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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沖:除了詩人,還有誰能告訴我,我是誰

2024-07-11文化

【貓魚】終於跟讀者見面了,忐忑和興奮之余,我也想到了一些別的。如今盛行照片和短視訊,好像我們所聞、所感、所思,我們是誰,為什麽在世上,都必須是可拍下來的東西,必須是能被呈現在二維畫面上的東西。在這樣的文化潮流中,還有人讀書嗎?畢竟,相比其它媒介,文學的表達是對讀者有要求的,它需要一定的紀律和想象力,它不允許惰性。

不久前我去了趟上海徐家匯書院,它高聳的圓頂令我聯想起宗教的殿堂。貫穿整個書院的閱讀長桌旁,坐滿了看書和做功課的青少年,分布在院內的幾個彩色玻璃區和室外長廊上,都坐著手捧書本的男女老少。這片鴉雀無聲的景象令我莫名地安心,仿佛只要人們繼續閱讀,天下還是有序的。

我成長的年代書籍十分稀有,比我大一些的鄰居,從抄家物資中偷到一本【約翰·凱瑞斯朵夫】,幾個人躲在家裏抄寫,每頁都墊一張藍色的影印紙,這樣就可以同時得到兩份。我也借到一疊模糊不清的紙張,印象中它沒頭沒尾,大概只是書的一部份吧,讓人看得雲裏霧裏,但我捧著它就像獲得了什麽強大的護身符,覺得突然長大了。是從那時候開始的嗎?我發現了書的魔力。當目光觸碰到某個特定的文字組合,我便可以擁有另一人的意識、另一個人的夢、另一個人的愛與恨;可以在他的瞳仁裏看見自己,用他悲痛的眼淚洗滌我的傷口,用他的凱旋的歌聲面對我的挫敗;可以在一千面魔鏡中成為一千個他,翻越一千座山、穿過一千個森林、趟過一千條河流,通往一千個目標……

幾十年來,書本從未減弱它蠱惑我的魅力。偶爾,我在報紙或雜誌上發表短文,有了微博之後也寫文分享感受。記得「理想國」出版社十二年前就曾約我寫書,然而,我始終沒有真正從一名閱讀者變成寫作者,直到一個特殊時機的出現。

2021年母親患晚期淋巴癌,我和哥哥輪流回上海陪伴她。每次三周的隔離,身體雖像籠中困獸,思緒卻去了比平日更遼闊的天地,那麽自由、洶湧、無邊無際。抑郁時,閱讀撫慰了我;亢奮時,寫作寧息了我。無常的生命、無章的日子、碎片的記憶、矛盾的思想,在書寫中被放進了一個框架,讓我看到某種形狀,體味到某種意義。【貓魚】的雛形便產生於那五次隔離。這部書在【上海文學】連載的兩年中,金宇澄先生總是我的第一個讀者,一路激勵、批評、啟發、哄騙、呵護著。我十分享受這種初學者的狀態,如果到了我這個年齡還有資格談夢想的話,我的夢想就是永遠當一名初學者,跟少兒時代初次看懂了某個諺語、某首詩歌那樣,為從中發現的秘密花園、小徑而驚嘆不已。

文學喚醒我們快樂和驚嘆的能力,對苦難和同情的感知,與萬物共生的潛在意識;它穿透我們眼前的偽現實,展現出它背後那個被忽略了的、更本質的現實;它將生命中最微小的細節放大、從而揭示人意味著什麽。文學可能經受忽視或遺忘,但它無法被摧毀——廢墟中,它仍是我們再次找到的東西,並將伴隨我們走入最後的黃昏。

赫爾曼·黑塞曾這樣寫過:在所有非自然賦予的,而是人為自己創造的禮物中,書籍是最偉大的……如果沒有文字、沒有書寫,就沒有歷史、沒有人性的概念。如果你想把人類精神的歷史容納在一個有限的空間,比如一棟房子或一間屋子,並將它化為你的歷史,那只有以書的形式。黑塞的時代,文字還未被轉換成0和1的二進制程式碼,也不存在那麽多其它的敘事方式,但寫作和書籍見證、記錄和闡述了幾千年來人類的精神,持續了人類意識,顯然具有永恒的功能,也的確是一種禮物。

如果我們從未在詩歌或故事中找到自己的經歷,也許會覺得我們的人生微不足道、輕於鴻毛?或者感到令人絕望的孤獨?

除了詩人,還有誰能告訴我,我是誰?(陳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