬，便很是向往牧童騎黃牛，歌聲震林躍的瀟灑。便常時不時趁著老牛不註意，突然嗖一下！一躍騎上牛背，也許我的重量很成問題，也許是突然襲擊讓它措手不及。老牛一下子便顯出吃力來，腹背便像駱駝般顯出山峰來。但它還是晃晃悠悠的馱我向前。
一陣翻江倒海的顛簸後，實在讓我苦不堪言，便哆哆嗦嗦的從牛背上滾落下來。然而，早已一身牛毛，密密麻麻的黏在衣褲上，混合著腥臭的牛味，回家自是又被老媽一頓臭罵！
然而，我小叔家的那頭牛卻極不是善類。每當要偷襲著爬上它的背時，它便會發起飆來，身體不停甩動，夾著腦袋砸過來的雷霆萬鈞，年少的我實在不是對手！
有一日，實是發了狠心，叫表弟死命的咬住牛鼻子上的繩子，一面拼命往上爬，此畜生發起狂飆，直向小表弟橫撞過去，拽著牛背上的我絕塵而去。我緊緊揪住它的脖子任其橫拖豎拽，終於被甩進了田中的淤泥裏，淋淋漓漓滿身泥漿！多虧平時行善積德，廣結善緣、福大命大，在它的鐵蹄之下，居然還毫發無失真！但也嚇的是面如土色。再回頭看小表弟，眨著驚恐的眼，更是魂飛魄散，嚇出尿來！
自此以後好幾天，只要一看見牛，我的腦袋就發暈，發脹，就是看到自家的老牛也不例外！
然而我的老黃牛終於一天天肚子脹大了，在一個草長鶯飛的日子裏，產下了一只小牛犢，許是遺傳了它母親的基因，全身照例黃毛，天天尾隨在老黃牛的屁股後面，蹣跚而行。老黃牛老來得子，看來也極是歡喜，走路也是一步三回頭的找尋自己的孩子，雙目炯炯發亮！脾氣更是大的驚人，稍微有人不小心靠近點小牛，甚至友好的撫摸一下，都會毫不猶豫亮起那兩個尖利的牛角，直向你無情刺來----連我這位它的衣食小父母也時刻警戒！
那日，傾盆大雨過後，天空明凈如洗，一道大彩虹從山的這頭直貫向山的那頭，波瀾壯闊極了！
彩虹下，故鄉那條幾近幹涸的小水庫頓時也洶湧澎湃起來。老黃牛不知哪根神經錯亂起來，趁我不備，撲通一聲跳進了水庫，轉眼間便只露出了那個毛茸茸的大腦袋來，正在我嚇得魂飛魄散之際，又是撲通一聲，水花四濺-----糟糕！循聲看時，小牛犢也視死如歸般的隨它老媽駕水而去了！兩個腦袋一前一後，一大一小，都高昂著，護住不讓水浸沒，圓睜著雙眼，撲哧撲哧,拼命向對岸蹚去，腦根後揚起團團混的波紋......
那水深至少也是小牛犢的好幾倍啊！我以為這下小牛犢連著它老媽牛命休矣！它們命休，我也亡無日！
眼看著漸行漸遠，兩顆牛頭還照樣懸浮於汙濁水面之上，意氣風發！慶幸之余讓我莫名驚詫起來：如此粗壯的身軀，如此笨拙的四條大腿，居然還不能下沈就溺，莫不然這畜生還是天生的遊泳好手？只是那僵硬的四肢如何在水底乘風破浪而往......
胡思亂想間，這兩頭活寶已然上岸，全身水滴如雨！老黃牛就勢一抖，水珠四下散去，有一股忽的追上小牛犢，迎面趴到它的臉上，小牛犢有樣學樣，也就勢一抖，毛發四聳開來----這就是一只雪上獅子狗了！
老黃牛的長長舌頭便向小牛犢劈頭蓋臉的掠去，小牛犢很享受這份撫摸，也伸出小舌尖，蹭蹭兩下，舔著它老媽順著毛發下淌的水珠......
