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鰻鯗之味|沈軼倫

2024-03-10美食
沈軼倫 攝
西北風一起,上海農貿市場的水產攤位上,出現海鰻。
水產攤老板將之去頭開背、掏空內臟筋膜,抹上白酒和鹽,再用竹筷橫向撐開,變成一面面一米多長的旗幟,懸在菜場裏獵獵招展。風一吹,旗和旗互相觸碰,輕輕打轉。海鰻從立體的活物變成平面的,又把平面的市場拉長成立體的。原先是漁人在觀察俯視翻滾海裏的它,如今是成了鯗的它在俯視市場裏人聲沸騰構成的浪。
濕漉漉空氣裏,帶著鮮味的鹹腥。
鰻鯗掛得多了,把攤位上的燈光光線遮蔽了些。水產攤老板兩夫婦,輪流用晾衣叉整理高處的鰻鯗。他們仰起的臉,就在明明暗暗的豎構圖中輪流出現。一整條鰻鯗,售價大約在兩三百元,差不多是市場裏單價最貴的東西。老派的客人進入臘月就會下訂。你仔細看懸掛起來的鰻鯗上,一般都夾著標簽紙條,上書若幹價,開始腌制的時間,張先生、王女士,或者建國和秀英訂的字樣。有時還留著手機尾號以示區別。進入年關,一面面大旗被扛回各家,變成懸在居民區窗檐下或者陽台上的魚旗,叫人家遠遠一看便知,這是一戶沿海人家的後裔。
鰻鯗的旗幟。賴鑫琳 攝
記事起,每年過年,去外婆家總能見到這面特別的大旗。每次看到這面旗,舅舅阿姨和媽媽都要快活地驚呼一聲:交關好,是過年才能吃到呢!於是我便知道這是硬菜。對矜貴食材的禮遇就是清蒸——簡單加些生姜黃酒,然後大火蒸透端上桌來。媽媽會特意起身去洗手,然後立在桌邊,把整個食指外側到虎口都貼緊黏黏的鰻鯗皮,慢慢掀去,再改用筷子挑出鰻鯗大刺。只見最後放上來的,是純凈一盤鰻肉,雪白似玉石。
我家和外婆家,同在上海市區,距離不過一個多小時車程。但媽媽到了這裏,卻像換了一個媽媽,她改說寧波話,行動比在家裏放松些,也撒嬌些,這叫我覺得新奇。同樣新奇的,還有擺在八仙桌上的三北豆酥糖和一大盆年糕。吃豆酥糖,糖粉落滿衣襟。外婆摸摸我的頭說,「小歪灰」。我心想,灰?什麽灰?我低頭看春節做客穿的新衣服,覺得不開心。舅媽出來轉譯,說,慧是說你乖的意思啊。她開啟碗蓋,揀了一塊放涼的鰻鯗給我吃,我只覺得鹹。又不好意思吐出來。心疼滿嘴的糖被蓋了味道。
1996年,媽媽帶我回寧波慈溪為外公掃墓。記憶裏,這是外婆家族第一次所有成員出動。從上海到慈溪,先坐火車,到站後再轉坐親戚開的小轎車。窗外日落,我坐在轎車後排,也許是在車廂裏吃多了瓜子不消化,我暈車又嘔吐,整個人渴睡又發臭。阿姨讓我靠在她的肩膀上,她開了一點窗,讓風吹進來安撫我。外面已經夜色深沈,是黑洞洞的寬闊,遠離我熟悉的街道和樓群。一切都是陌生的。風不停灌進車內,車像要永遠開下去一樣。我出生前外公就已去世。我想當然覺得外婆以及所有的舅舅阿姨和我媽媽一樣,完全屬於上海。我想,此刻我們浩浩蕩蕩一大隊人要去的這個地方,究竟和我有什麽關系?
甬江自四明山發源,獨流入海,從海上坐船,外公的父親從寧波到上海做生意,這大約是一個世紀前的事。他沿著蘇州河上的河南路橋頭走到橋堍北側,看見天後宮。天後即媽祖,媽祖保佑出海的人。於是這個來自一個海港城市的人,在另一個陌生的海港,一下子感到了心安。是不是因為這樣,所以這個寧波異鄉人,選擇住在上海的天後宮邊?