彩虹下的此情此景，看得我都要目瞪口呆了！
夏日炎炎，全副武裝的老黃牛又要開始在地裏忙碌開了，那粗大的繩索又深深的勒進脖頸上的傷痕中，黝黑的淤泥在閃著金光的犁鏵下，翻滾著層層波紋，一條條蕩開。那新翻的泥土的氣息，再一次彌漫在了鄉村的青山碧水之間。那稍有些長大的小牛犢，現在已經可以離開媽媽，漫山遍野的瞎跑開去了。
然而今天，老黃牛不知為何，不高興，罷工了！
一動不動的把四腳釘在了自己犁開的波浪中，也不管那火一樣的烈日了。父親吆喝著、驅趕著、鼓勵著，卻始終紋絲不動！耷拉著的腦袋時不時左右抖動幾下，用以驅趕熱氣和討厭的蚊蠅。
天上一絲風也沒有，我站在遠處的樹蔭下，仍感到熱浪襲人。
勤勞而倔強的父親終於沒有了耐性，氣沖沖的從外面的籬笆間抽出了一根拇指粗大的棍子。啪！應聲而下，老黃牛的右後退，用力的朝父親的方向踢去。啪啪！父親更生氣了，在後背腫起的一條長痕上，又浮起了兩條長痕。哞！老黃牛的四肢向前動了一動，又站住了，鼻孔裏開始喘起了憤怒的粗氣。啪啪啪！！父親生氣的把棍子一扔，跑到樹蔭下抽旱煙袋去了。
我趕忙跑前-----那牛後背，早已清晰的浮現出了五條傷疤！隱約有血跡。我傷心得幾乎要掉下淚來，也不顧父親是否同意，連忙解掉了它脖頸上的繩索，這回它乖了，默默的跟著我到旁邊的另一片樹蔭下乘涼去！
不一會兒，它似乎也平靜了，又瞇著眼反芻起來了！
那五條傷痕，後來慢慢開始結成疤，再慢慢脫落，終於又被新長出的毛發給蓋住，再也尋覓不到一絲受傷的痕跡了......
雖然如此，但也許我的老黃牛還是幸運的！
那是我叔公家的牛，懷孕了，卻仍被趕去勞作，也許不具備我家老黃牛的徹底反抗精神，早出晚歸，披星戴月，終於病倒了！躺在地上，都無法再站起來了，也 不吃草料，嘴貝瑞不時吐著涎水！
叔公著急了，趕忙請來家鄉的土獸醫，來了，看了下，直搖頭，沒救了，準備殺了吧，還圖個活的！
牛始終是故鄉父老鄉親一份極大的財產，死了，損失就大了。叔公雖然舍不得殺，但也沒有辦法。自己是不殺的，朝夕相處，而且牛是最通人性的，看著心疼！
於是幾百塊錢賤賣給了經營豬肉鋪的屠夫，幾個人九牛二虎之力的用粗繩索綁了，擡到村頭的大榕樹旁宰殺！
老人不讓我去看，說太血腥了，小孩子不敢看。但強烈的好奇心還是驅使我背著母親偷偷的跑到榕樹下去了。那是怎樣一副場景：整頭牛撒在地上，四條大腿被蹦直了，可能認為是病牛，沒有必要讓它先斷氣後再殺，於是活生生的把四個小腿直接卸下了，鮮血淋漓！然而牛並沒有呻吟，可能病的已經根本沒有了力氣了！只是那兩只大眼睛仍無神的睜大著，眼角下是被浸濕的長長的淚痕！
望著已經失去四肢的這頭奄奄一息的病牛，我突然想：如果它的病，現在突然就好了，那也根本無法走路了！
終於開膛破肚了，在剖開腸胃的那一瞬間，一個黃乎乎的小東西一下子滾落了出來------啊！小牛犢！已經完全成型了，小巧玲瓏----然而雙目緊閉，全身蜷縮，已經是斷氣了！我突然肚子裏一陣翻江倒海，連忙踉蹌而逃……
離開故鄉已經很久了，走進了城市，我不知道自己是走向一種墮落，還是走向一種折磨。但夢中，總會出現故鄉那熟悉的彎彎曲曲的羊腸小道，那腆著肥碩肚皮的姍姍而行的故鄉的老牛。它們的眼裏，是否依舊還保留著我曾經在柳樹上攀爬的身影，它們的尾巴，是否也還依舊牢牢的掛著我童年那癡癡的夢想，那反反復復的咀嚼，是否依舊在唱著我幼時純真的歌謠……
如今，父親早離開人世，我己是古稀之人，老黃牛和那小黃牛也早已成了過去。那萋萋的荒草邊，便再也沒有了我那曾經相依為伴的老黃牛的身影了，是它那碩大的眼睛，曾經一次次擦亮了我灰暗的童年！
只是，我那頑皮可愛的小牛犢，如今你是否已經也像你的媽媽一樣，也被粗繩索勒住自己無可把握的命運了？
贊老黃牛：
體健心寬力無窮，眼睛明亮辨奸忠。耕田拉車幫興業，任勞任怨助糧豐。身生雙角擔大義，四蹄奮踏創奇功。今紛卸甲閑無事，靜看社會日䒱榮。
只顧拉車不問由，肩挑重任不言休。道路艱難知用力，躬身前行無怨愁。一日三餐青草料，風霜雪雨寒舍留。不貪富貴和功名，當之無愧老黃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