媽媽是這個寧波移民家庭第三代第六個孩子。等她出生,外公外婆都已經是上海忙碌的工薪族。他們每天要上班,於是把外公的母親從寧波鄉下接到上海來照顧我媽媽。老人常帶我媽媽去家邊上的天後宮玩。那時天後宮的殿堂已經被用作學校、住過人,裏頭還有過一個棺材鋪。木工在寬敞的庭院裏切割木料,用做棺材的,有柏木、松木、柳木、桐木,也有檀木、楠木。木匠手起刀落,木頭纖維畢露,散發植物香味。祖母用一個小竹籃,討買些刨花拿回家,浸在水裏,浸出膠質,用這水給自己梳發髻,給我媽媽梳麻花辮。媽媽說,她那時候上學,跳繩,跳橡皮筋,到下午發絲也不亂,散發淡淡香味。整潔的儀容總是會被老師表揚。
家裏兄弟姐妹多,都擠在父母羽翼下爭食。媽媽從小跟著老人單過,反而像個獨生女一樣得到偏愛。有時這偏愛,不過是,老人出門回家會單獨給她一個肉包子,囑咐她慢慢吃。有時這偏愛,是給她一件綢緞裏子的大絲綿襖改的小絲綿襖,告訴她姐姐妹妹們都沒有,這是給你的,這是確定的愛。人只有在感受到被愛的時候,而不是在耳提面命中,會全然接受對方的資訊。媽媽的成長,就這樣跳過她的父母,直接跟著老人對接上了寧波。
老人說,過年吃黃魚,必須要留著頭尾,因為求個有頭有尾的吉利話,也不可以在吃魚的時候翻身,因為寧波人多半要出海,最忌諱翻船。老人說,長輩不動筷子小孩不能動。所以很久很久以後,當我的媽媽自己都到了有孫兒的年紀,她還是會笑著,略帶拘束地坐在飯桌邊,等待這家裏所有成員到齊才動筷子。
媽媽從未在寧波長時間生活過。但她堅守照顧她的老人傳承給她的所有規矩,也從中尋找自己此後一生做人的定位。小孩對大人的愛和忠誠,可能遠遠超乎成年人的想象。只是後來她有了自己的家庭,在我們自己家,她不說寧波話了。就像那件從老人衣服改的綢緞裏子的絲綿小棉襖,被收攏起來,外面披了罩衣。可有時那衣服又會露出一角。比如在吃早飯時,她會開一罐黃泥螺,坐下來一個人慢慢用舌尖分辨泥沙和螺肉。有時外出吃席,遇到紅膏熗蟹和龍頭烤,她會多夾幾筷。還有就是,過年要吃鰻鯗。
有時我在介紹自然生物的節目裏看到海鰻,它們會一擁而上,從魚嘴裏鉆入死去大魚的身體,然後在內部不斷向外沖擊、扭動,讓那已沒有知覺的魚如喪屍般在海底再次舞動起來,直到魚身膨脹,海鰻破壁而出,像死亡的花瓣噴出纖長的花蕊。這一幕簡直不能讓人直視,如果用人類的倫理去評價,海鰻是殘忍的。但倘若你順著「海鰻」的關鍵詞,再往下刷幾個視訊,看到人們是如何把一把活著的海鰻直接扔上烤架,看到海鰻在高溫中瘋狂盤旋扭曲身體,然後被釘頭剝皮制成食材,被納入「美食頻道」,便也很難對這海洋生物冠之以「可怕」。
就如生存本身,在自然和歷史面前,人和萬物其實沒有差別,也無法被歸入好和壞,善或惡的兩元。砍伐樹木,於園藝意味著結束,於木匠意味著開工。制作棺材,於使用的人意味著生命終結,於棺材鋪的人意味著可以進賬養娃。變成刨花,於木材意味著被廢棄,於梳頭的老祖母和女孩來說,意味著收獲。就像一百年前一個寧波人決定背井離鄉,於他的家族意味著離別,於上海來說,是一個新家庭的加入與開始。就像上海這座城市,告別並不斷告別著原本的形狀和業態,這裏容納了無數移民後裔,就像滬語自稱我們的「阿拉」,正是因為寧波話的加入。
每時每刻,變化都在發生,於是開始和結束,死亡和新生不是首尾兩端平行線樣的互為凝視,而始終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是同一條海鰻,被剖開。掛在高處一轉,呈現這一面,再一轉,就呈現那一面。就像人類截取海洋中的生物,烹飪咀嚼從中攝取能量,世世代代之後,沿海地區又將之作為地方飲食文化保存進個人記憶。掛著鰻鯗旗幟的家庭,不僅僅標註了自己過年時的口味偏好,也清清楚楚標明了自己到這座城市的來路。
八年前外婆過世,我們不再扶靈回寧波,而是將已經落葬寧波的外公遷墳出來,與外婆合葬在上海周邊,留在子孫後代的附近。我們因為祖先的選擇而在上海開枝散葉,祖先也跟著我們流轉到新的城市落土為安。
甬江匯入東海,東海與長江交匯在上海,這一片沖積平原上,曾都遍布鹽場。人們來這裏漁獵,來這裏煮鹽。四面八方的人匯聚,如鹽粒從海水中凝結出現。最先是誰的一雙手,捧起這把鹽,撒向同樣來自海水中的魚獲。那雙手將鹽在動物身上抹勻,高滲透壓改變肌理,改變時光,也改變了地上的市集、群落和城池。
風與光與時間使海貨變成鯗,再由火和水喚醒它雪白的肉,它重新在蒸汽裏對折,嚴絲合縫,變回活靈活現的筒狀生物,它鉆進一條死去的魚,而那條魚也活轉回來,隨著千千萬萬的大魚一起,搖著尾巴遊入海浪深處。
而很久很久以前,今日上海城區的許多部份,還沈沈睡在海中。天後宮還沒建起,裏弄還沒出現,天後宮邊上中國第一條營運鐵路的火車還沒通,沒有一艘船只運送過一個移民往來。關於人的所有故事,什麽都沒有發生。連腌制海貨的鹽也重新變成白色晶體,重新融入水中,一切回到海。
舅媽開啟碗蓋,揀了一塊放涼的鰻鯗給我吃,我只覺得鹹。我從外婆家的八仙桌邊上跑開了。那其實不是別的,是海水的味道。
作者:沈軼倫
文:沈軼倫編輯:錢雨彤責任編輯:舒 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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